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天感百阴之气为菖蒲,它能驱妖辟邪,菖蒲是清凉的,酿酒的菖蒲只等你小满前后十天,否则,性子必不发,宁死也隐着,绝对不移。
菖蒲酒入口甜香,略带草药味,有药性的酒,都是有了牵挂的女子,经过了淬炼和融合,已有了平静的沉淀。
陆游和唐婉的结局,并不是爱情唯一的悲剧,古时类似的故事也太多,他们只是其中不幸的一个。如果用一生的漫长来淡淡忘记,或者最后只在心里留下温柔,而服了命运,化去苦砾,也能把相思当药剂,坚稳地生活下去。
在沈园,他们别后又偶遇,唐婉红酥手,执杯黄藤酒,再没有过多的言语,断了的姻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还能这样深深地看一眼,把我的影子落在酒里面,送到你面前。
世情薄,人情恶,恸不能言。
湘云吃醉了酒,悄悄溜出来,沿着蝶飞,寻到一个山石僻静处,满园的芍药开得千姿百色,东风过,颤颤巍巍,她捡了一些芍药花瓣,用鲛绡帕子包起来,枕在石凳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只是爱怜她,却不惊扰,散乱地飘落在她的头发和衣襟上,乱红散香,幽幽迷人,她掉在地下的扇子,也已半被落花埋了,她呼吸之间还有着香气,引得蜂蝶也赶了过来。
她粉面酡红,笑得明艳,梦里犹在低吟浅念,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湘云心直口快,不计较生活里的不如意,反而更充满热情和洒脱,很有几分男儿情怀,又不失浪漫。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楚天共渺。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贾府败落后,漫天飞雪里,和宝玉一起,围破毡,噎酸齑,寒庙栖身,拾荒取暖。
我埋下的那坛酒,没有做任何记号,任凭失落天涯,我也不再去找,留与有缘人,梅下开樽,是梦,是幻,无有不好。
从此,不问缘深缘浅,只关心冷暖,如草木相安,哪怕寒霜尽染,我是那个眉宇清幽的女子,握着一册经卷,有起承转合的想念,长亭巷陌,缤纷因果,都是山高水远。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可即日启程。
还是盛夏,林中蝉鸣,它的声音单调,此番听来,却不觉聒噪,反而愈显日长花幽,如同远山迎客,它已听闻我的脚步,在路口,种下了解语的竹。
蝉的一生,隐秘而漫长,数年的独居,都在黑暗的地下,以根茎为生,蛰伏不动。一旦出土,只为情缘,短短几日的高歌与欢愉,风餐露宿,洒脱磊落,欲让天地知晓,它甘守的寂寞,有委屈,也有值得。而后悄然落下,重门深锁,这一世只当偿还,若有轮回,也愿在宏深的世间,尽日长醉。
树下听蝉,梦中闻歌,心里顿时空无一物,似乎离红尘远一些,岁月便也悠长。山里总是低低的温度,让人清冷,可把几篇往事开启,再寻一棵古老的树,慢慢放手,永远冰封。
一片枯黄的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宛然有一点惊目的疼,还不到秋天,缘何就这般无情,周围还是郁郁葱葱,它却黯然消瘦。我捡起它,淡淡惆怅,欲说还休,提笔在叶子上写字,愿四时清吉,相依安宁。而后放置山溪随流水,看它转身沧海,情意分明。
我们何时相见过?又何曾有过别离?淡淡的风从我眉梢飘起,划过心里,不禁轻叹一声,从此想念,没有理由。
余下的空灵和静悦,我不说,你也不必懂。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不管席经哪一个城墙或村庄,也能吹皱繁华,不掩愁怀萧索。没有人能把霜降在日子里去除,就算是繁华京都,也一样避不开时节的浩荡。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佑正在宫墙外漫步,斜阳残照,寒气透过襟袍,有不知何处可停留的茫然。人最怕这时候的心意荒荒,仿佛有什么要失去,又好像有什么机缘要开启,是命运天机节点上的一点动荡,连呼吸都不再顺畅,扰得心神难宁,可是伸手一握,却仍是空空。
远处宫殿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的寒树,恍惚有隔壁楼上的琵琶声,弦音泠泠,透着荒古,似乎也在把失意倾诉。
酉时的钟敲响了,带着余音,提醒着倦鸟归巢,行人避路。他正要走,忽然见皇宫流出的水渠里,竟然飘着一些红叶,断断续续,没个挣扎。本是落败随流水的无奈,印映秋天原该消减的样子,可有枚叶子上,却隐约有些墨痕,正兜兜转转,在水中辗转,无助地跌跌撞撞,越看越可怜。
于佑手比心更快地捞起了叶子,意外的是,这上面竟然是一首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诗里的泼天幽怨,漫漫洒洒地溢出来,沾染了他的指尖,又蜿蜒入了心田。字迹娟秀清濯,定是女子所为,不知是低微的宫女,还是失宠的嫔妃。他看着红墙黛瓦,琉璃盏,望天兽,那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地方,也是关着这么多寂寞游走的女儿心,孤苦无处排遣,也不得释放,便借红叶感怀自身凄凉。
世上的安稳,富贵家世不能给,才情样貌不能给,还得是那个有情人,最终让心有所依,人的情感贵重,可所要的,也只是这么一份真。在没有路的时候,情怀随逝水,也仍是要轻轻地诉,苦苦地寻。
任熊画过一幅仕女图,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
女子坐在园子里,山石为挡,山石后却是大片的空茫,让人看得孤悬。
古代的园林,少有这样大幅度的留白,好像是随时等着镌刻“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若是墙,总该有一些藤萝缠绕,或者开一扇棱窗,雕出云枝,透景之外,还有百相生。再怎么也得露出高低的灰檐墙头,悄悄地垫了脚,可看看外面的马蹄飞尘,可是她荡秋千时,见过的白衣俊朗。
可任熊没有给她留,后面隐得虚无,是白茫茫一片都不见,不能转身,转身就是天涯洪荒,孤身一纵,就是绝壁深渊,只长雪莲,能续生死,就是不理情关。
只有这眼前的梧桐,地上的落叶,砚里的墨香,可以晕染。不早也不晚,这一片落在桌前,提起笔,却一时无句,这个开端,委实不知如何拈起。
世上没有相同的叶子,也没有可以追溯的因缘,都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各自走着的我和你,不期然的相遇,总是妙意无端,有相知的好。就静守这片刻光阴吧,心事相对,各自无声,也已明了的万言。
把一往情深,诉之草木,亦可安然,端坐红尘,与你细说云烟,品读万水千山,许时光一个久远,寒岁知年,只如初见。
任熊用心良苦,他以男子的柔情,给了画中女子清浅贞静,落落风骨,我不敢不悟。
至于她落笔所书,魂牵梦萦,任熊也未敢做主。
于佑把题诗的叶子带了回去,久久无法释怀,他并非痴愚之人,只是一落魄书生,每日刻苦勤读,功名尚且遥不可及,心志稍微一动,就欲放手,皆因太苦,又太残酷无情。这世俗里的事事桩桩,越是所求所想,越是渺茫难得,何况这红叶,即便把根根脉脉都看透,也不可能找到题诗的女子,说一说,心里压制不下的相思和爱慕。
明知不该,仍是放不下,人生的困局,多是作茧自缚,一个情字,易写难抒。可是有些温暖,就该这样守候,有些缘分,开始的时候,注定是等。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于佑也找了一片阔大的红叶,把诗句题在上面,转到宫墙的另一侧,找到水渠的上游,把红叶轻轻地放在水中,看着它随水波,流入了高墙深院。
只当,是放一盏相思,全自己心里的想念,用最柔软的目光相送,用最缓慢的脚步离开,临走的时候,耳畔是呼啸的光阴,人与寒风俱远,真想悲壮一歌,不知里面,可有人听见。
这几天的时间,仍旧短暂,几根银烛点燃,梦里醒来,转瞬就是冬天。无人知道,他在心里走过了一段铭心的潮涌,他就站在旁边,冷水打湿了衣角,却还是看不到对岸。
一直,都是一个人的情牵,这一个放逐,也许算是了断。捡叶南之南,放叶北之北,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即便有一天相逢,又拿什么来相认,说到底,是他一个人,为一场虚妄,动了真情。
只有影子,时刻相随,长长地记着这段不舍。
一墙之内,暮色落下了最后一点余晖,菊中墨梅仍开得明艳,宫装的女子在水渠中拿起了红叶,她怔怔而立,泪流满面。
谁不懂相思苦,是把原本漫长的光阴再剖开,一寸一寸地度,从心里抽丝做线,绕过手指,再一针一针地缝。
旁人的相思,至少还有个约定,有个誓言,而他们,却与一片飘零的叶子话始终,若黄花能言,定也笑这自作多情。
只有命运,还相信着美好,只有缘分,还牢记着不忘。
后来几年,命途更加狭窄艰难,于佑几次科举落第,一事无着,落魄不堪,也消去了大半的锐气,倦了漂泊,再也无心游历,只想找个栖身之地,安度些年月。
他停靠在了河中府的权贵韩泳家做私塾先生,算是过了几个平稳春秋,每到秋来叶落时,也会站在树下有淡淡的伤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秋情易悲人之常,关于红叶题诗的事,恍然已是久远的前情,逐梦到天涯,再不回来了。
只是这些年,仍是一个人,没有感情再来靠近,也不敢再轻易追逐。韩泳与他商量,说宫里放出来三十多名宫女,让她们在民间各自婚配,其中有韩氏与他是本家,良家女子,清白出身,多年积攒,箧中不下千缗,容貌也好,问于佑可愿聘为夫妻。
于佑应了下来,很快两人共结连理,烛光下,于佑第一次见韩氏,她姿容出众,秀美端庄,眼含羞涩,声音温柔,于佑很是惊喜。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偶然有一天,韩氏无意中在于佑的书匣里看见了当年她亲笔所提的红叶,大为惊异,急忙询问,于佑据实相告,并说当年,他也题了一枚红叶,飘到了宫中。韩氏默默无语,只是轻轻地打开私妆盒子的最下层,拿出了她捡到的叶子。
光阴已过去了整整十年,墨迹都已浅淡,两人俱是长叹,默默良久,把手放在一起,不需要更多的表白了。她幽居深宫,才情未减,他落寞书生,飘零悲风,尚且不知道是否有那个人,就开始了漫长无止的相思。
旁人都赞真情动天,这场爱情被荡气回肠地流传,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一切都是前世的安排,他们什么努力都没有做,只是在遇见的时候,捡起了那枚红叶,又在心动的时候,婉转珍惜。
一笺旧字,终凝成了嫣红。
阁楼上的深闺女子,闲昼锁幽,一定要在靠窗的位置,置下文房四宝,或临旧帖,或写诗文,或描几笔草图,或抄几段经书。窗外芭蕉翠竹,月色明净,只有手里的墨色,记得依旧心情,不改初衷。尘寰消长,与自己执手相看,就用这一笔一墨,一字一书,留下心声,张望寻常,或不寻常的爱情。
女子习书作画,是才艺灵秀,更是寄托。落笔时,也不用想走笔力度,点是高峰坠石,横是一叶孤舟,竖是千年枯藤,也不用想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是艺术,而她,首先要抒情。意在笔先,情在心头。
就是这情字当先,落笔由心,也描出了千年的阴晴圆缺,随之在风尘中修炼,纵然一份旧事,也从不阑珊。
很多时候,它是回忆里的念想,也是岁月中的凭证,都说负心人不识相思字,但缘分里,总还系着个有情人,与你一样孤独。
纳兰容若的原配妻子卢氏,贞气天情,恭容礼典,二人诗书为伴,感情笃深,却只有短短的三年,卢氏因难产而亡,容若悲苦伤心,一幅锦心秀词,竟然从此去了大半。
深夜里,星月无声,他看着卢氏留下的笔墨,杜宇声声,唤着她的小字芳名,盼着佳人再归来。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做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真真是爱情里的女子,住在唐代的卷轴中,没有机心,更无尘忧。只是画工许了一份神通,也许只是一场实验,看世间是否真有痴心人,能连续百日,对着画上的女子唤真真,不可一日有缺。
凡是痴人,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有些傻气,朗朗乾坤,谁肯信这无稽之谈,偏就有进士赵颜,一眼看上了软幛上的真真,不怕这是谎言。
真真没有骗人,那么多声的轻唤,情真意诚,她躲在笔墨里,看着他的眼神,听着他的心跳,即便是顽石,也望着红尘生出情来。
一百天后,她从画上走了出来,如常人一般的身段举止,音容笑貌皆无不妥,两人欢喜地成了亲,过起了家常日子。
爱情到此圆满,纸上的空隙还有几行未填,真真的心思,还差几笔,没有勾勒完。画工给了她妩媚俏丽,给了她爱情陪伴,却忘了让她防备,也该有两招灵力,学白娘子,盗来灵草,好让赵颜吃下,失去百日记忆,以保周全。
真真给赵颜生了一个儿子,生活过得平淡,原本就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在一开始,图的也只是平凡烟火里的长伴。
赵颜不再满足,他忘不了妻子的来历,终归是妖妇一类,风吹草动般地起疑,甚至求来了符咒试验。
真真泪水长流,还好,她没忘记回去的路,她带着儿子,转身画轴,任赵颜悔恨,长日长夜,千呼万唤,只有雁字排空,画里的真真,再不回头。
她已魂归去了吧,心已死,只可决绝,不必多留,去往她该去的地方,那里人心纯美,相待不疑,昨天的悲喜,勿用提起。
让赵颜痴心的,最初只是她的美貌,只有美貌,让他那样忘我地呼唤。时间筛去谎言,简静的日子,慢慢没有了惊艳,他才想起,那样殊途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