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真真离去了,身边只余空落,原本寻常的点滴,才显出了珍贵。他才幡然明了,长相守不需国色天香,更难的是一心一意的相从,是寒夜里晚归,她守着一豆青灯,等着给你把门开,酒意还未消退,她也并无愠色,只一味关心天寒。
人生里最大的痛,不是求而不得的遥远,而是原本稳稳地握在手中,只因错了一步,便丢失了最珍重的拥有,天河横绝,没有机会改正。只怪自己不珍惜,流落江湖成旧梦,才发现余情还绕,明明一生,都忘不了。
女娲补天剩下一方石头,空空道人在石上写下了一段故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石头经历几世几劫,早已把红尘看透,除了字迹留了下来,其余都难长久。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宝玉拿出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让晴雯送与林妹妹,只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爱到深处,明月清风,相对就是地久天长,因为心在一起,角度和视线都无两样,写上厚厚的一本《红楼梦》,也是书不尽的情怀,最后掷笔而去,流着泪离开人间,最是看不破,放不下,说着还卿一钵无情泪,还不是宁愿轮回无尽,再续写爱情难断。
心意相知,只字不提也是万语千言,柔情缠绵,掌灯濡墨,以心头血,压倒桃花。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爱情里的遇见,懂得,相守,落笔纷纷,无有虚幻。
龄官是林黛玉辗转尘埃里的影子,虽然淡,却倔强得不串行当,也执着地不输一分气力。她是贾府买来唱戏的小旦,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样貌活脱脱又是一个黛玉。她喜欢贾蔷,贾蔷也中意她,可公子和戏子的身份,隔的不止是千山万水的距离。
这份爱溢在心里,沸沸扬扬,如无影的杨花,她偷偷躲在没人的蔷薇树下,用金簪子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蔷”,一点一画一勾,一个字十八笔,她已写了几千个。宝玉在花枝外看得痴,也看得心疼,他心里也是能感知的。知她有说不出来的大心事,知她心里还有看不见的大煎熬。
龄官卑微,一身的诗情画意,就落在了这个百转千回,不知疲倦,也不会变更的蔷字上,一生那么长,会写这一个字就够了。马上一场滂沱的雨,会在顷刻间把字迹都抹去,可是怕什么呢?风雨只是一时,她还有一辈子可以写。
曹公的《红楼梦》后二十八回缺失,龄官的结局,也随着远去的篇章,消失了踪迹。连同贾蔷,也在合适的时候,悄悄不见了。我愿意猜想,因为爱情,他们后来走在了一起,远离大观园的风波,去往一个平静的小地方,守着蔷薇人家,他护她柔弱,她慰他心安,闲时还唱那首《游园惊梦》的戏,只唱给他一人听。
各人各得各人的眼泪吧。
当有一天,飞沙走石,掩盖了所有的缱绻,时光弹指老去,我也仍然,会在一扇窗边,看清风作画,临春望秋,明月执笔,眉目成书。
让五颜六色的回忆,终于,都消失在一场梦里。
芒种,阳光慵懒,我一晌贪闲,看书看到入了梦。醒来后,怔然不知是何时何辰,连人也要朦胧了,宛如光阴并未走动,又如一晃过了多年。回忆梦里的片段,只有支离破碎,闪烁凌乱,什么都拼凑不起来,印象里,并不安宁,马乱纷纷赶场一般,好像还不止是一个梦。
长发绾起来,插上一枚素银簪子,斜襟的月白衣衫,袖口滚了梅子青的边,我拿起针线,索性寻出老花布,为刻着我名字的紫砂壶,缝一件衣。
我并不擅长女红,甚至可以说很是欠缺,小时候的棉衣都是祖母做,后来是母亲,很快,连母亲也不用做了,我也不曾学。然而如今,时间的缝隙里,我却愿意用这些零散,来一针一线。
其实,浮游里忙碌,可以占心的事情的确很多,却也难免生出了浮躁,总有些时候,沉闷、焦灼、忧虑,患得患失,好像做什么都隔了三分意,不得畅快。心里飘荡着,总需要有一根线,来让它归省。
我也是手拙的,平日里白担了一个素净纤纤,可是自己不嫌,也不怕慢,牵顾着肯放下的心,就一针一线,做一个旧时女子,安享古老又悠远的平和与玄美。暑热挡在门外,心静长安,夏日漫漫可排遣,不急。
苏慧,字若兰,她与谢道韫、蔡文姬并称魏晋三才女,可她的名气,却远远不及后两位。
她生活的年代,正是五胡十六国的对峙时期,她生在前秦武功,属于关中平原,可她却是容貌秀丽,才情雅致,颇似江南女子,眉目举止,都娴静若水。据说她三岁学画,四岁作诗,五岁抚琴,九岁就开始学习织锦。前面的琴、诗、书、画,竟都是为织锦而生的铺垫,她把其他才艺上的灵气,都巧妙地融合在绘织锦缎里,编排布置,构图设计,再配上词文雅句,她做出来的锦缎,总不是寻常的用品。
天上的织女谁也没见过,即便织绣的手艺再精巧,大概也只是个称谓,如同皇室里的绣娘,未必是自己愿意。
她却真是醉在其中,其乐陶陶,不管外面战乱纷争,只是一树花影映了轩窗,她把手里的丝线绾个细小的结,又悄悄地藏起来,抬头有翠鸟飞过,她看见了妆台上的珠环。
站起来走到门外,用细杆子打下来几瓣花,放在盆里的温水中泡手。她是很少折花枝的,怕粗了手,再织锦的时候会挂线,越精巧越细微的地方越是怕。
转眼也该言及婚嫁,很快这也成了她心里的牵挂,总是无由地就慢下了手里的锦。她能织云雾山河,百鸟朝凤,天女散花,形态不一,千姿百态,每每都是得心应手。可是想起未来的那个人,却只有模糊。
所有的少女心里,都曾有过一个影子,身形挺拔潇洒,英气清爽,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立在那里,守护如一,知她情怀与等待,陪她成长到花开。可就是面容,总也看不清,那样细致的熟悉,待描画时,一片朦胧。
可还是千万人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等他真实地出现,再回忆脑海里的想象,分明一直就是他,只有他。
阿育王寺人潮涌动,香客云集,她也佛前进香,蒲团跪拜,沿着云水堂的松柏往后,大悲阁的钟声悠扬浑厚,她在柔波荡漾的池塘边,看见了心里的男子,宝剑出鞘,襟怀阳刚。
若兰织了一幅鸾凤和鸣,甜蜜地嫁给了自幼习武的窦滔为妻。新婚的日子,男的废了武,女的废了织,日日相看无足厌。
乱世易惹男儿心,对于有勇有谋的窦滔来说,该有一番抱负才是,可生生就被身边的女子牵了肠,再不想去战场上刀光剑影。懂得惜时惜命,是因为有了在乎的人,曾有过的壮志,确实是被消磨了。朝代更替是天道轮回的必然,人生百年,好时光太短暂,他也想关起门来,过安乐无争的生活,任脂粉擦拭兵气。
因为厌战,他被革职发配到了流沙,就是今天的敦煌。西出阳关,漠漠黄沙,守边的时候,他在这里认识了歌妓赵阳台,收为了偏房,赵阳台能歌善舞,纤柔可人,甚是娇媚。离乡万里,鱼雁数日难抵,窦滔与赵阳台也是日渐恩爱,远方的若兰只是担着名号的妻。她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着,怨恨着,可又什么都是空的。
那份幽怨,也像手里的一把丝线,一旦杂乱无章,就真的难以厘清了。她连最普通的花色都无法再织出来,只因心不静不安,情绪动荡,手也不稳了,连轻和慢都拿捏不住,更不用说巧了。越着急越乱,越想做好,越是诸般不顺。
她站在院子里,穿堂而过的风打在影壁上又折回来,落下的都是风沙,有些凄凉了。
能影响你的人,一定是你在乎的。
后来朝廷下了诏书,要窦滔去守襄阳。窦滔这才带着美妾赵阳台回到家中。
走时殷殷切切的叮嘱,说好的常相思不相负,却成了一路上的可有可无。那个带来的女子低眉恭敬地唤了声夫人,就要俏盈盈地进门。若兰冷着脸,这么久的愤懑不甘,一个人的苦守心酸,还有她暖在心里不敢凉的爱情,也被赵阳台抢去了,她无法大度,也不再温柔。
若兰不是不聪明,她知道丈夫为什么喜欢赵阳台,寒漠边关,连月色都冷,他是被贬而去,比流浪更看不到尽头,心里自然有气难平。赵阳台就是一池春水,等着鞍马风流,她婉转歌喉,回风衣袖,淡淡的一点香,就让窦滔中了沉溺欢场的毒。
不是赵阳台也会是别人,在那个她的绵绵情意抵达不到的地方,注定要有个人,替代她的柔情,再叹男儿薄幸,也是无用。
但她还是赌着气,那些长夜寂寞,知他结新欢时的惊惧和悲伤,他是不是也懂?
窦滔对着她,道了声辛苦,若兰感觉到了生分和疏远,宁可他什么都不说,给她一个拥抱,让她在他宽阔的怀中,可以好好地痛哭,感受他沉稳的心跳,走远了,还能回来。
若兰只得高傲,窦滔不肯给她一个台阶,她也只能冷着。
窦滔说要带她和赵阳台一起去襄阳,若兰说不,她不去。干脆而直接,没有犹疑和回旋,她多想让窦滔也温言细语地哄哄她,哪怕霸道地说一句必须去,她也会顺势而从。
窦滔没再说什么,收拾行李,带着赵阳台上路了。临走跟她告别,若兰连门都没有开,她孤零零地坐在凳子上,背对着窗子,听着马车出门的声音,听见秋风卷着落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地飞。
其实她一夜都没有睡,床铺上是收拾好的行囊,再怨恨有什么用,他就这么走了,人不在眼前了,打不得,骂不得,连怄气都要隔着十万八千里,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再见面,不知该会是怎样的生分了。
仍是长夜空空,若兰悔不当初,已经无法更改的事实到了眼前,她不接受,只能是自我折磨,与旁人全都无碍,只显得她小气任性,原本的优点都被掩盖了,她也不想当怨妇,此番再埋怨那个男人,也已于事无补,再不用心,她就真的要变成弃妇,那该是怎样可憎的日子,岁月还长,她未必不是赵阳台的对手。
秋天的星空最是明亮干净,看似不动,实则在千变万化之中,别致有情,玄奥有义,若兰看到了心安。
她心绪复平,再动机杼,只一点一滴,一丝一线地倾诉,那些百转柔肠,情思缭绕,从他们相知相许,到后来的思念分离,她的泪水、惦记、孤寂、苦楚,还有满满的爱意,一生的坚定,经纬交密,终成璇玑。
此心未移,愿君回还,天长地久,常勿相忘。
若兰用五彩丝线,在八寸见方的锦缎上,织出了八百四十个字,纵横等列,五色相间,句句回文,点画无缺,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徘徊婉转,无有断绝。既显现了她高超的织锦技术,更是突出了她非凡的才情和灵气,一个可歌可舞的赵阳台随处可得,也耐不得几年容华老去,她苏若兰安娴慧雅,当世唯一。
这一番女心情深,快马加鞭,送到了襄阳。
我猜窦滔也未必能读懂,但打开盒子的瞬间,他就懂了若兰的一份苦心和深爱。她总算不再把他拒之门外,而是肯花心思对着他,分明还是割舍不下,她织了柔情满怀,他捧在手里,也深深想念,那个织锦的才女,是他平凡的妻。
窦滔送走了赵阳台,亲自香车宝马去接若兰。若兰把手放在他的掌中,竟如出嫁时的娇羞,小女儿神态又回来,身边是她的丈夫,她爱这个男人,会温柔系住,再不放走。
慈禧七十大寿时,为江南苏绣《八仙上寿图》拍案叫绝,坚持要见见绣工,沈寿站在她面前,纯真又不失沉稳,眉目舒朗,没有俗世的机心,也没有面容上的负累和内心的烦忧。慈禧连连点头,只有这样的人才对。
织锦、刺绣、缝裳,都是要内心平和才能完成的事情,千丝万线,一针一缝,把那些平凡而朴素的日子细细密密地缝织起来,有条有理,星月自出。淡淡光阴也有了注脚,显出些平稳花色,四季如常,寸寸轮转,她只窗下静着,意态缓缓。能有这个人,在家里把你守候,这日子,才叫吉祥,可待长久。
古人的慢生活,其实是“缓”,在自然节序里闲庭信步,依着岁月的节奏,生活在天地的清润里,柔和安详,不逾越。
文人所说的“意”,也是在这里面,十万梅花酬知己,迎风十里不减香,这些,低眉做女红的女子,也都懂。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九张机》是宋代词牌名,通过女子掷梭,来诉凄婉哀怨,丝丝是情,缕缕含怨。
她的针线就是你手里的笔墨,会吟诗作画,却又比那些朴实,没有夸张修饰,所有的针脚都是可触摸的,穿在身上,更是软语温情。任是你走了多远,想起家里的妻,也会自珍自重,也会觉得温暖。
情是良人,怨是冤家,说到底,就是想他。女子的心就这么大,绕来绕去,也舍不得怪他,怕不小心说出来的埋怨,成了零星咒语,让他在外有凶险。也只能恨春光薄,流水快,可窗外的花与枝间的雀,她却喜欢,好像总要探头来看她一样,有相伴的喜悦,诉着平安。
平安二字真好,女子一生所系,不过是个稳当。
她织锦缝裳的时候,总是素心念佛,在衣角折进去的地方,绣几个万字曲水的图案,给他风烟里做个护佑。
那天日艳云轻,知他要远行,她剪下几根青丝,编成如意结,偷偷缝进衣服里,就当陪着他,鸳鸯织就欲双飞,想来也能有几分感应。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从不当这些只是虚话。
情与爱能说出口,约与盼能在心里坚定,可都是无影无形,还是手中线,身上衣,分明更生动。
再清简的日子,只要还有手里可缝的衣,就是不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