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舞蹈有了礼的成分,有了身份地位,谁也不敢再随意挥洒,这些被圈起来的舞蹈,难免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冷。可它们是庄重的,神秘而有力量,游走间打开了世间混沌,有了秩序和清醒。
由此也可看出舞蹈在古人心里的地位,和它所具有的社会作用,除了能释放情绪,表达情感,舞蹈还可与天地交流,与神灵对视。
以实化虚,以虚入实,浓淡得宜,虚实相应。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幽怀相契,是白露染风荷,留待听雨度寒宵的从容自若,也是剪烛西窗,对坐牡丹的夭夭灼灼。
光阴的河,一路流淌,从不肯清澈。这样的审美意趣,此后,在怀素的苦笋贴里记过,在八大山人的墨色里见过,在小巷的卖花声里听过,在江南的茶烟里尝过,在镜中,自己的笑容里挽留过。
她原名赵宜主,正是因为身体轻盈,舞姿灵动,才有了名字叫飞燕,成了汉成帝的掌中轻。
折腰,长袖,留仙裙,凌空飘逸,行云流水,曼妙多情。时而温婉,时而妩媚,她把舞蹈带入了一个新的传奇。
“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赵飞燕别传》中这样描述她,可见她日常坐卧行走都别有翩然姿态,别人去仿了,也是邯郸学步,所以她才在复杂的宫城里,能花开独秀。
她天生丽质,嫣然百媚,喜欢穿轻薄质地的阔摆衣裙。太液池的白莲刚出水,盈盈点点地布在水面,瀛洲高榭上丝竹管弦,尽日歌吹。她穿了一水云英紫裙,莲步轻移,似风过后的一抹回旋,成帝击玉环,冯无方吹笙,她尽情起舞,无拘无束,水袖抛云,裙裾散花,舞步越来越轻快,越来越忘形。忽然一阵风起,她身轻不胜,眼看就要掉入池中,冯无方最敏捷,抓住了她的裙摆,留下了褶皱,就是留仙裙的由来。
后来成帝专门为她打造了七宝避风台,怕是也担心这样一个仙子,恍惚不在意就随风飞走了。
楚舞细腰掌中轻,纤腰舞飞春杨柳。得了这般宠爱,赵飞燕也必然越来越娇柔,不知汉朝有多少女子,节食束腰,声轻语细,只求一点弱不禁风的楚楚,找避风的湾,停靠的树。
其实赵飞燕也是有才情的,只是被舞蹈掩盖了,她留有一篇《归风送远曲》,也喜欢以此曲伴舞,较之其他,多些开阔感。
秋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意兮多慨慷!天陨霜兮狂飚扬,欲仙去兮飞云乡,威予以兮留玉掌。
小女子掌中飞燕,贵至中宫皇后,手段伎俩看得多了,也知淡然和慷慨才是气度。
在一个东风吹雨小寒生的午后,独自看舞蹈里的盛唐,杨玉环和李隆基的情感,讲到最终,苍白的是语言,他们有过一段歌舞升平,以灵魂相伴的日子,所以才会有绵绵无尽的恨,天长地久也无法消去。
杨玉环把李隆基的《霓裳羽衣曲》编排成了舞蹈,是唐朝歌舞的集大成之作,可惜命运与他们的爱情一样,消失于“安史之乱”。
李煜和大周后费尽心思找它破碎的片段,一点一点补了七八成,又在国亡的时候,被李煜焚毁。南宋时,姜夔发现了蛛丝马迹,留在他编录的歌曲里,可也只是活不过来的字迹了,连当时的乐器都已失传,想看这歌舞,也只能梦回长安。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这是白居易在诗里写的霓裳羽衣舞,有人奇怪,杨玉环的身材也能回雪轻,云欲生,看起来好像是飞燕的舞才对。其实不管环肥燕瘦,美人善舞,给人的神韵里都是一样的出尘如仙。
杨玉环还擅长胡旋舞,这种舞节奏分明,奔腾欢快,要不停地左旋右转,至千匝万周。不够灵活便跟不上节拍,没有一定的力度就不能保持平衡,太过柔弱则支撑不了长久,最是刚柔并济的要求。大唐人才济济,胡旋舞跳得最好的除了她就是安禄山,安禄山肥胖,体重三百三十斤,腹垂过膝,可是做胡旋舞,疾如风。
若能梦回大唐,我只想穿过这些繁华,拂去身上的疲惫,去月下的山坞,看李白和公孙大娘比剑。李白诗文举世无双,剑术也天下第二,时常舞剑自乐,大有侠气。据说他的剑谱,就藏在诗里。
公孙大娘舞剑,英姿飒爽,天地变色,山河无声,草木低头,一曲舞罢,成就了三圣,草圣张旭、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似是他们最重要的那个穴位,瞬间被打通。
或者去看看江采萍,只因心里有段牵挂,旋得像朵梅花。她的《惊鸿舞》如雾如幻,春江花月夜,都在她周身纷飞,衣袖带过的香近在咫尺,可伸手去接,什么都落不下来。
汉唐这些辉煌的舞蹈,都随着战乱悉数失去了影踪,虽然遗憾,也无强求的心思,是那个朝代的风情造就了这些不凡,换了朝代,也换了始终,不如就永远留着它最初的好,尽管好得谁也见不到。
离了梅妃的惊鸿舞,离了杨玉环的霓裳羽衣曲,少了芳魂一缕,宁为玉碎了。
美到极致的事物,一定带有杀气,一眼封喉,全是臣服。
从田野山林到深宅宫廷,舞蹈渐渐变得华贵而妖艳,带了讨好与奉承,带了歌颂和邀宠,也有了攀比和绮靡。最初人人都跳舞抒意气,后来跳舞成了卖艺或展示的一种,寻常人家的女子,大家闺秀学琴棋书画,小家碧玉学针黹女红,跳舞最后从日常生活里慢慢退出。
宋元明清的舞蹈多经编排,增加了故事性,尤其是元代戏曲的兴起,使舞蹈有了新的变化,可消减的那份意味,到底是难以追回来了。
也曾跳过几曲古典舞,坚持独自,从未随众,也因没有什么功底,便也只是自学自娱。现在想来,大概隐约也有那么一点注定,在静水流深的红尘里,它是我必经的芳草,未忘的情怀。
那是心里私藏的一幅画,在春天,与尘世惊鸿掠影般打个照面,永不回返,已是成全。
如今那些衣衫已层层叠起,收进了衣橱最里面,特地放了一包老山檀,也许,就不再穿了。
她是密林的山鬼,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沿着杜若的指引,多情的歌里也漾起春愁,听说世间相思,也能白头。
她是月下的梅精,远去岁月沉浮,忘掉朝代荣枯,只在朝与暮,缓缓起舞与君书,旧梦难酬,此生依依还如故。
她是雪里的白狐,落下孤独的脚步,一别千年可足够,佛前长跪几世求,伊人红妆的小楼,等你似水柔情,来把双眉勾。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只为深深的回顾里,能遇见,那个路过的凡夫。
我的江南,种满了大片的莲,许是三世情牵,许是早已爱了几千年,有过遥远,却从未割断。今仍踏飘萍寻聚散,隔水问禅,开落着不舍的旧梦前缘。几多吟念,诗词的缠绵,古经的誓言,一池胭脂点点斑斑,等在杨柳岸边。待你走出忘川,穿越迢迢烟雨,水迹云天,于这一个渡口,微笑着相见,低诉清欢。
采莲的女子,还住在青石巷间,荷衣芙蓉面,清晨开了门,脸上的笑意柔软,碧波的湖面,漾着妙意无端,她独摇着小船,荡开悠然,临水照镜,与花并看,皆是惊艳。她素着的容颜,已有花瓣点染,轻快地一伸手,摘了个阔大的叶子作伞,腕上的银环曼妙玲珑,她轻轻一叹,轻快无声,划进了荷丛。一朵嫣红在怀中,她也宛然成了莲,眼眸流转,切切绵绵。
采莲来,采莲来,采得满舱莲子多,采得莲心送情歌。
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时,我在北方的秋,穿着白色的裙子,长发束成马尾,坐在三楼的教室里,靠着窗户,默不作声。晚上回家,灯下再读,想的不是清华园的花开,而是江南的旧俗。他写着,采莲,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我守在桥畔,诗词里的歌声一直未停,在细水长流里温柔地厮守,如毒,如蛊,如故人西楼。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男生若有了心仪的女生,就该把情意夹进这一页的课本中,印下少年浅浅的爱,和深深的喜欢。
少年情怀,洁净而珍贵,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新,却是青春印记里最浓的一抹艳,也许至终只有隔着花影,几个羞涩的凝眸,却是荡舟心许的感知。等不到携手看花开,人生的旅途开启,还未约定,就已匆匆地告别,失散在茫茫人海。多少清浅的心动,无疾而终,再回首,沧海辽远,时过境迁,多少初衷都已改变,喧嚣里走得太远,恍然,模糊了从前。
那时不知如何去爱,也还不懂得等待,当有一天,路过陌生的校园,脚步放缓,看到相似的画面,想起她,一别就是十年,早已音信断绝,或许此生都不可能再遇见,可是她清瘦的影子,却在岁月深处,如一枝端庄的莲,不管再过多少岁月,经得起流年暗换,清扬婉兮,永远不会暗淡。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要溜出宫墙,沿着潮润的小径,去往郊边的荷塘。六月荷花天,开成了无边的盛典,水面上偶有花枝摇动,荷叶卷边,再听有细细的拨水声,隐隐张望,可见采莲的女子,纤腰束素,迁延顾步,人在花下,似忘了回还。
一个人摇着船,在水面缓缓荡漾,该是最惬意轻松。她穿了最喜欢的白衣,披了鹅黄的软烟帛,晴光潋滟,无有不适,却总觉得就是有哪里不对了,似放不开的牵连,束着手脚,也惹了心烦。深动水草起,船移浮萍聚,青荇打湿了她的衣裙,芦苇草挂住了臂上的轻纱,连棱角的藤蔓都套住了金钏,她只得不时地提着裙角,一手撩开闪烁而过的粉莲。今天的荷花都不静了呢,调皮似的,船也不听话,纠缠着不好好走。她无奈地丢下深,索性抱着膝,任船停在水中央,唱起了纯美而忧伤的歌谣。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朵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船在岸边停靠,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围绕,姑娘可愿载我,一同采莲?
萧绎的《采莲赋》有着香草的味道,似扑啦啦打开的帘栊,惊起了屋檐下燕回的暖,带着轻盈的灵气,抖落簇簇的轻尘,都是人间喜悦,沉静后,风姿卓然,万阑俱寂。
情初生时,最能倾城,尽管当时,并不知晓。
有人说,萧公子执笔,能书尽江南三分月,七分莲。
我不敢多想,情愿信他。
梁元帝萧绎,在位仅三年,一生传奇,难以评价。他幼时损伤了一只眼睛,或许这就是悲情的开始,让他聪颖好学,又冷酷多疑。他不近女色,亦不理江山,笔下却情思婉转,绮丽缠绵。他的正妻,是以半面妆被后世调笑的半老徐娘。萧绎生活得并不轻松,浮华终不能成一梦,最后他焚烧了所有,转身自叹,全是荒唐,从未轻狂。
他是漂泊的游子归来,却再也看不到故乡,终究只剩下了绝望。
他写诗作画,收集古书,研究中医和围棋,也研究玄学、兵书和相马。尤喜绘佛画,大概所有的自我调控和约束,就在这一线天的空间了吧。他爱遍了世上所有可以放手去爱的事物,恨不得用光平生力气,唯独把一颗真心,藏得深沉,不肯爱世间,任何一人。
可能是有惧怕,知爱珍贵,知心唯一,宁可自伤,也不敢让别人轻放。他枉顾了为莲一赋,只道莲花年年不相负,怎忘了莲蕊柔婉,结子有心,也是清苦。世间万物,没有遗漏,爱是最终的救赎,谁也逃不出来,所以才相伴着共度。
佛教里的莲花,清净无染,光明自在,佛在莲花座上,普度众生,庄严安详。萧绎在画室,定也临摹了千朵万瓣,还是在宿命中,做了一回囚徒。
他心里一直有一朵莲,也一直在尽力地呵护,只是他临终的那一刻,还是枯萎成了殉情的烟花,只留下了空空的伤疤,孤寂地,向着天涯。
其实,我们都是凡心俗人,看不见命运去往何处,天数注定,我们也只能一路流放,沿着既定的轨迹,从朝朝,走到暮暮,走到日落西山,倦鸟无声。也许一路上的风起云涌,老树寒木,让我们也能有丝毫了悟,把笑傲红尘的心,换成淡泊宁静,不再一味地追逐,可以放了天下,放了平生,退隐江湖,可唯独对爱情,还有丢不下的一点贪心,一点执念,和不敢冷掉的温柔。
在萧绎之前,南朝就已有流行的《采莲曲》,据记载,是梁武帝萧衍所作,属于《江南弄》七曲之一,是宫廷的歌舞曲。有歌、有乐、有舞,衣袖翩翩,倚莲回顾,把表演的场地布置成莲花盛开的湖面,舞女以动作来表现采莲的情景,江南水乡,碧叶青莲,窈窕淑女,徜徉其间,一声明月采莲女,四面朱楼卷画帘。只靠想象,也能知道实际只会是更美。
把都城设在江南,对君王永远是个考验。
最古老的词典《尔雅》中记载:“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蘧,其本营,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药,药中薏。”
原来莲子就是药,莲心就是意,我看得入迷。花开不待,良药苦口。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诗经里的女子,走到莲花的面前,看着一池的盛放,慢慢抵达心里的忧伤。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里的男子,把莲花带在身旁,用悠远的芬芳,遗世独行,洁身自好。
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莲因其独特的品性,纯贞高洁,清宁自守,纤尘不染,雅香远逸,被越来越多的世人喜爱。酷夏时节,它仍亭亭而立,朝开夕合,开得从容不迫,即便由始至终无人来赏,也不会失落,更不说寂寞。
踏着清晨的凉爽去荷塘,在淡淡的熹微中,走近那一片层层叠叠,情致错落的碧荷清波,把心事全都放下。就算是在午后路过,它也能逼退三伏的暑热,荷风送香,自生清凉。
总要在它面前停留片刻,读莲,或者读自己,回忆,或者什么都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