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斜阳隐在了山后,风也一时没了分量,她背着沉重的背篓,里面的香草引着蝴蝶的追逐。原以为可以在这个男人身边,平静如水般地走过,只当不曾有过关联。他也默默地靠在了一旁,等她先行,想来心意也是如此,相对无话,什么都不用说了。
可是就要擦肩的那一刻,她的余光还是落到了他的身上,她看见他穿着的衣服,还是旧时她亲手所缝,便再也忍不住,长跪在他的影子旁边,问一句,新人复何如?
她的泪落在地上,没入泥土,却不敢抬头,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日日早起,夜夜点灯,给他缝了成摞的衣裳,也不觉悲苦。他穿着合体、舒适、精神,她看着就高兴,丈夫待她也适度,可她安下了心来,却安不下命,因无所出而被休,命运簇簇无情,雨打落花,风卷残云,切断了她的路。
芳草连天,蔓延无边,男子也有淡淡的哀伤,如远山缭绕不散的薄雾,看着眼前曾经同床共枕的女子,此刻如此凄凉无助,他却不能再有任何照拂。自她走后,家里还留着她的影子,箱子里的衣服被子,也全是她打理周全的。一直到现在,也还都清楚地记得,她织素缝衣的样子,清宁安定,谁也覆盖不了。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样的安慰,总是轻薄的,可又能如何呢?说不清谁把谁辜负,姻缘也无情,明明彼此都铭心,可日后岁月,各自分途而行,此前种种,最该忘记。
做针线活看着轻巧,实则累人,又是费神的。黛玉身体不好,书里交代她很少做女红,老太太也发过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虽是这样说,林黛玉也是大家闺秀,又是生自苏州,自然是有一手绣功的。
她花好一年的功夫,给宝玉绣了个荷包,宝玉爱惜地系在贴身的衣襟上,免了在红尘里的动荡与沾染,不教风吹日晒,也不许旁人都看到,即便在外面与人打架,或者身上的物件都被周围的小厮解了去,这荷包也能安然无恙。这是他一个人的私宝,呵护它,也是宠溺自己,为爱情,孤行到底。
黛玉凄惨离世,我悲伤,却不觉可惜,我继续替她流泪,让宝玉也欠她几分,待来世再好好相遇。在这场爱情里,黛玉拼了心血性命对宝玉,在我眼里,他值得。
有红袖添香的雅致,还得愿意为你洗手做羹汤,织布缝裳,这样,才能抵挡岁月漫长,一生风霜。
小龙女天性冷淡,不谙世俗,一直在古墓里长大,她跟着过儿来到红尘,随身也带着一个针线包,只对着他一个人笑,温柔地唤他过来,低头给他缝补衣袖,这牵牵连连的好,总是放在心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张爱玲对胡兰成说,“你这个人呀,我恨不得把你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好,放在衣箱里藏好。”胡兰成眼里有百紫千红,他有赏不够的留恋,热恋中的张爱玲也是一个最平凡的小女子,为爱入了西厢,又艳又媚,夹着尘世的一点俗,只当落了烟火,可做平凡夫妻,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若如此,她愿低到尘埃里。
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文字当针,绣着华锦,她自己设计服装,穿着桃红的旗袍站在胡兰成身边,得意地说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这场爱情让她的灵气提升了一层,却没能长久,她留下的针线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依旧是华美的绸缎,带着傲洁的底色,仍然旖旎。然而她自己的袍子,却有了斑驳,有了虫洞,再也不用回首了,张爱玲避开尘世,什么都不再说。
堂屋里,光线深邃,老夫人拿起红漆盒里的帕子看绣功,翻来覆去,仔细掂量,满意地说,这姑娘,有过日子的心。亲事便可定下来。
薛湘灵满院子不舒心,也不怕别人听见,隔着墙也一样高声。
那花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鸳鸯一个要飞,一个要游,不要忒小,也不要忒大。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景须如画,衬个红莲花。莲心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旧时光里的日子,和今时今日也没有多少不同,不轻视、不怠慢,走过的岁月,就是落脚的针线,也不容随意拆掉再重来。生活里的悲喜印在上面,年岁久了,会有光阴的颜色和老旧的黯然,却不容丢弃。留着,方知一生未空许,再有遗憾,也不要轻易毁掉,你拆下那些纠缠的线,会看到片片灰飞的衰败,还有褶皱的缎子,和数不清的空洞。
人的一生,就是岁月的嫁衣,散去后,烟水无尘,万籁俱寂。
不如在裂帛的开始,就让内心饱满而敏感,走好每一针,每一线。分分秒秒,都是你最好的时候。
如今自己动手做针线,几乎成了没必要的事,浪费时间,又不一定能做好,无事还要落下矫情。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图,那份深美与贴心,总要自己坐下来,针线在心,才清楚。
她在灯下缝衣,一根线拉得很长,小手指翘着,影子落在雪白的墙上,侧面看过去,纯纯淡淡,有古典的雅韵,质朴的情怀,有缠枝莲的清喜,盛开着一池菩提光阴,热烈地爱着生活,爱着红尘。
现在总比古时好得多,不连着生计,甚至连情意也不相干,只做给自己的心。还可以看见窗外的风生水起,柳曳花熏,听一曲《锁麟囊》,灶上炖着银耳莲子粥,香气漫过来,妥协而温暖。
时光悠悠,任你蓝天下奔波,累了倦了回顾,终还是追不过光阴的脚步。光影浮华,一程烟尘一寸心,倒不如一针一线,在一时一辰里缝补,不为璇玑锦缎,不过绝色倾城,只为记忆里的永恒,再相忆,还是那一日的秋风白露,眉初扫,人初静。
月白如水,风轻花浓,未近清明,梨花已纷飞似雪。她一袭白色的苎麻衣裙,林中独舞,脸上有淡淡的胭脂红,恬静而柔情,发间只插银簪,如新月初生。
她长舒广袖,半转纤腰,缓缓的一个回眸,好似跌落凡尘的仙子,一时贪恋梨花月,忍不住临溪而舞。随意的舒展,自如的收放,没有任何编排,只是面对此景动了情,要和梨花作一场倾情舞。
远方,有了隐隐的笛声。
我一直认定,女子最好看的舞蹈,就是形神兼备的古典舞。它要求动作柔美轻盈,而这些都必须由内心所散发出来的情感带领。它展现的是中国女子极致的美,最能把女子的古韵、柔婉、多情,还有执着,淋漓尽致地融于其中。
就好比我也觉得,最能展现男子魅力的是蒙古舞,野性、阳刚、豪气、柔情。
跳古典舞的女子是狐,跳蒙古舞的男子是狼,就得要那三分蛊惑的妖气。
而且,也都用着传统的乐器伴奏,水波荡漾的古筝,扣人心弦的二胡,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古老的声音响起,着汉装的女子款款而出,时光恍然就回去了,是唐朝的酒肆,或者汉代的宫廷,要不就是宋时月色照着的后花园。
台下人痴,台上的女子也是痴的,提着那口气在挥洒千言万语,好比提笔临书,一招一式写得浑然忘我,眼里哪还有台下人等。
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植的《洛神赋》辞采华美,用缱绻的情思描写了洛水女神的仙姿,比宋玉的《神女赋》更哀伤迷离,是痛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的绝望,可见从文笔到情感,都是用了十足的力。
我也爱读描写洛神仪容服饰的那一段,让人无限想象,她却还只管躲在霞影纱的后面。不知什么样的女子,修炼几世才能有如此淑婉,大概也有后世的很多男子在行至洛水边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停下来,对着河水吟诵上几句,表达一份钟情,或者一点希冀和梦想,也愿在堤岸上梦一场,哪怕短暂,哪怕只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醒来,也能有几分追忆。
洛神的美,灵动缥缈,有时候看汉唐的舞蹈,梳凌云髻的女子一出场,远远看着神飞,就想曹植笔下的洛神,是不是就该这般样子,在云端缓缓而近,罗带飘飞,一手在身前,一手侧平于身侧,御风徐徐,光华照人。
古代有不少关于仙子的绘画和壁画,那些衣饰琳琅,形态各样的女子,飘飘然现于空中,就如一场群舞,也像是现代歌舞剧的海报。
敦煌莫高窟里就有反弹琵琶的舞女形象,虽然明显是唐代的丰腴体态,却灵动舒畅,不见丝毫滞涩,那份活络的韵力,就是靠飘动的舞衣来展示,似一场惊花雨,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所以吴带当风的画技,才让人如此仰止。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是一场飞天的舞。
曹植的文章有质感,情与文两不误,像一双羽翼,让他的气韵得以升起来,格调也不拘泥。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清代的王士祯也说:“诗者有仙才者,曹植,李白,苏轼。”要我说,他是先有情,而后达到这个高度,有了律动,也有了舞姿。
都说《洛神赋》里的女神是曹植的嫂子甄氏,魏文帝曹丕之妻。真的不想把真实的样子都当成小说来看,一定要把最美的人最美的事放入错综的境况里,好像这样才能深刻,才能让人铭记。
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史书里的甄氏确有绝色,而且能诗会文,性子也温和柔顺,她的丈夫本就是天子,她更是那种视夫为天的女子,绝不会和曹植有情感上的往来。
但她对曹植一定很好,她本就温柔善良,看在十几岁的曹植眼里,便如仙子般典雅,让他心里生出敬慕来,再无其他非分。
真相就是,他们曾在复杂的世景下,清凉而过,只是同时,路过了一场花雨。
我离甄氏的家乡很近,去中山古国时便想起她,正是秋末,郊野一片荒寂,一只落单的雁哀鸣着徘徊,是它自己不愿离开。
后来人们用“飘若浮云,矫如惊龙”来形容王羲之的书法,有人说王羲之一笔行书,已经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到说不出,便借用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
曾有集会,仿了古人的雅集,一边有古琴弹奏,一边是茶台,中间的空地分了两半,一边案桌上泼墨挥毫走笔游龙,一边是古装女子舞得飘若惊鸿。原该是极好的,可我觉得闹,都是适合静赏的,这样总是难容,显得格格不入了,也觉逼仄,放不开,看的人也无法舒畅。
古时文人是最会作乐的,今日你下了赏菊的帖子,明天他又得了奇石,看看日历,马上就要秋分了,总该一聚。他们也要吟诗作对,曲水流觞,喝到兴致浓时就铺开了纸,也常常带了家里的歌舞姬,就因为他们常在林泉边,或者大园子里,放到自然里来,人也就挥洒自如了。
一边吟念,一边举手摘星,抚空揽情,风乎舞兮。这是志向。
自在了,才能带出那份天真来。
记忆中的她还是苎萝山村一个集了山水灵气的少女,在溪边浣纱,唱着无拘无束的歌曲,水中映出她的容颜,一如她纯净的心和朴素的衣,虽然家贫,却无愁苦。她叫夷光,原本该有最简单的一生。
命运的安排谁也捉摸不定,没有平坦笔直的人生,曲折蜿蜒还不够,有时走着走着,前方的路口或就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或许还隐在变幻莫测的浓雾中。
而这变故的到来,也许是天灾,让你不得不更改,也许是意外,平地起波澜,要去寻找新的机缘,然而还有时,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若没有范蠡,就没有了那一段三千越甲吞吴的烽烟,也不会有西施。
在家国复兴,人们都欢庆的时候,她静静地沉入水面,总算可以歇息。
馆娃宫已是一片凌乱了吧,姑苏台上看过去,杀伐之后的静寂,只让人麻木,却也觉不出心痛。世上之人,世间之物,早晚离分,不过是这一天到了眼前,还是难掩悲伤,铺天盖地的苍凉。她最后一次跑过响屐廊,那个留下她绝世舞姿,也让夫差如痴如醉的地方。她在廊口停下来,裙上的金铃沉寂,忽然领悟,她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响屐舞,断魂伤,两千多年后,还记着她的人把响屐舞排进了舞剧《西施》,大红的舞衣旋转,变幻着一幕又一幕,她的人生浓缩起来,终究成了华丽的演出。
她用三年的时间苦练舞艺,就为了一挥袖,有天崩地裂的惊动。她有了可亡国的美,深藏了动人心的那份真。
她从来不曾忘记过,山溪水潺潺,绿草芳茵,她摘了一朵扶桑戴在鬓间,引来蝴蝶翩翩,她也随舞其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时她还是夷光,然后,他来了。
最初的舞蹈都是自然的,随性、随意、随心,不求同样。听到一段曲子可捕其神态,美景当前,也可纵意归从,所有的舒展都是放松自如的,和最初的文字一样,是有香草气的。
舞蹈的出现应该比文字更早,甚至早于语言,看到风摆柳就会了,看到燕嬉戏就会了,春日花发,秋凉叶落,四季也是舞着来的。
最初的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的,高兴了歌之舞之,节日了载歌载舞,包括大型的祭祀,也少不了这一祈祷形式。可以说,在很久以前,人们生活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用舞蹈来表现的。包括汉族,只是后来,受到了禁锢。
周公旦致礼作乐,制定了整套的礼乐制度,形式丰富,内容充实,其中就包括“六舞”和“六小舞”。“六舞”用于宫廷祭祀,有严格的等级制约,比如只有天子能八佾舞于庭,公侯、大夫、士人逐级消减。后来“六舞”发展成了神圣的“雅乐”。“六小舞”则是贵族子弟用来学习的教材。
《礼记·内则》曰:“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可以衣裘帛,舞《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