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古城墙边,有古胭脂井,被人载进史书时便已干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井口结着一抹残红,能回六朝旧梦。据说这口井建于南朝陈,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心不在朝政,只爱寻欢作乐。杨广带隋军攻破了南京城,陈叔宝带着张丽华和孔贵妃躲进了井中,后被隋兵用绳索拉出,两个宠妃当场被杀,陈叔宝成了俘虏。一个国家的灭亡,和一段凄惨的命运,最终沦为了后人的笑柄。
相传两个艳妆女子进出井口的时候,脸上的胭脂留在了井沿上,历经风吹雨打,千年都未淡去,似一个女子的不甘,或者一句凄苦的讯息,凝成了标记。
可惜魂魄不能现身,即便拼着一口气不入轮回,日日游荡苦寻,也还是没有能力,否则,再回首已百年身,她也一定想用流云下最干净的丝帕,把这些胭脂痕拭去,让一切都终结得彻底。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历经隋唐后,又一个在金陵被俘的亡国皇帝李煜踏上了残烛之路,知道此程艰辛,至死难回,却也是成王败寇,只能俯首。曾经在后花园伤春悼红,感慨上天几多不公,如今在异乡,那滴胭脂泪,想想都是难了。
光阴不过走了一百多年,天上的宴席还在继续,蟠桃还没吃完,不知哪位仙子的手一抖,一滴琼浆落入人间,无声地消失于宋佶的流香酒。彼时花石纲往来不绝,他又新得了古墨丹青,皇家画院有人摘了金榜,他瘦金体独步天下,青楼里还有红颜李师师。
历史偶尔也有些相似,他们说,宋徽宗本就是南唐后主的转世,偏他对尘世满腔热忱,却坐在皇帝的龙椅上屡屡悲哀,他亡了北宋,被金兵押往北方荒寒之地,比李煜当年更苦不堪言。
北行途中,他写,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他写,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胭脂零落不改色,依旧春天依旧红,只是,一经离别,也终成绝唱。
胭脂进入中原后,也经历着不断地改进和发展,除了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也可以用来制作胭脂,所以胭脂才能得到广泛地使用,上至宫廷命妇,下到平凡院落,胭脂都是常用的。
胭脂能在集市或店铺里买到,也能自己做,方法并不复杂,寻常女子的妆不用那般厚重浓艳,做一次足够用些日子,姐妹间也可互相赠送。
有些中药成分本就有补气养神的作用,后来人们在胭脂粉里加了些牛髓、猪胰等物,使之成为一种腻润的膏状,更能让皮肤显得细滑,而且滋养,现在广告词里说的保湿、养颜、祛斑、淡化细纹等功效,那时便被注意到了。
大户人家的胭脂也有大户人家的做法,在得出胭脂的红色后,还会再多出几道工序,搭配点独门秘方,比如兑些花露,再上锅蒸。便让这出身草木的胭脂脱了凡胎,有了仙风道骨,再冷下来,就是雪映梅花分外红,还暗结香尘,化去虚浮,多了一点静。
这样的胭脂,必不用再涂得那么厚,人也可以淡下来,把酒换成茶,读一读诗书,檀板清歌,把那个栏杆拍遍的人守候。
加了花露,颜色和味道更是诱人,噙英饮露,那是云横雾锁的深山里,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了,想来也无比风雅,然而这制成的胭脂,理论上食之也无害,但观念上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鲜泽柔软的口脂,宝玉尤其爱吃,有时不注意,脸上还沾有胭脂点子。黛玉那么小心眼的一个人,也是一边给他擦,一边怜惜地劝。湘云也曾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袭人也曾苦口婆心地念叨,她们顾念的是旁人的目光,只有黛玉知他无邪,从不以市井之心看他。
有人把胭脂调散均匀了来写字,这里不能用花笺,纯纯的素白最好,越白越惊心。
她讨巧,墨色里浸得久了,怀想一点香草,于是用花露把胭脂匀在砚台里,那其中原本就加了沉香和百结,味道幽微深邃,与墨香不冲突,闻之另有神芳。她便用这胭脂红,在他字里行间,遥想当年。
更是以脂砚为斋号,落笔在他的岁月陈迹上,陪他泪洒红楼,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方可大快遂心于九泉。
所以胭脂对于曹公,也是有着分外的含义,他也毫不吝啬地在书中留下了诸多胭脂痕。
有玉田胭脂米,有胭脂鹅脯,陇翠庵中有胭脂般的红梅,香菱的眉间有娘胎里带来的一点胭脂痣,成了她对别故亲的唯一线索。
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莺花烂漫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
深闺空寂,昼夜长长,镜里朱颜,自怜忧伤。多少女子是这样,卷起湘帘人独立,把孤绝养成一朵莲。
很多文学作品里,都能遇见一个叫胭脂的女子,她们多半平凡,有飘零的身世,曲折的过往,在迂回的命运里来去。
亦舒写过一本名为《胭脂》的小说,讲一家三代红颜,她说得稳重而不孤单。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一个朝代对应着一个朝代的美,隔着远去的时空,连尘埃都已沉静,我们只能欣赏,用今时之心看过去,还是有那么一点唐突和隔阂,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重合。就像我可以抛开此刻的自己,但也仍寻不到遗落的往昔,曾经的画堂柳荫,我也是这般盛妆吗?借着一点胭脂的醉意,说一句由心的话,隔窗看繁华变迁,枯坐成一幅水墨。
有时候,也羡慕别人手巧意柔,时常对镜轻描,细画红妆,像给年华写情书,一笔一画都不简陋。我却一直不会,只习惯了素净。我把胭脂放在了书架,后面是一册册相依的书。里面的胭脂从未动过,一别又是几年,连光阴也仓促,春去春来,只作短歌行。
也许它能陪我白发生,也许,还有另一番机缘,去往别人身边。该遇见的会遇见,该走远的会走远,不必执念,一切都是前尘旧缘。一切的终了,总有心曾怜,天曾见。
唯怀念,才是胭脂乍染。
我总当这场景是在眼前的。
花枝春暖,几个要好的女孩子穿着薄衫,笑语惊得鸟飞桃叶颤。她们只管摘了新鲜的花朵,放在快雪时晴的瓷碗里,花的颜色不同,粉只管粉着,红只管红。
要选花开正当时的,最好此时此刻就是芳华极致,未开全的,其花香和油性都还不够顶峰,颜色也薄,而开过的,则水分已失,芳魂无力,不如留与风中舞,更能多一道风景,引几番回首。
还可能有感怀自身的女子,携了花锄来收拢,葬一个来去洁白。
今日的她们,只为花样美色来,斜倚在美人靠上,再一一择下花瓣,取过石臼研磨,不急不躁,偶尔专注看着花成泥,溅出泪来,偶尔出神似有心事,也会彼此相顾一笑。
花园凉亭下的桌子上已经备好了细纱布,银壶里有前几日收的露水,水晶盏映着流光,安逸地等着。
半开的轩窗里宝鼎茶闲,玉漏声声,园子里人娴意静,老树筛过阳光,再碎碎地洒下来,护着浓春深处的香尘。昼长夜短,花气正发,她们是在自制胭脂水粉,添些闺趣,自是要比读书弹琴轻快惬意得多。
这红尘花繁锦簇,哪里还需儿女情长,一时多少明媚。
每至春来,我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似长袖回风的一段往事,总不能忘记。采花收露,消磨一日荣华,制些脂粉,留下岁时里的一段香,一抹绝色,想必那时也愿对镜稍理淡妆。
也曾与三两好友说起,相谈欢愉,也切切相约。我们各自也都懂,能用同样的心思和婉约,在一起做一件彼此都深情的事,这世上的热情那么多,有这三两个清旷相知,已是难得。追名逐利的路上,人群易众,反而拾闲为趣的人,显得不合时宜了。
心念总存着,别后两两缄默,不是轻易忘了约定,想起来也是另一番惆怅,世风日景皆换,到底不是从前的春色了,从前花不蒙尘,水亦鲜活,今日连雨雪都不再洁净,去时一地沉重。于是那粉黛的怀想便也只能叹上几叹,连梦回都显得无力。
把绾起的发再放下来,于深夜听雨落芭蕉,仍在书卷里读到几分凄凉。于是,花枝下走过,再转身,仍千树寂寞,还是苍凉的底色,一个花瓣,都不肯落下。
几次去北京西山黄叶村,说来真有几分愧色,每一次都不是刻意要去的,不过正好路过,看到门口了不由地停下来,深知不能错过,定得去看一看,岁月也曾为他日落风息的曹公。
印象最深的,便是村中的环境,葱郁清幽地让人放下心来,知曹公看透了人生况味,所寻正该是这样的隐而不荒之地,有四时草木,便不会孤僻,河墙烟柳待春过,巷口低墙绕薜萝,还有竹篱茅舍,燕子年年归,触目都是真。想曹公倦了,也可看看月下的圆荷,曾经历过的沉吟往昔,他也是怀念的吧,否则不会十年心血,泪尽而逝。
《红楼梦》里有说起宝玉和女孩儿们在大观园里做胭脂水粉的事,原该是千红万艳的春日盛景,曹公却放弃了直接描述,一定是记忆太过于美好,鲜花着锦,家事清平,人也刚知情浓,大家守在园子里,无人束扰,年纪还小,却也已盼日日如一。
有时就是这样,越极致的美,越盛大的悲喜,人与之面对,心里却总是难安定,似乎有一种妖娆的蛊惑,要把人内心的某个地方篡改,于是本能地抵挡,疑似还没细想,可气息里已有剑欲出鞘,那些欢愉,到底不能尽享。
人终究是渺小的,人生有形,命运有定,谁也张狂不得,只能把心低到尘埃里,在草叶间避身,在碎石边立命,越微不足道,越反而能长久。
他们寻了多少乐趣,日后风雨摧残,离别伤痛,所有人都散了,红楼成了梦魇,这隐隐不能想,却也不可能忘掉的旧事,偶尔在心里拂过,不肝肠寸断又怎样。
曹公比谁都更能体会,所以,不如慈悲。
只是闲庭水榭旁,拾了几枚落花,随手一抛,飘过几丝软红香黛。
平儿理妆那一回,宝玉从妆台前揭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他拈了一根递与平儿,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钟鸣鼎食的人家,也能分出底蕴根基来,真正富贵华胜的地方,不是嵌在门楣上的一块金匾,摆在堂屋里的玉树,更不是亮出来等人羡慕的膏粱文绣。而是细枝末节里的风雅,点睛之处的不俗,得是乌银梅花自斟壶,还有妙龄的眉宇间,透出来的诗书。
做胭脂水粉一事,宝玉如此在行,想必是年年春天都要亲自动手的。这一事也被新旧版的电视剧都拍了出来。
87版《红楼梦》里,宝玉一个人在书房,遣开丫头,避过姐姐妹妹,桌上放着细竹篮子,里面是新摘的桃花瓣。他把花瓣放进大理石臼里捣着,他捣得认真,探春看得专注,宝玉说,不独桃花,四季花卉,凡是红色的都可以。
宝玉对林妹妹切切嘱咐,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那胭脂膏子,也等我回来再制。
本来就是做过的,曹公却没有正面来写。我痴情入戏,他却恩怨随风了。
想来一场花事不寻常,曹公大旨谈情,笔下的女子与花相护相惜,根脉连理。原是不忍,怕那一笔写下去的归宿,只能是断章残卷。
把命运瞬间看到尽头,就是残酷。
就这么恍惚了,好像篱笆上的粉蝶,分明才从眼前过,就忽然不见了,是原本就没有,只是一时出神目倦,还是它静在了那里,收起羽翼,掩盖了斑斓的花纹,和枯枝融为了同色一体。我也辨不清了。
新版的电视剧里画面更精致,美轮美奂,如一场盛大的演出,翠磨、玉碗、药碾、琉璃盏,却有几分制药丸的感觉,花香日暖,她们那般无心地,制出了一枚古难全。
还是要追逐到洪荒。菩提才生,人间初定。
李渔在书里写,妇人本质,唯白最难。
两千多年来,环肥燕瘦,各种妆容,独是以白为美从未变过,牢牢地奠定了审美的基础,以粉敷面便也成了最基础的化妆方式,《博物志》中记载:“纣烧铅作粉,谓之胡粉,即铅粉也。”铅粉有很好的附着性,也不易黏结,但是对人的身体却是有害的。
然而铅粉也不是最早的美白剂,比之还早的应该是米粉,《说文解字》里说:“粉,傅(敷)面者也,从米分声。”可见,把米磨成粉,最初就是要用来敷面的。《齐民要术》中有关于这两种粉的详细制作方法,尤其是米粉,虽然麻烦了些,但也不难。
无风尘的好天时,结绳记日,算着时间做出光润细洁的雪白米粉,数月的精心和期待,在指尖缓缓流泻,再枯燥的生活,也耐人停留了。
春秋时期,秦穆公有个女儿叫弄玉,擅长吹笙,不喜欢烦琐的宫廷,只喜欢夜深人静时,独自在月下吹奏,她吹的也一定不是寻常的秋水调,应是鹤翔静波,所以引来了九天仙人在云端天际聆听,渐渐生出情愫来,以箫和鸣,新曲渐成。
他说他叫萧史,是天上的神仙,应曲而来,求之以妻,愿笙箫常绕。婚后,萧史教弄玉吹箫,他们隐居华山,合奏时,常引凤凰于飞。后来双双乘龙飞升,远离了人间。
除了留下乘龙快婿的美谈,据说还有一张美白的方子。
弄玉的容貌品德原已是俱佳,萧史为了让她美白如玉无瑕,烧了水银粉敷面,其白如雪,便有了个好听的名字,“飞雪丹”。
水银也是有毒性的,难怪那么早就有红颜薄命的说法,若天天这般粉饰,想也是难见美人白头了。
战国的张仪向楚王介绍晋国的美女,粉白墨黑立于衢闾,见之者以为神。那么能言的张仪,也只用四个字就把楚王说得心生爱慕了,白粉敷面,青黛画眉,便像神仙下了凡。
于是肤色要白这件事,就成了头等大事,地位从未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