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闺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侬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后人都道唐才子风流,其实他也是无奈了世道才放任不羁,他潇洒倜傥,才情甚高,也曾一番抱负欲取青云,心里傲骨始终不消,却屡遇坎坷危凉,流连风月场,也是有避世放形的心态,世上有太多的虚假,倒不如寻欢,他晚年隐居桃花坞,与桃花结盟,悟透了人生。
他爱酒是真,爱桃花是真,有禅心也是真,他一生经历良多,有磨难艰险,也有放达盛名,却孤独而终。
桃李春风一杯酒,此后就是江湖夜雨十年灯。簪花小楷写断了墨,也道不尽这曲东风破。人生到最后,若花离枝,临别才知岁月一场空,那些可笑的追求,可叹的遗憾,到底是虚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唐伯虎与桃花有割不断的情意,他也恋着那幅拈花微笑的图。若一切可以从头,他宁愿弃功名,以一身才华把天涯浪迹,寻那个吹彻梅花的佳人,亲手簪一枝春在她的发间,从此桃花林里,对饮明月松风,与她恩爱不离,只把闲情做人生,生同枕,死同穴,花满丘。
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
如此才算周全了,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词更绵密悠长,浮落得典雅脱俗。花的灵气精魂,女子的萦怀情愫,交付在一起,煅烧成了瓷器,纯美里有了神秘,多情里有了灵气。花若修出了人形,也定是女身妙相,雾霭烟深里走出来,鬓边定也有花的剪影,一并落在人间。
李渔说,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
难怪有人说,若能嫁给李渔,做个妾室也愿意。李渔活得太潇逸,凡人难能做他的知己,他以造物的心态修艺术,以闲趣养生活之乐,给了自己四条命,却都落在花上,春以水仙,夏以莲,秋以秋海棠,冬以梅。他也是借花等佳人吧,他踏碎月华,南来北往,一直找进传奇的戏台,认定有个人与他有着木石前盟,可以让他把栖命的花折下来,簪在她的同心髻旁,彼此善待。
李渔说的富贵之家,深宅高墙,朱门重院,丽人可与百花争色,却也如同插花的古器,纵有不甘,也得隐去。有大户人家的妇人用黄金或白银打成花冠,烧蓝点翠,配上绢纱和珍珠,做出四季花样插在上面,桃、杏、荷、菊、梅,谓之“一年景”,显着富丽身份,厚重家底,也有长长久久的愿望,四时连绵,花开不败,迎向岁月沧桑。
普通人家的女子,朴质勤劳,平凡生养,同样带着四季花,却多是摘自乡野山林。草丛里的山丹,柴篱边的线菊,还有一些更乡土名字的花。这些花名好像炊烟升起时,巷子里喊起的乳名。它们不需耕种,无人打理,生长得坚韧而浓密,今年在的,明年还是老地方。
它在樵夫的担子上,采药人的背篓里,明亮亮地芳艳着乡野小路。他们推开家门,可见袅袅炊烟,可闻新米的香甜,把野花插在妻子发间,与她一边闲话桑麻,一边温酒烧菜。
妻的知足,就是他的安定与幸福。他在一边看着,一旁的女子的确好看,并非只是当年。
城里的花太规整,有缩手缩脚的委屈,相比而言,我更中意郊野山间的蔓草闲花,它们遗世脱俗,从不喧哗,是我心底描过的清逸,纯和高洁,再简单的一朵,都有灵魂相依,带着天然的风骨,自成诗意。
行走于熙攘的城市,我总是衣着朴素,轻快行走,不动声息,能隐身埋没在人群里最好。可每次进山,却总爱穿红着绿,长衣阔袖,佩玉将将,只是素着发,等着簪朵最艳的花来相随。只想着,涉过几道山溪,穿过几片竹林,在云深不知处,是回归的路。
我有个瓷质的胭脂盒,不大,刚好可以放在掌心里。白色的釉面上,纤瘦的青花几笔,勾勒着一个云鬓轻挽的女子。她婉转罗裙,眉长目秀,正在凝神静思,似乎与这个大千世界毫不相干,任匆匆那年,多少离合悲欢,任熙熙攘攘,几人来过又失散。她只管素净容颜,把所有的故事都归简,在荷风里,低眉守着心迹,永不老去。
我是在江南古镇遇见的它,镇子小得近似于一个村落,却连一砖一瓦都铭记着千年的明月霜花,我亦只是路过。小店不为附庸风雅,好像也不为赚取财帛,年轻的女孩正取了云雾自煎茶,一树蔷薇探在雕花的窗外,她笑容清浅,待我以友而不是客。所有的不期而遇都该这样简单,彼此相对,便已有感觉,知是同类,可以陌路共坐,把一壶茶,喝至无味。
她走过大江大河,历过风雨,识过人心,最终厌倦了漂泊,安身在这里,养花种茶,洗尽铅华,淡看风沙。临水开间铺子,等有情人来终老,不至一世荒芜。
那天我读她桌上的书。你看倦了诗书,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归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我把胭脂盒放进绣花包的时候,它只是一个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又陪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我避开喧嚣,才寻到古法制出的胭脂,放进盒里,学着欣赏这尘世,给我的留白。
选了正红的颜色,如雪夜里的大红灯笼,如西窗里的红烛,也如新娘头上的红盖头,那份传统的美是融在骨子里的,早修成了心里朱砂,沧海珊瑚。
这盒胭脂换成今天的称呼,确切地说是腮红,在古代,胭脂是面脂和口脂的统称。
《红楼梦》里的宝哥哥拿的是个白玉盒子,他跟平儿介绍说:“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上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可见这小小一盒,也当真是宝贝,带着那么些说不出的神奇,染了粉面,点了樱唇,那一点妩媚就温软了。
女子红妆,这一点红,就是胭脂。
《古今注》中这样的记载: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英,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为燕支粉。
燕支,即为胭脂,又名焉支。
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使中原与西域的文化和特产得以交流,他带回了大量物品,这其中就有胭脂。后来霍去病攻打匈奴,连续攻克焉支、祁连二山,当地人痛而歌之,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它最初到来的时候是尊贵的,穿过大漠悠长的笛声,是从遥远的西方跋山涉水而来的娇客,那里晚霞聚集,夕岚流光,笼罩着神秘,这便是归去的岁月,留给人间的一抹绝色。
制作胭脂的原料是一种叫红蓝的花,也叫红花,张骞从西域带回了它的种子,也带回了制作胭脂的工艺。红蓝花含有红黄两种色素,做的时候要在花开之时把花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用清水淘去黄色素,再用杀花法提取出红色,这就是独一无二的胭脂色了。
它被作为外邦贡品带入宫廷,顿时三春繁盛,成了众女子的心头好,也是天下男子的眼中情,很快就流传起来,而且再也没有下过妆台。
用一朵花,换一个人间美色,千年繁华,它烈焰似火,在别人的故事里,也想一一细说。草木有本心,经过锤炼与沉淀,它痴绝如初,香魂如锁。
红妆是它,红粉是它,红颜仍是它。它取自于花,却脱离了花的轮回,以另一种形式演绎深情,另一番面貌重新开放,瞬间的残破,老去的芳华,和涅槃后的默默,如灵狐,撞进你的命数,从此什么都不再说,也不用说。
胭脂的传入,使粉面乌眉的妆容迅速有了变化,仍以美艳为主题,但精致无瑕已不再是唯一,还要一个新巧。好像以前没有办法让面目丰富起来,毕竟少了这抹颜色,就是四季短了春,只管如常就好了,再是巧妇,也没奈何。
胭脂打破了这千篇一律,你喜欢素雅,便可浅浅扫过,就要那份淡淡的隐约,不明显,却又明显不一样了,清冷里有了缠绵之态,看绿水清波也有了期待。你喜欢柔媚,一定是细细晕抹,珠钗衣衫也都是娇的,人在朱阁,仍绽放得深刻。
浓妆艳抹和轻描淡写,不过都是在迁就性情,左右都是妥妥的。胭脂用得好了,人便格外姣美,也有用得过了,会被说成妖里妖气。娇和妖只一点之差,却是两重风情,偏偏娇宜仿,妖更难得。电影里,白素贞和小青扭着腰肢,以千百年的修为,换人间一段行走。
妖气最重的,便是爱情。
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爱情惊天动地,她也是有妖气的。《开元天宝遗事》中,有这样的描述,“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
脂粉把帕子都染红了,想来倒也算不得什么,都是难免的事,花落了残红,有心人看了,也是一处怜爱。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红泥。是说一个宫女在洗完脸后,盆里有如沉了一层红泥,可见胭脂用了有多少。一个普通宫女尚且如此,何况集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唐时人们喜欢浓妆,也许这样更能显示体态丰腴的贵气。唐朝开放,市井繁华,大量少数民族和外国的物品出现,各地区文化交融,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那时的女子,妆容更加奢华大胆。
胭脂涂得浓了,叫酒晕妆,也有涂过胭脂后再用粉薄薄地罩一层,胭脂的红色更加浅淡自然,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美感,这是飞霞妆。还有面红如赭的赭面妆,白粉打底后,两腮涂得非常红,其浓烈程度,可能现在的人不敢想象,也只有那个朝代,能让这些别样的花色,开得招摇自若,开得风华绝代。
有人说,衣服之于女子,是战衣,连同首饰妆粉,也无一不是带着兵气,韶光里金戈铁马,轻红快绿,在可以浓墨重彩的时候,把一段年华,烙上桃花的痕迹,不遗余力。
古代传统画仕女的技法中有创于唐代的“三白”法,就是把人物的额、鼻、下颏用白粉染出,以表现女子红妆。
胭脂已注定了不可少,妆化得再简单,这一点深深浅浅的红色似乎也是不能轻视的。
点在唇上的胭脂叫口脂,古代的女子喜欢用它把唇画成一点点,要小于朱蕊,宛如樱桃,颜色的深浅之外,尚有形状的差别,有满月形,有心形,有花瓣形,还有菱形等。
僖宗年间,口脂的种类计有十六种,名字更是温软有情致,分别叫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它们并称为胭脂晕品。
与面脂相比,口脂除了妆点唇部,同时它还具有滋润防皴裂的作用,所以男人也用,而且皇帝也重视,把它当礼品赏赐给官员,《唐书·百官志》中记:“腊日献口脂、面脂、头膏及衣香囊,赐北门学士,口脂盛以碧缕牙筒。”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这口脂矜贵,俨然也是皇亲国戚了,选了腊八这一日出宫,还要盛在雕花的象牙筒里,或者是有镂刻花纹的碧玉,还有银罂,奢靡得有些过分了,但握在手心就是好看,翠绿也好,银白也好,都是守着护着里面的一点香软,快意不得,必得优雅,拧开盖子,取出一点轻轻涂在唇上,香气散开,能化郁结。
这皇上恩赐的口脂也的确珍贵,平常人是买也买不到的,里面用了十四味进口香料煎制出独特的香,作为配料加在口脂里以调其味,桂兰齐芳,有了惠心。它合自金鼎,贮于雕奁,平时密封放着,只用时才珍爱地打开。
是不是因为稀贵,所以她们才把樱唇画得小巧,起码省下了一半的口脂,全然不似胭脂用在脸上,一点也不心疼,只恐不够。
魏文帝的美人薛灵芸拜别父母后乘轿入宫,知道此去如身向大海,有家再难回,她一路上泪流不止,怕落在衣襟上,她便用玉唾壶接着,待到得京师,壶中泪凝如血。想起来着实唬人,还带着几分惊悚,让人担心的不是血泪,而是美人面上,妆残至此,怕是掩不住的狼狈了。
不独此景,其实那时的很多妆容,复原出来都能让现在的我们面面相觑,抹了胭脂还要抹斜红,贴了花钿还要贴面靥,眉形是设计过的,唇也不是原本的样子,比上了妆的戏子更夸张。
还有徐妃的半面妆,她半张脸精描细画,半张脸素着,赫然是两张面孔,劈开各取了一半又拼在一起。鬼故事也就如此了吧,她做鬼也不放过的人是皇帝,其实是两相折磨。对着镜中的自己,未尝不是心寒,却冷到连眼泪都不再有,她飞蛾扑火,只为一个烙印,能深深留下痕迹。
忽然想起了瓷器里的胭脂釉,它兴盛于康乾,深者名胭脂紫,浅者名胭脂水,但无论盘还是碗,或者花觚美人肩,里面都是施白釉,相互衬托辉映,愈显明净纯美,瑰丽多情,娇艳里藏着妩媚,有白色的素心一尘不染,便不会轻浮。
历来胭脂釉都是出自官窑,供皇家使用,也只有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坐落在天家珍异里,才能安下这份盛宠。得要海南黄花梨的桌子,嵌珐琅的屏风,角案上有宣德炉,墙上挂着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织锦的软靠上绣着双龙,连拾阶而进的女子,也得是华饰娇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