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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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托意眉间黛(6)

古时候,人们追求长生不老,想尽了各种法子,寻天地精华,滋养神秘力量,炼金丹问仙道,想着有朝一日能脱胎换骨。铅和水银就是炼丹术里的常见物质,所以在那个时候被发现,并与仙家扯上关系,也算是应时而生了。

不过普通人用得更多的还是米粉,取料自然无毒害,怎么用都没有关系,反而对皮肤的保养是有助益的,现在也还有用淘米水洗脸能让皮肤细嫩的说法。但米粉的附着力有限,要想效果好,就免不了时常补妆,可它还容易黏结成块状,用起来也添了许多麻烦。

炼丹术日益成熟,汉代以后,尤其魏晋,上层社会食五石散成了不用说的秘密,人们的装束也是长衣宽袖,葛洪抱朴子俨然成了半仙。

与此同时,以铅粉敷面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时里面也添加了豆粉、蛤粉,制成糊状,名曰胡粉,它美白效果更好,也更服帖,保存、使用和携带也都便捷。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从此有了铅华这个词,日渐饱满丰盈,在诗人词客的笔墨下辗转,一直到今日。

南北朝时,刘义庆写了一本志怪小说《幽明录》,不久散佚。但是后来,唐人《离魂记》的情节就出自这里面,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的《牡丹亭》,也可以在此间找到原型。

原来天下流传的故事,也是熙熙攘攘中来,人潮人海中返。掐枝去叶,落尽冬雪,总有几分相似的轮廓,相识的情感。时过境迁,急景流年,人间把盏的悲欢,风月才是看官。你还在结局里萧萧孤凉,它仍气定神闲,等下一重大戏上演。日光之下,并无鲜事,不如就这样,以不动之心,过尽千帆。

《幽明录》里一个买粉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他在街肆闲逛游玩的时候,看见了路边有一个卖胡粉的女子,容颜俏丽,笑容迷人,眼似秋波一般,只随意地扫了一下,他就着了迷。这一慎重,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姑娘表白了,只好每天来买粉儿,风雨无阻,也不说话,就为见上姑娘一面,消消相思苦楚。时日一长,姑娘便也纳闷,有一天就问他,你买这粉儿,是怎么用的呢?

言外之意,这不正常。这公子瞒不过,就一五一十把爱意言明了,姑娘很感动,两个终身私定,并约了明晚相见。约好的薄暮时分,姑娘刻意装扮了,可谁知公子多日的心愿一朝成真,这一激动,居然就离了阳世,姑娘吓得跑了回去。

公子的父母觉得儿子死得蹊跷,果然在箱子里发现了百余包胡粉。他们遍买市场上的胡粉逐个地查,把姑娘告到了官府。姑娘说完实情,回过神来,也为公子的死哀伤,宁愿随他去了。她白妆素裹,抚着公子的尸体恸哭,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

姑娘的泪水成了引子,引来公子的魂魄回还,相思记后还得有还魂记,否则阎罗殿里也不安生。公子死而复生,他们喜结连理,末了还有一个词,子孙繁茂。

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粉黛天生一段风流,脸上温柔成了乡,染就了天下的传奇,王公将相,市井平民,尤其是才子佳人,爱情里便也添了脂粉香气,楼外晴岚妆色晚,念之抚然。

这时的粉黛已经满大街在卖了,看起来还是很畅销的商品,再说这时候的粉儿已经不是单纯的米粉或铅粉了,里面还添加了一些别的。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宫人段巧笑以米粉、胡粉掺入葵花子汁,和成“紫粉”,还有的与胭脂和在一起成粉红色的“檀粉”。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人们极尽所能,让粉黛由原本单一的白色,逐渐变为深浅不一的多种颜色,并加入了各种名贵香料,在追求白润的同时,也注重肤色调和,趋向自然温和,妆色也日渐清丽淡雅。

唐代宫中有以细粟米制成“迎蝶粉”。

宋代则有以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的“玉女桃花粉”。

明代有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珍珠粉”,以及用玉簪花和胡粉制成玉簪之状的“玉簪粉”。

清代有以珍珠加工而成的“珠粉”,以及用滑石等细石研磨而成的“石粉”等。

它们或盛在精巧的钵中,也有的放在密实的丝绸包里,最让人爱不释手的还要属南宋的粉黛,它们在生产的时候就被制成了特定的形状,圆、方、八角、葵瓣,这还不算,更赞叹的是上面还压出梅、兰、荷、菊等花纹。

看到用钵盛粉,难免有些惊讶,我想起了法海,里面锁了一个为爱分心的妖。即便家常的不需这般法力,可还是觉得太大了。

白居易身边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还写过抚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原来,古时爱美的女子不但脸上涂粉,连脖颈、胸口,甚至全身都要涂的。

杨贵妃的三个姐姐,每月脂粉钱皇帝一赏就是十万钱。富贵人家的女子,一说去上香还愿或者捐献,就说捐脂粉钱。

也难怪市上的脂粉铺子总是那么红火,且翻着心思地出花样,起娇名,只为打动美人心。

再说数量,用斗量也不为过了。

如今市场上的化妆品用上了高科技,也仍然是层出不穷,日日翻新,爱美之心古今皆同,只是现在的社会更宽容,不再强调化妆,可以素面清颜,不用粉黛必备。

女子的成长里,便少了妆容这一课,其实是有些可惜的。精致得体的妆容是德容言功里的要求,而且一抹一画的过程,最是倾心对着自己,眼里亦是端宁,爱自己的那一刻,无处不是美的。尘世里,不能忘了善待和打量自己,不能一转身,忽然就暮色沧桑了,那太无情。

这些制作脂粉的传统自然的方法,也渐渐被遗弃了,埋在了岁月风沙中,沉没得如此迅速。连带女孩聚在一起做胭脂水粉的场景,也一并缺失了。

有时讲究打扮的女子还会被人议论指责,也是因为现代的妆容变得浮躁了,人们只当它是妆颜上色的工具,用起来也轻率,没有以亲近之心对待,不问花木之心,不识药草之性,不解香蕊之情,不知它们也有相生相克相助的天理,所以终究,与平凡粉黛还是咫尺天涯。

谷雨那天,我在空地上洒了些凤仙花的种子,簇拥着长出了好几棵,夏天里,它们一直开着红色的花。我采回花瓣放在玻璃碗里,古法上说,它可以染指甲,也能做胭脂,但我的凤仙花太少,又不舍得一下子都摘光,所以未成。我在碗里倒了清水,放在桌案前,看它的胭脂色。

有些伤感,为此时的不能够,总觉得那也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和美好的怀想,看似触手可及,却总若即若离,原本平静的心也起了涟漪。

我煮了一壶旧年的白牡丹,渐渐地,心里的苍凉转为平和,神情也不再淡漠,用意念里的萧疏回望,剪一段浮世游离。它本就是世俗之外的静寂之事,在小写意里疏影斜枝,春情荡漾。

严幼韵被人敬慕地称为上海滩最后的大小姐,她如今已经108岁,仍然淡妆,谈及养生之道,她说,不回首。

花信风传来春消息,我写下那些花朵的名字,笔端也有了香气,不愿舍弃。

就趁此时吧,还有眷恋嫣然的心,必要去往清凉之地,拜过花神,抛开尘岁,在朴素的年华里,制一季胭脂水粉。

半杯琥珀光,半杯美人泪,我自入墨,卿且倾城,我似当年,君似当年否。

关于她的传说,也只能是传说。

三国里,英雄乱马争天下,黄尘古道,烽火边城。那一季的风云,让后来无数热血男儿羡慕着,能有这样一个肆意挥洒抱负的时代,可拔剑问天,可逐鹿中原。勇可行,谋可定,对酒当歌,连曲子也是烈的,总要问一个江山谁主。

貂蝉是天下欲动之时,绽放的一滴桃花泪,《三国演义》里,她是悲情红颜,柔弱女子,深明大义,她割爱断恨,把自己引为导火索,除掉了倒行逆施的董卓,救百姓于水火。然而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动荡里没有风波静,无处停留。

吕布被擒身亡后,她也消失在了茫茫落花中。罗贯中没有交代她的去处,这便是对她最大的爱护。有人说她自尽,有人说她出家,也有人说,依山的村子外,有一个在溪边洗素绢的女子,面容柔和,人似净水,虽然她总是笑着摇头,虽然不似传闻中的绝色,却也是容姿脱俗,尤其是耳边有淡淡微芒,想来是她。

其实都是一样的结局,退出江湖,人生重新来过,哪怕心有伤痕,也映在闭月的往事里,随隔世的烟一并焚尽了。

很早很早以前,民间就有了耳垂大有福气的说法,说这样的人性子温良,福大寿长。可貂蝉却是天生的小耳垂,就算平日里能用头发修饰遮挡,但翩翩起舞中总免不了露出来,实在是美中不足的一点遗憾。

在决定施美人计之前,为求此去万无一失,她便想了一个办法,用银子打了一对饰物,镂刻了花纹,又錾了流苏。戴在耳朵上,果然把耳垂拉长了些,再加上耳饰垂落的珠子,更显得风情摇曳,拂在她白皙的脖颈间,娇柔又不失端庄,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侧面,看上去都美到了极致。

也由此,耳坠随着她孤身涉险,步步惊心,看着她以色媚好,又泪打梨花。

传说耳坠就这样被发明了出来,广传于世间。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女中,只有貂蝉,似乎是一场文字的虚构,没有佐证,史书上也不见她的身影,真实的岁月中,她像是不惊不扰的一场梦,从未经历过纷争。

也许真的没有貂蝉这个女子,也许那个步步为营的女子,只是不叫貂蝉这个名字,她叫陈姜,叫桑枝,叫夷箩,便也都是一样的。

真真假假原本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在心里,留下过痕迹。淡至随风散,还有心如故。所有的杜撰,都不过是为了挽留,目送那抹缥缈孤鸿,还有放不下的挂牵,其心如明月,不得消遣。哪怕最初的承诺,风沙里被光阴篡改,只剩寥寥虚无,却依然傲骨。

金兵进入中原的那个秋天,日光暗淡,一夜风寒,冰凉的武器,驰骋的马蹄,冲散了这里的繁华和格律,带来了遍野哀伤。金军攻陷汴京,俘虏了退位的宋徽宗和在朝的宋钦宗,与此同时,据金人的《宋俘记》记载,他们是拿着花名册找人的,包括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宗室、宫女、官员等一万四千多人,分七批押往北方会宁,皇室成员几乎都在第一批。

正在议和途中的康王赵构,无意中躲过了这一难,然而他在京城的结发妻子邢秉懿却不可避免地做了金军的俘虏。一路悲悲惨惨,每天都有人死去,与男人相比,女子要承受更多的屈辱。这位原本身份贵重的康王妃,此时已怀有明显的身孕,却被迫堕马损胎,身心俱伤。

金营里她度日如年,有一天,武义大夫曹勋找到她,说准备寻机南回,已带了徽宗密写的“衣书”,问她可有什么要与康王说。

这位情长命薄的女子泪流满面,她摘下一侧的金耳环,郑重相托。请传语大王,愿早如此环,遂得相见。

环,还。

不说一句苦难。

生死挣扎,颠沛转徙,还有深藏的恐惧,和黑夜的漫长,不,不说。

这只耳环渡过黄河,到了长江边上的南京,到了赵构的手里,他颤抖着垂下泪来,紧紧握住,放在胸前。那个被他一直放在心里的女子,所挨的日日夜夜,也就这一个愿望。

也许那段日子,一个北国,一个江南,他们都爱在屋檐下看空中的大雁,雁是忠贞之鸟,双宿双飞,绝不离散。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他们连传书信的机会也没有,只有这一枚孤苦的耳环,从此也要各自飘零了。

赵构登上了皇位,号高宗,建立南宋,定都南京,他没有挥师北上去救他的父母妻子,也因为如此,留下了永远的诟病,历史评价里,总抹不去这份凉薄。

他遥册邢秉懿为中宫皇后。我用力把书卷合上,赵构居然如此糊涂。

要知这件事肯定也会如当年的花名册一样传到金国,“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那些女子的命运少有例外,只有谁比谁过得更难。这分明是金国对南宋皇帝甩在脸上的侮辱,身份越高,越要遭受更多的艰难,要面对更多的奚落和挑弄。既然不能救,就干脆把这些人都遗忘了不理不问,或许还能换几日轻松平静。

他一份荣宠,不忘结发之情,可这一纸诏书,却能要了她的命。

南宋的第一任皇后魂断五国城,死讯被瞒得密不透风。

真的是悲歌当泣,远望当归了。名义上,她当了十二年皇后,从二十二岁到三十四岁,人生最好的青春年华,每一天都过得辛苦。

她睡在棺椁中,早已成了一把无识无知的枯骨,若不是旁边放着的一只金耳环,高宗也是认不出的。十几年已过,他也有了鬓边霜华,时常也觉得疲累,过往的日子不是轻易敢想的,但那只耳环,他一直随身带着。想起来时,还是在王府,她温柔娴雅,打开首饰盒子,挑一对耳环带上,回头嫣然一笑。

赵构伤心痛哭,不见大臣,也不上朝堂,以最高的规格把发妻隆重安葬。可是这些,也只能安慰自己,于那个逝去的人,丝毫无用。

若灵魂有知,也只是看到那一对耳环能重新团聚,得些微慰藉,与她长眠地下,从此,爱恨不提了吧。

赵构也是真爱她的吧,只是爱得还不够,十几年的变故,到后来已想念得茫然,心痛到麻木。她曾是他心里开出的花,如今是委地狰狞的疤,轻易不敢碰触。西湖歌舞里,也有他自欺欺人的躲避,他在山温水软的江南,怎知她看着长空雁叫霜晨月,没有一日的暖。

也许他心里一早就明白,人已注定天涯。空守着,只是不想绝望。

但为誓约,毋使相忘。

每一份约定,都越不过自己,是坚持下去的勇气,是给等待求一个良机,念念不忘,只为回响。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明珠,就是早时人们对耳饰的称呼。还君明珠泪双垂,说的也是耳饰。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