刘禹锡写杨贵妃,“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无论是诗书典籍还是画作中,都未见过杨贵妃戴指环,诗人特地点出“照骨明”,是想说好端端的盛唐为她折损了气数,她必是有几分妖气的,要担一个红颜误国的罪名。
可是不管怎么说,阴森也好,诡异也罢,指环确实还是一个信物。但是不像现在,它在爱情里占据着头筹。结婚进行曲中,亲朋好友见证下,新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这是西方的形式,落户在中国的婚姻里,到如今已经成了默定的规则。
他们说,结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因为无名指中有条血管直接连到心脏。他们还说,这样可以彼此套牢。
但是在传统的习俗里,却不是这样。传统的婚礼首先讲究的是“礼”,不管天子庶民,都要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顺序完成,有礼制的庄重,有深邃的安宁,婚后夫妻也以礼相待,彼此敬持,共同面对未知。
聘礼中会有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时兴果点,甚至家禽牲畜,姑娘可以用上的也就是首饰衣帛了,尤其是首饰,可以说就是订婚信物,会有头饰、耳饰、项圈、手镯等不一而定,通常也会有指环。
传说中,他是诸葛武侯的转世,这不过是为他日后执掌帅印,管辖蜀地的一个伏笔和呼应,文学创作时惯用的方式,真要放到清平的人世里来,总觉得太刻意,不够自然。可往往更精彩的却是现实,因为写作者落笔时,所有的安排设置,再精巧难猜也是一己之力布阵,比不得南来北往,纠葛着时光的热闹和复杂。
他叫韦皋,唐朝有名的封疆大吏,镇守蜀地二十一年,对抗吐蕃,安定疆域,在发展生产的同时,他也极其注重文化的培养,引进了诗意歌吹,也引进了才子佳人,这里面就有后来被称为“女校书”的扫眉才子薛涛,据说他们也有一段隐约的情感,以相互欣赏开始,以相互尊重为终,化成了云淡风轻的世事常情,并不铭心刻骨,却攀着廊间的紫藤,为情而生。
唐人重游历,常一箫一剑行吟山川,江河照壁,飞花风流,涤荡不尽的酒香,连余情都是动态的。
韦皋年轻的时候,也曾乘舟顺流到江夏游玩,住在郡守家的塾馆里,与这家公子荆宝兄弟相称,一待就是两年。
荆宝有个丫鬟叫玉箫,经常被派过来服侍韦皋,渐渐地,两人生出了些情思。看顾时的眼神不一样了,言语间也多了别样味道,偶尔独处,连周围的气息都透着暖意。
局外人当然也清楚,恰逢韦皋一纸家书抵达,催他回乡。郡守怕他们的儿女私情误了韦皋,便私下里安排了船只,连荆宝也瞒着,把韦皋送上了船。荆宝和玉箫还是追来了,荆宝让玉箫随韦皋回去,权当路上照顾他起居的丫头。
这个提议是很妥当的,大户人家的奴仆赠予好友也是常见的,若韦皋带了玉箫回去,最后哪怕只是收房丫头,也算是一个未出意料的结局。可是韦皋却百般推辞,他给玉箫留下了玉指环,说,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娶玉箫。
盟誓容易,牵手真难。
分明是绝尘而去。
明明可以有多一点的朝朝暮暮,让情感多一些清晰和牢固,距离相守,只差一步,中间隔的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开着长满毒刺的情花,他靠在安全处,却在这边引诱,害她生出痴妄来。
其实是韦皋自己的不确定,也是承担不起的躲避,他只想浮日温柔,未想过梦醒之后。
所以触手可及,他仓皇逃离。
所有的哀伤也是因为告别,那五年七年的约定,也未有深思熟虑的缘由,只是随口一说。
够漫长了,虽然那是一个很慢的年代,然而红颜易凋,能禁得几重冬寒?
五年后,玉箫独立鹦鹉洲,三更月,五更鼓,奔腾不息的放逐,她不肯后退一步,依然是等。
又过了两年,两年的难捱和卑微,她明白,自己已然被抛弃,再不可能等到重逢。她是他鞍马秋风踏过的霜叶,或是他舟行渡口,桨橹划过的出水芙蓉,只有转瞬而逝的一点红,惊旋在他行过的途中,飘摇地不知归宿,只有夜深人静,才知天命不佑。
眼看已是第八个年头,只有春色还依旧,玉箫绝食而亡。
看明白,心就伤了,想明白,爱也凉了,到底是要被花嘲笑。
荆宝怜她一腔幽怨,也感动于她的守候,把韦皋留下的指环戴在玉箫指上,一并妥善安葬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草已青青,人仍孤零。那个下过聘,定过约的人,再也没回来。
官场上的韦皋仕途安畅,很受重视,意气风发,也大有作为,但是若你不经意地同他提起玉箫,他可能会问,哪院才女?那户闺秀?听名字不够雅致,也不够温良,应该是哪个故事里的人吧?
多年后,韦皋和荆宝在蜀地意外重遇,荆宝成了韦皋的幕僚,过了数月,他才问起玉箫。也许是他难免要问及荆宝家里人的境况,再共同回忆过去,这才让玉箫不可避免地被想了起来。
真的很敬重荆宝,韦皋不问的时候,他绝口不提,已经是对面不相识的辛酸了,就为玉箫护好最后一点女儿心。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荆宝从头看到尾,玉箫的柔肠,伤别离,相思苦,黯然泪,还有绝望的心境,和最终的放弃,若还有人没有忘,也只能是荆宝,知她心里的千疮百孔,知她的不瞑目。
所以,荆宝不提,不去帮玉箫问一问那七年之期,也不替她道委屈,荆宝有一颗佛心。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大概韦皋也没有想到,他一时的草率,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五陵少年,岁月给了他沉淀,让他懂了情缘可贵,痴心最难。玉箫的守候,也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内疚和自责,可再悔恨当初,她也回不来了。
韦皋焚香沐手,抄录佛经,还省吃俭用,捐钱建造佛像,他度着余生,信了因果。
听说有人会招魂术,能让逝者与人相见。韦皋虔诚斋戒七天,果然在一个清辉星稀云半遮的夜晚,玉箫自淡淡的雾霭里飘然而来。玉箫知道韦皋这段时日为她所做的忏悔,感其诚意和悔过,脸上没有半丝悲伤,只一句“丈夫薄情”,道尽心酸无奈。
玉箫微笑着与她告别,说她即刻转世托生,十三年后,还会成为韦皋的侍妾,以报此时的善待。
不知道韦皋会不会相信,这个约定看起来更离奇,即便一个有意一个有心,可是这世间人,有几人能记前生事?
韦皋的官职越升越高,也越来越受人瞩目,他一定不会再轻易许诺,也不会再轻易失约,所以才能让各地依顺,人心归服。
十几年过去了,韦皋生辰,各个节镇都送来了贺礼,都是奇珍异宝,唯东川卢八座送来一个歌姬,名叫玉箫。
韦皋深深地看着她,似乎年轻的时候都没这么仔细地看过,柳眉如烟,双颊微红,身量纤纤,属于中上之姿,算不上超群。韦皋看得亲切,也觉得温暖,知是故人了。此后相伴,必给她最安稳的呵护,平凡生活,不需绝色。
韦皋执起她的手,赫然发现她的中指上有指环的痕迹,白如月痕,定是那个定情的玉指环,随她来今世寻找,以作凭证。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人生走了大半,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玉箫更是两世为人,指环的誓约,总算没有落空。
古时候的女子,好像不太喜欢戴指环,最多是装在紫檀的妆奁里,作为“私妆”永远保存。
古代爱情的信物,指环只是其中之一,和其他首饰相比,它并不风光。它不及簪子步摇,如鬓边折枝牡丹,能开出一室贵气,也不及玉佩,能留住石榴裙边的落花风,更不及青丝一束,想着,就是莲开并蒂。
指环太单薄了,似乎道不出情意来,或者是因为那些说不清的神秘,那些女子的玉指一直对其敬而远之。
指环若日夜戴着,经年后,的确会在手指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其实信物是什么,本质不在物,而是心里的珍重与守护。情真时,用草编一枚指环,一样能山重水复,不离不弃地走。情移时,也是冰冷地不通人情。
指环仍是好的,可定情,可相守,不要贵重,简单清怡最好,一个素圈,只要甘愿,足以套牢。平日里戴在手上,苦夏时身体清减,就用红丝线缠上些。光洁的平面就好,若可以,刻上名字吧,不用非镶钻石或珠宝,这样才没有负担。
不妨碍洗手做羹汤,纤手破新橙,不妨碍与你十指相扣,踏雪寻梅,采莲南塘秋。也不妨碍梳拢你的白发,把今生,一一细数,再切切挽留。
何以踏春波?
何以飞花落?
何以忘沧海?
何以长对佛?
何以风月默?
何以意难说?
何以寄斑驳?
何以生死破?
大殿里庄严肃穆,香炉里飘出淡淡烟气,群臣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回皇帝话。龙椅上坐的是唐文宗,时而询问,时而点头。忽然他问众人,“古诗里有‘轻衫衬跳脱’的句子,你们谁知道跳脱是什么?”大臣们面面相觑,几个文臣还在苦苦思索,最终一概摇头。文宗哈哈一笑,“都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们,跳脱就是现在的腕钏。”
《唐诗记事》中的寥寥几笔,把这件事写得没着没落。天子爷正年轻,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出了这样一个不符合场合气氛的问题。他举着一个香艳的大绣球抛下去,臣子不敢接,也不能妄动,只能站在当地,宁愿是一盆冰水从天而降,全当淋了雨。
皇上的心思想来是旁人猜不透的,他也不许别人猜透,所以在摸不清状况前,就佯装不知。知道也不能说,好像平日里太关注女子闺阁一样。皇上可以随时不正经,他们不敢。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据说繁钦的《定情诗》明写男女之情,暗喻君臣朋友。此诗自面世,一直传承得很好,他们不可能不知。
可若要问现在的人,茫然不识就是真的了,跳脱和腕钏都是手镯。腕钏很好理解,唯跳脱让人难解难猜,它不像是首饰名,倒像三月春回时,奔跑在山林野地的小兽,没多少心机,但绝不安分。
萼绿华喜着青衣,晚上定期自仙界来人间与羊权约会,并送与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羊权还是第一次见,形状和指环相似,但是更大一些。
条脱是跳脱的另一种写法。也许是羊权听错了,也许是他为了隐瞒此事而刻意错说,最合理的解释这可能是一外来音译词,萼绿华本就是远界之人。
古义里,跳脱除了当手镯讲,还指灵活和逃脱。真是毫不搭界的风马牛,相差太大,甚至有相反之意,像这样属性不稳的词,渐渐就被弃置了。
如今往事悠悠。楼前水、肠断东流。旧物忍看金约腕,玉搔头。
约腕也还是指手镯,约指还好,小巧私密,一看就能放在心上。而约腕分明就太大了,好像有些制约的意味,总是不够爽利,好像生生要把那天然的性子压服下来一样,非调教成低眉顺目的。
还是文宗皇帝朝堂上说的腕钏最好,本心本意,单纯无碍,所以也才有了性情,它就搭在女子皓腕的脉搏处,晚上睡在枕下,有什么心事和念想,也听懂了几分。
最初的时候,总是金腕钏多一些。古时女子的衣袖是要遮到手指的,臂腕自然不能轻易露出来,冬天便也没奈何了,穿薄衫的时候,不管是柔红的绸缎,还是翠绿的织锦,或者杏色的罗纱,明亮的金黄色总能隐隐地透出来,而且因为这点若隐若现,明明灭灭,半遮半掩的灵动,反而更能吸引注意,也更能突出女子含蓄婉约的美感。所以让词人的笔墨,从不吝啬。
与女子有了关联,便也离情不再远,芳心才动,便先有了叹息和自怜。提裙下小楼,看花也朦胧,她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发簪,风生青袖,碧水照莲,童稚的天真,终于还是长成了端雅清宁。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住在清远静美的诗经里,唱着真语无邪的歌,种下十万里的苍苍蒹葭,只等着日出江花。
放眼世间天下,真正能把女子束缚的,也只有爱情。
也只能是爱情。落在秋风里,桂花酿成酒,就着月光,不肯清醒。
只为情深,看不透。
眉皱但嫌钿翠堕,臂销惟觉钏金宽。在那些花间词人的眼里,女子的依依垂泪,切切憔悴,才是最让人怜爱的一幅别怨图,比香闺春艳更惹人动情,比耳鬓厮磨更能挂牵良久,诉不尽的相思,形容里的消瘦,让人写了又写,叹了又叹,也滴过几滴伤怀泪,剪尽烛花,还是要冷了那场情话。
用金钏宽,来表达为伊消得人憔悴,比衣带渐宽更清冷,纤弱里担着盈盈不堪的沉重,不想就这么取下来,虽然面对也是心里难平的痛。然而却是一场险行,稍不留意,它掉落在地上,全是心惊。
金钏还好,若是玉质,便是一次粉身碎骨,即便没有那么悲烈,只是分成了几瓣,便也如那心一般,有些清晰之事,忽然就不见了。
人生是看不到尽头的旅程,只能背着行囊不停地走,说不清会在哪里停留,也不知道又会在什么时候上路,每一次告别都是为了重逢,多数却成了陌路。
爱情是这里的十八弯滩涂,两心如一,便是岸边风景相迎送,只想着细水长流。若有几分琢磨不定,险滩暗礁里穿行,只想快点赶路,日夜奔波,尽早拐过这个弯,看看下一程,是等得风平浪静,还是怕得天堑横阻。
圆方默契,乾坤祥和。自古至今,人们对于圆有着特殊的喜爱,对于金玉,也是有着恭敬之心,把这些都定为天赐之物。金得之不易,可安居乐业,笑看繁华,也是吉祥的富贵。而玉则更多一重灵性,人说玉生于土,坚似金,通透照水,养人如木,正阳同火,所以玉五行俱全,能与主人息息相通,养人一生。
抛开这些不提,玉镯内平外圆,光素不停尘,洁净冰清,温润如脂。它也似一个值得相惜的女子,重恩多情,以心相待,有多美丽,也有多纤细,长久弃置了会暗淡,你面前的它有多美,就有多少你看不到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