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6016100000026

第26章 托意眉间黛(24)

士子钱忠,博学多才,曾随父亲四处宦游,见过名山大川,也到过京都华城,后来遭遇家庭变故,最终只剩一人孤身飘零。流落到了江南,水乡风物柔和清丽,他爱其水温风软,画桥烟白,便留在了湖边,日闲便行吟揽胜,舟上作诗,很快便与一群采莲女熟识起来。

时日久了,一大群人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会被你的心分出来,她从此与众不同,有她在,气场都会不一样,远远地就能感觉到那种心跳,她再细微的一颦一笑,于你,也不再寻常。

钱忠喜欢上了一个天质丽颜,垂螺浅黛的女子,与别人尚且可以说说笑笑,把莲蓬扔来扔去地玩闹,与她却丝毫不敢了,连说话也要思量着,唯恐她气了恼了,时时处处,万般小心。

其实那个女孩,纯真烂漫,无拘无束,整日里快乐地采莲,从未露过忧愁,看起来,不像似是小性子的脾气。越是如此,钱忠越觉得她如无瑕的美玉,晶莹剔透,他不敢妄动,其实是怕一个不对,她再也不理他。

那天喝了几杯桃花酿,一点醉意,十分清醒,酒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也是心里的爱慕难以耐得住,趁机就向姑娘表白了。

江渚上,荷花唱到风波静,姑娘说,家里有严父,哪怕对公子有意,也不敢私下来往,父亲也是饱读诗书,如今隐居,唯好写诗与垂钓,不如你作诗一首,待我拿回去,若能打动父亲得到许可,我愿终身奉君箕帚。否则,这份情意,只能疏远淡忘。

钱忠暗暗心喜,多年的学问到今日,也只剩下作诗还在坚持,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样的要求非但不是什么难题,反而显得风雅,传出去,也是诗书风流的佳话。

他回去后,并没有任何踌躇推敲,落笔就是一首诗,第二天信心满满地交给了姑娘。转天姑娘就拿来了父亲的和诗,并告诉他,不尽如人意,请再斟酌。

如此责任重大的诗,别说是钱忠,就是换了诗仙诗圣来,姑娘的父亲也是要挑上一挑,女儿养到如花似玉,有君子来求,可是决不能那么轻易就把女儿送出去,知道艰难,才会珍惜,设几道坎,拐几道弯,是考量才学,更是考验真心,也是为日后的圆满加一个筹码,多一点分量,不会有一天倾斜了,还没有察觉。

果然,第二首诗也是被退了回来,钱忠把自己关在门内,想着姑娘的笑容和眼波,想着不知结果会如何,心里悲喜交汇,情感点滴倾注,他郑重地又作了一首诗,拿着的笔都觉得沉重,把诗给了姑娘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在船上飘向莲花深处,心里竟有几分悲壮,还有清晰的忐忑不安。

爱情未到尘埃落地,想到深处,总是怕的,忽略不了那点隐隐的担忧,似还未相连的两条船,一阵急流,几个旋涡,也许,就再也牵不到手。

是不是用心,结果一定不同,这一回,姑娘跑来告诉他,我与君事谐矣。

众荷喧哗,都是祝贺,再看周围,哪里都是妥妥的安详,枯黄的柳叶落在水里,无依地飘着,下面游鱼不时围着绕一绕,看起来仍觉得美妙,哪里还有孤苦漂泊之感,所有的奔波动荡,不管是春色欢颜,还是秋风浩浩,带走的看似无情,其实全为了领你到下一个路口,把等待的人遇到。

明明终身可定了,再不需惶恐,可是姑娘却忽然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们回归到了各自的平淡生活里,原本的炽烈和渴望,全都不见了。想起来就像一场赶考,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中了榜,接了一个头衔,朝廷说,回乡候缺吧。身上的红绸子还带着,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还是那个宅院,还是一日三餐打发着。

钱忠与几个好友傍晚漫步江边,姑娘迎面走来,只笑了笑,也不说话,就在他身边擦肩而过。众人不解,钱忠也不解,女子的发香和环佩的叮当,还都没有走远,彼此却谁都没有回头。

当夜,姑娘从窗户里塞进一首诗,昨日相逢小木桥,风牵裙带缠郎腰。此情不语无人觉,只恐猜疑眼动摇。

不知钱忠有没有动摇,只是姑娘的影踪遍寻不着,他也依然如故,与邻渔泛舟,钓于湖上,姑娘又派人送来一首诗。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钱忠独驾小船,深入莲池烟波,不知所往,再也没在岸边出现过。

唐宋传奇里,姑娘和她的父亲都是水中仙,钱忠最后决定作别红尘,与姑娘长相厮守,一别凡胎入仙居,至此不再是俗世游客,无尽的寿数,就守着天下清莲,仍然会遇见无数佳人,和无数的词客。

每个女子,都曾是江南的一朵莲,每个男子,都曾路过一个采莲的红颜。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李白在水墨的江南,听莲歌飘散,那些清雅秀丽的女子,醉了诗人的笔端,哪里还需要呼儿将出换美酒,也不用像在沉香亭里,用云想衣裳花想容,来比拟名花倾国两相欢。一闪而过的采莲女,笑声隐在荷叶底,再没有比这更天然的景致,用什么雕饰也不合适,任何添加,都是多余,比作仙子下凡间,只有唐突,更显俗气。难得他收起了豪情与剑气,只一味温和柔肠,用近乎于白话的语言,把这一番打动,深深地印在心上。这就是他守护如一的灵气,在遇见的时候,知道该怎样去铭记。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景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欧阳修的《蝶恋花》也是用了通俗的语言,来记叙这一页情长。莲,亦为怜,莲开并蒂,藕贯七心,脉脉丝连,绵绵不绝,千回百转,都是爱情里最美的语言。素心相对就好,看她摘花含羞,芳心也乱。

古时的采莲,尤其是民间平凡女子的采莲,都是采的入秋的莲蓬,而非盛夏的莲花。采回去的莲蓬还要剥成莲子,换了银两,以供生计。这是水乡一项普通的劳动,但妙龄的心绪总是轻快,她们一边唱歌,一边划船,一边劳作,日光如常地流转,什么时候撞见了这一幕,都是恬静的诗情画意,让人只想留下来,不教世间有相思。

但是深院里的女子,也有七月荷塘采莲的悠闲,这时的莲,就是莲花了,她们也只当结伴游乐,赏荷消夏,打发点漫长的白昼辰光,也排遣些孤闷,寻些雅致。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她穿了杏子红的薄衫,想去折枝梅花,寄往长江的北岸,不催促他的行程,甚至不问归期,只想告诉他,一别数日,甚是思念。伯劳鸟看到了日暮,风吹着乌桕树,有叶子落在门前,她眉目欢喜,打开门,却无一人,只能出去采红莲。

她有心事,莲便无辜,她哪有心思采莲,忆郎郎不至,只有天际孤鸿,她独上高楼斜倚栏,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没有采莲的故事,只有如莲的情怀,风雨萧瑟,不曾更改,喜欢残荷,更胜过满池菡萏。林黛玉说,李义山的诗,她只喜欢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在某一个时刻,隔着时空,隔着字墨,我与她也有一份幽怀相契,但我比她平凡,比她轻松,前世,定未欠过谁的眼泪。

家对面的公园里,就有一池曲水风荷,暮春的时候,去看莲叶初圆,知它无恙,便就不再牵挂。夏天偶尔路过,也会沿台阶下去,隐在山石后面,静默片刻。可是到了深秋,却一定刻意去看残荷,树叶都已凋尽,它也枯成了一把萧索,清寒自抑,折枝零落,把所有的完美,都已堪破。

雪过后,尚未有寻梅的心,裹了火红的棉衣,先去看荷。靠近的路被雪埋没,便就站在桥上看它,湖面已经冰封,只有它,还保持着不需要收拾的荒芜,有残酷的美感和撕裂的疼痛,满面风霜,仍是那般倔强,就等月下远来的白狐,与它跳最后的一支舞。

雪地上只有我的脚印,回去时,我看着来时的孤独,内心凛然,清冷无求,再不想与岁月,盘算恩情。

并非不识花开的好,那时年少,玉壶冰心,终也单薄,不理风吹云散的谶言,相信着唯一也是孤芳自赏。一颗柔软的女儿心交付给时光,听说花已开好,就不想再回头望。

如今,光阴深处,学会了疏远,习惯了清清浅浅,在恰当的地方停下来,不急着表达,也可忽略心愿。时日长长犹可待,能淡看繁花,笑对过往,才是深深的珍惜,才是稳妥的拥有。

如此,不用许诺,就能把情深意长,守护到地老天荒。

尽管,还有采莲的心思,也早放逐给了缘分,成全,还是错过,都不会觉得遗憾。

我的书桌旁,总有一两枝枯老的莲蓬,说着上一季秋天,云水般的过往。

似乎,每一个秋天,都是从一把莲蓬开始,我亦细致地剥了莲子,品它清逸暗香,如我,明媚的珍藏。

这世间,总有一朵花开,值得你深情对待。

今年的生日,我送给自己一个烧蓝的银锁,千般叮咛,镌刻上两个小字——莲生。

一月踏雪寻诗,烹茶观雪,吟诗作乐;二月寒夜寻梅,赏灯猜谜;三月闲厅对弈;四月曲池荡千,芳草欢嬉;五月韵华斗丽,芬芳满园;六月池亭赏鱼,池边竹林飒飒作响;七月荷塘采莲,泛舟湖上;八月桐荫乞巧;九月琼台赏月;十月深秋赏菊;十一月文阁刺绣;十二月围炉博古。

这是古代女子休闲生活的总结,情致优雅,有静有聚,按照自然和节气的时序,不慌不忙地沉隐在岁月里,似乎随时淡忘了光阴,悄然不必留下任何痕迹,清洒地不教人猜,却也难以容下旁人进来。也看不出丝毫的孤闷和愁怨,读来只觉笑容卓然,气旷神闲,虽有淡淡的疏远,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却是该有的样子,三分明艳,剩下的七分,必得以娴静照流水,才不输尘岁洗染。

住在园林里,小楼周围就是春夏秋冬,草木葱茏,莲池明净,疏影冷月,琼枝并雪,可女眷相伴,寻些乐趣,欢畅一晌薄醉,也可独自隐逸,去看看荒僻的角落里,惦记的一树荼蘼。守着老宅青瓦,也当真不想出去,对红尘不问不理,闲吟着的锦瑟华年,不为惊心,能清净如水,低温生活,已是真实的欢喜。只在某一个瞬间,凉薄的绸缎上有了沧桑的旧日斑驳,才恍觉人生,已缓缓老去。

传统的古典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引山水林泉之乐,安置入日常晨夕,亭台楼阁,廊桥馆榭,既能显示出富贵,又无形中昭示了品味。这也是自老庄以来,自然文化的沉积,于情于理,世景之中筑起的高墙,自设筳席,迎田园知交。

古代的园林,理念如一,但风格迥异,各有各的特色和奇巧,也守着各自的平安和托付。读旧时园记,也许很容易忘了一夜酒浓,诗成墨色,来不及标记,也不必留意一时的聚散和风雨,但定不会疏忽一个身影,有她在,园林才算最终落成,不只是一处空景。

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每一个园林,都有过如花的女子,把性情和余生,都留在了里面。

杜丽娘深闺里长到十几岁,长向花荫课女红,却不知墙那边就是自家的后花园。她问春香,你说的那花园在哪?春香用手一指,竹映的曲径深处,那边就是了。

我和杜丽娘一样的心惊,近在咫尺,却浑然不觉,十几年的光阴虚度了吗?那点子怨如鲠在喉,委屈飘在眉间心上,偏又说不出来。春风里隐隐的花香,不远处的鸟鸣和着琴弦,深秋的雨总是格外萧萧,她只当情思漫涨,疑是虚梦一场,却未想,真有这个地方,深情厚谊地,并没将她疏忽和遗忘。

仍然强作镇定,可有什么景致?

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

果然,果然呀,心里有倒春寒的凉,似是忘了阻挡,呼啸着穿堂而过,生生要把十几年看过的花统统折断,悉数丢在路边,花枝突兀竖起的尖锐,就看你是不是愿意踏过荆棘,是忍了闺阁幽寂,还是寻梦后园。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真到了园子跟前,也才能对着粉花翠树,把心酸道出来。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她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有时候,也有一点偏颇看不清,不知道杜老爷和夫人为什么锁了后花园,瞒得良苦用心,难免让人费解。

若杜丽娘自小就在园子里长大,小小的年纪,穿着桃红的衣,扑流萤,捉蝴蝶,蔷薇架下荡秋千,都是无穷无尽的欢乐,怎可能就伤春悲秋了,根本不懂。惯看了姹紫嫣红,朝飞暮卷,也熟悉了池馆苍苔,云霞翠轩,心也能随性几分,知花开是春,秋去冬寒,原就是这样简单,花谢水流红,有聚必有散,只得看淡,就让漂泊随风而去,有缘的留下,无缘的回首不见,一颗心能禁得几回伤呢,好好护着才是真的,人也懂得警醒,不会那么轻易就痴了。

大概老爷就是怕女儿贪玩,要不性子野了,谁还愿意守在窗边做针线,或者是怕没了女儿家的端庄,失了稳重和贤淑。他是一心想要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宁可一把锁,管它画廊金粉半零落。

一荒芜就是十数个春秋,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倒是自在了满园花木,各自安然修炼得几欲成精,你看那芍药牡丹,还有梅树,枝叶一抖,全是诱。自古荒园就总被灵怪妖魅霸占,它们织了一个梦网,兜头就把杜丽娘牢牢罩住。

还有东南角的围墙,杂草蔓生到了檐上,残缺了都不知道,游玩路过的书生,张望了一下,也不管是谁家宅院,垫个砖头就敢进来。

三春好处无人见,乍地一游览,杜丽娘无处不伤感,小试宜春的面,赏遍十二楼台仍是枉然,魂飞也是摸不见,要想不入梦,才是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