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懂琴的是妙玉,弹琴的却是黛玉,因为黛玉像琴,也最衬她的性子,有仙缘,有妙心,所以曹公把潇湘馆的竹子也都给了她。
书翻到八十六回,贾宝玉才知林妹妹会弹琴,可她说:“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又说:“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再盥了手,焚上香。”
这一套琴论,是多年来古人弹琴的心得和感悟,说到底,还是知音难觅,情字当头。曹公选择了让最空灵的黛玉来说,也想着能一曲化千愁,闲情幽寄,聊解些孤苦。
把心事入琴,就算它能替你遗忘,也不能替你,留住那滴泪。
秋走后,隔壁有小小女孩初学古琴,早晚练习,已可弹旧时曲谱。她还未懂人世悲欢,处处清丽不着愁绪,难得的无邪与纯净。我常常为她的音色立在窗前,冬日里听江南曲,竟也不觉突兀。
恍惚不记得与它有过别离,多年积念,也是一把素琴,孤意在眉,清寒纷纷,还奏着潇湘水云,把西湖的烟波,送给柳风,把蓝田日暖,带出荒芜。
若重逢有缘,我亦还是当年心愿,不做佛前的青莲,只做你身边的红颜,寄飞扬之情,守飞扬之心,在天地之初。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唐伯虎画过一幅《事茗图》,青山环抱,林木苍郁,三五间错落的房舍,篷窗四面开。远有飞瀑云雾,门外两棵老松,人在厅堂倚案读书,敞亮,可过清风。书斋简陋,却不减雅致文气,身后书满架,案边有提梁的茶壶。边舍内童子烧水煎茶,水是荡尽松花的冷泉,柴是深山枯枝。屋前空地留与月色,任草枯荣,一畔有弯绕清溪,竹桥自横,有人策杖缓缓行,定是又闻新茶声,还带了抱琴的小童。
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赍持。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
文征明也画过有同样意趣的品茶图。静居山中,结庐林下,这是很多文人最后的梦想,不管之前的人生,是相似,还是截然不同。有人颠沛流离,屡遭坎坷碰壁,有人长袖善舞,步步似锦,可频频回首时,曾经的壮志豪情,茫然疼痛,或者是扬眉得意,富贵风流,纷纷似尘埃落幕,却是同一幅画面,把最后的人生,开成山间野梅,冷香抱枝,有老辣的风情。
徐渭总结说,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寒宵兀坐,宜松风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鲜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装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这时候,喝的是什么茶,似乎反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可以单纯地如自然之花露,有怡然往来的自在闲悠。不用再戴着面具行走,掐着时间赶路,也不用刻意伪装,把善和厌都得藏起来轻易不露,连要说的话,也得在心里徘徊几个来回,再斟酌着说个似是而非。不得不留的余地,是怕稍不留神,就是日后受伤的伏笔。习惯了处处防备,总归是一场负累。
所以才来山里,在一盏茶中,喝到月白风清,守候春暖花开,让荏苒的时光,多一点悠扬和寂静。
有这样的环境和心境,重要的是,还有对面的好友,可以闲话家国,纵谈历史云烟,也说柳绿软红,佳人温柔,或雅或俗,都是月上三更还不够尽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你自弹琴,我自读书,偶尔简洁对话,却是一切都懂,互不打扰,互为陪伴,大雅大俗,把一场茶事,喝成守候,和一生的约定。
人终究害怕孤独,这孤独凛冽,不是一个人独处的荒芜,而是心里的空落,那些感知和意念,无人共悟。哪怕这个人,许久不曾联络,一别几个春秋,也一样不会消减,有知己可待的安然。这样的心安气静,一旦种下,就是生长在山谷的苍松,藏风纳气,人杰地灵,花开水流,它只管茂盛。
茶解百毒,神农氏遍尝百草,把茶从树叶里捡拾出来,进了医家的背篓。后来伴着僧人的修行,有了妙相禅意,也有了佛家空灵。历代文人的笔墨,把它润泽得性感,又始终纯和,在精神的高度上浮沉,它就是仙翁、高僧、名士、隐者,它就是红颜,就是知己。
从唐代的陆羽写《茶经》开始,宋代有徽宗皇帝亲撰的《大观茶论》,到了明朝,茶学专著更是接连而出,这还不算那些诗文曲赋和书法绘画,茶被描绘得有了神力,诗成了茶,茶成了仙,好似不沾半点凡尘,也见不得世俗。更是抢了多少女子的风头,凭空就被冷落了。
其实,茶一直没有离开老宅柴门人家,也一直都在看人间繁华,寻常滋味知故里,它始终都懂悲喜离合。
《金瓶梅》是明代长篇世情小说,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里面多次提到茶。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愀杪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醉了时想它,醒了时爱它,原来一缕儿千金价。”同样是说茶的不同凡响,这样的话顿时就有了市井的味道。
西门家的茶也是极讲究的,但不是环境,而是内容。
潘金莲曾亲手给西门庆点过一款茶,“妇人重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这不是喝茶,也不该叫吃茶,这是吃粥了,果仁花瓣好理解,连风腌小菜都加上了,最后才看见六安雀舌芽。
我想象不出这盏茶究竟该是什么味道,只感觉不会太好吃。西门庆刚呷了一口,就觉美味香甜,满心欢喜。也就是尝个特别吧,不能全部吃完,西门庆山珍海味吃惯了,按常理,该是喜欢清爽一些的茶。这一段的描写,除了展示西门家生活的富贵奢靡,更重要的,是写潘金莲的用心吧。
都道潘金莲虚荣风流,很有些手段,又狠毒,是浮花浪蕊。在西门府里,她看似诸事周全,平日里好逞强拔尖,其实大家宅里的人情世故从来都是复杂难清,一人一双眼睛,一心一口井,她又背着谋杀亲夫的恶名,软弱不得,也无法低头,人世的路,就是一程一程地赶着往前走。
她点的那款茶,就是复杂了再累加,她的人生也是悲剧,不管是嫁给武大郎,还是成了西门庆的妾,这都改变不了。她不安分,她安分不了,旁人是怎样看她的,她可以装作不在乎,却不会不知道,她用手段霸着恩宠,这是最不能长久的事,她稍一懈怠,命长命短怕也自己做不了主。
干脆就强势着,泼辣着,也挣扎着。风流妩媚可以天性,她幼时学过琵琶,可此后的厨艺、女红、文墨,还有适应力,都是自己硬生生学会的。她点这款茶是要讨好西门庆,她在进入西门家之前,一些上等家庭的生活方式和食物都未必见过,又不能露出怯来,暗地里定是下过一番功夫,才有今天,轻手娴熟地递上一款精心调配的茶,眉间的期待倒也现出了一点安良。
多少天了,她琢磨着,反复尝试着,在房间里摆下数十种食样,添了这个,减了那个,记不清尝了多少回了,舌尖都已迟钝,耳朵还灵着,听着其他院子的动静,听着前厅他回来了没有,也听着墙外,有过路声,有叫卖声,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瓜果梨桃,也有卖吃食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慢得磨人性子,却那么真实,就跟丝线的价格似的,一搭五文钱,清楚简单。
其实潘金莲爱喝苦茶,喝过苦茶,再尝什么都是甜的,都是诱惑。
文人雅士们喝着茶的清淡自然,宅院里的官人贵妇们却爱着浓艳,茶是就人性情的,只有人望茶生异,茶却没有另眼待人的心。
同样一款稀有的茶,有人喝出虚妄,有人喝出矜贵,有人喝出淡然。同样一款普通的茶,有人喝出寡意,有人喝出自在,有人喝出无趣。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卢仝被后人尊称为“茶仙”,他的这首茶诗,让人对第七碗茶无限向往,又望而生畏。
卢仝未满二十岁便隐居少室山,就是为了远离官场,最后还是遭宦官毒手。
尘世纷繁,而我们,注定都是凡俗之人,没有逃脱的可能。如果还能给自己,在忙里偷一把闲,在追逐里留一盏茶的空间,静下心来,从烧水开始,泡一壶茶,独自浪费些情感,那么,就一杯一盏地,会一会神仙,与自己的内心,禅客相逢。
就要这份独自,云破月来花弄影,不求有人懂。素心闲闲,片刻已远,总有这般洞彻的好。
若真能闭门斗室,畅心抒怀,静寂是最深阔的力量,喝到第七碗,你会感觉到力量的源泉,它真的不在世间。
《红楼梦》里有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贾母带着刘姥姥和众人进了栊翠庵,妙玉捧出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说是老君眉,用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贾母她们说笑着喝茶,妙玉悄悄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叫到了耳房里,宝玉也跟了进来,她们是要喝体己茶。
妙玉跟宝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妙玉是那样孤洁的一个女子,曲子里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刘姥姥沾过的杯子,再名贵她都不会要了,这还得是她没用过的,否则非得砸了不可。如此洁癖得不疏人情,身边所用之物也皆是不俗,可是她却脱口而出这样有点不合人物性格的话。
都是因为她对宝玉内心深处的情感吧,也愿意从云端走下凡俗来,和他一起站在园子的柳荫花下,哪怕说几句风轻云淡的话,也不辜负她这最好的年华,认识了他。她把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拿给他喝茶,心思隐忍着,冷峭着,又艳又凉。日日青灯古佛,她念着五蕴皆空,却留着一头长发,始终留着这牵挂,一直没有放下。
黛玉喝了茶,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我试了一下,这些话,只有原原本本拿过来,才能看到妙玉的毫不客气。
黛玉惯会小性子,也最是孤冷高洁的,平时又有宝玉实心实意地宠着哄着,一向只有她说别人俗的分,这次却是妙玉直白白地说出来,更难得的是,黛玉并没有恼。
黛玉是绛珠草,为偿还泪水从仙界来到红尘入情阵,妙玉是仕宦人家的小姐,不得已掩息了情感入空门。她们两个人,是隔着月色的双星。
所以,凄清的秋夜里,是妙玉听到了黛玉“冷月葬花魂”的诗句,也只有妙玉,能听懂黛玉的琴声,并从弦断隐隐感受到了她令人担忧的命运。
她们清高里有孤凉,都有着可感怀的身世,重要的是,不管经历怎样的变故,走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都保持着那份骨子里天性的真,所以会彼此珍视。
少年时读《红楼梦》,满园子华贵富丽,尤其是妙玉这里,全是稀珍,似是收藏的古玩,又不拘泥于贵重,还可以经常拿过来使用,真是秋水长天的洒脱,我读着那些精巧的物件,免不了也会生出点羡慕。
后来长大重读,更羡慕的是那盏热热的茶,不像山间文人品的旷达,这里的意味,更添温情。
体己茶,是静坐时光里等待的淡淡相陪,连知心的一点期盼都略去了,不带一丝一毫的愿望,什么都不求。只要我认为值得,哪怕你只是过客,就在这相逢里,喝一杯带着时光的茶。无关承诺,也无关一生,可以转身天涯,相安陌路,只要这一刻,静美得从容。你可以记得,但无须牵挂,更不必偿还。
妙玉收的是梅花上的雪,这梅花也不同,生长在寺院里,惯听梵音,也是一世修行,开出的花,也更加脱俗,有了无尘的灵性,与雪守着一段夙缘,为它开在最冷的冬天,再等那个慧质柔心的人,拿着类玉类冰的碗,一点梅蕊一瓣香地积攒,才能有日后,一别多年,深知寂寥与荒寒,再来,只有干净的心,天香的韵,在茶汤里,十万情意,只为你铺陈晕染。
冯小青有佛缘,亦爱梅花,尤其是白梅,她住的院落里,总要植上几株。雪天赏红梅,是净天净地,只许朱砂落笔。而雪花落白梅,却是白马入芦花的禅机,雅韵里,别有一番深意。
她也用冰凉的瓷盘盛花瓣上轻盈的雪,专注,细致,还带着呵护,周围静谧无声,好似琉璃世界,早已把人间忘记,把凡俗抛弃。她在梅花树下回过头来,盈盈的眼波落在冯通眼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仙,他不敢有半丝惊扰。
小青也没想到,还有和她一样爱梅的人,会在这天寒地冻,人人在家围炉取暖的时候,也有她这般心思,踏雪而来,只为大雪初停,尚未凌乱消融,赏到最清绝的景。
会有这样让心动荡的不期而遇,最初的惊异过后,全是冰清的喜悦。冯通帮小青收梅雪,横斜旁逸的花枝里,他们谈着梅花,不时相顾看过来,又低头会心一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