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烧水,用刚刚收集的梅花雪泡茶,简洁的茶壶,相对的茶杯,他们品茶,谈诗,满室暗香,处处风雅,言语相欢融洽。不曾预料的事,不曾期待的人,就这么都在眼前了,再说清欢,委实不够深刻。此前她一人的趣事,也是慰梅花寒雪的心结,孤独无依终是冷,还是有个人陪着,才叫人生。
若只向人生,眷恋这一次相逢,不问姓名,不给此后再有维系的可能,也许红尘里的盛景,就永远地留在了那杯梅蕊雪茶中,可供追忆,连同一起喝茶的人,永成怀想,永不遗忘。
可是这样的遇见,怎敢不珍惜,他们排除艰难,走到了一起,以为抓住了幸福,却还是要被宿命捉弄,她在林和靖的梅山凄凉而终,一盏茶,到底没有喝到尽头。
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茶还是那一款,只是人已远,慈悲喜舍,眷眷难离。尘世万物,但凡有灵,就都是孤旅,有遇见,就一定有别离。今是新荷初芽,很快,就是小舟一叶,心里淡墨还未干,窗前落叶又一片。
佛说,茶性本苦,世情宜淡。
扬州二月花时天,避开城里的烟波画舫,也不要琼花开在桥边,她的小院在城郊,偏离民居,避于幽篁,门下有杏树独立,算是路标。
她是民间女子,养在乡下,采茶植桑,没有多少心愿,平日里花粉淡妆,愉悦茶汤,已是寻常。这样的简居生活,被春风吹开素雅,早已是灼灼扮好的花旦,咿咿唱着浓情。
郑板桥叩门而入,徘徊花间,院子一旁有茅亭,亭下有木桌台,那个女子正在泡茶,手起茶成,笑容轻轻,没有刻意的端庄冰冷,也没有拘谨羞涩,还是如常的那杯茶,白瓷碗里碧绿澄清,闻之清香,回甘无穷。
郑板桥放下杯子,才看见旁边壁上,竟然贴着他写的词。亮明了身份,姑娘请先生墨宝,《道情十首》。郑板桥乐而应允,当下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矾,姑娘纤手磨墨,板桥挥笔疾书。午后的阳光似也是酒后,绵绵有了醉意,风吹过杏花如雨,落在纸上,落在茶杯中,也落在他们身上,而他们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
书罢,郑板桥又做了一阕西江月,写下来送与姑娘。
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
郑板桥正是中年失妻,又值怀才不遇,也知姑娘情真,他算了算,得后年来娶,问她,能等我吗?
姑娘等着,卖了首饰,又卖了地,拒绝了富商的七百金,姑娘说,背之不义。
我在潍坊去过郑板桥从政的地方,见过他的竹,也见过他的难得糊涂。他辞官的时候,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姑娘等到了郑板桥,陪他一直到终老,成了他身边知冷知热的那杯茶。
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童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画,绝可怜爱。
深山、幽谷、茅屋、梅上雪,莲叶露,包括知己,如今,竟都是奢望难求。
我多是一人喝茶,所喝的茶亦不同,没有定数。我并不细心,只愿随茶一时一辰,寂静,还是不安,都由它做主。愿意在茶汤的带领下,放下心来,深思纷纷游走,落霞孤鹜,青山白头,我都一样珍重。
茶有前世,所以相信爱有来生。我爱茶,也愿把叹天下无知己的心,修成可与萍水共体己的态度,自拾枯松三四枝,把世味煮成茶,在茶里善待人生。
我很好,不必记挂。
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吧。
冷雨,暗夜,向暖灯盏。拥被读书,眷眷意,绻绻心。这时分,想念书生,狐仙,还有荒园。
我挎着竹篮,走出村庄的蜿蜒,在溪水潺潺的山前,寻找野菜、药草和鲜花。
驿路和我隔着飞沙,我看到下地的农夫,踏春的学子,独行的侠客,吟念的诗人,云游的高僧,他们都曾孤独。我靠在树下,听他们讲市井街灯,恩怨情仇,也讲草木枯荣。
告别后,流云无踪,他们以为我是妖,我以为他们是幽灵,要说都是幻境,可在我心里,还是有一份清晰的寂落留了下来,让我恍惚。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读书到情真,就是这样。
谁移了窗边红烛?我已不知身在何处。
李清照读书,也收藏古籍善本,开始可能是受赵明诚的影响,后来则是沉浸在里面,深知其中甘苦,便有了发自内心的惜护和寻觅。
“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做副本……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这份坐拥古今的满足,洗却脂粉的气度,让她在这份真爱里,成就了高洁的情操和傲骨,也给了后半生,面对坎坷的支撑。
夫唱妇随的日子,她不仅读书,还要赌,饭后煮上一壶香茗,说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论输赢。她笑得俯在桌上,泪亦忍不住。
这些事也被她写在了书中,今天换我来读,泪也是难忍。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只当一句笑谈,信不得真,不可拿出来单看。无非是说这话的人,不想被女子累,从而不想女子太聪慧,可谁都想身边有朵解语花,论史赏风月,还是有点才情的好。
深受汉成帝宠爱的班婕妤,懂书中古礼,有劝辇之德,所以从不恃宠而娇,也不屑争辩。她是秋凉被弃的团扇,冷落在深宫里,青灯古卷。最后她去守皇帝的陵墓,是把他当平凡夫君相待,剩下的时日,只有未亡的心,读着不倦的诗书。
所以饱学之事正言,女子知书达理,更可温良淑娴。
大户人家的粉墙内,层层掩着的深院里,也会给千金小姐设一个闺塾,贴身丫鬟陪着读点书。不为识字,只为书中能懂些道理,好安守妇道,本分沉稳。
生女弄瓦,如此上心栽培,倒也不是为了自家门户,而是日后寻到婆家,一说读过女四书,也是能夸口的资本。至于和夫婿谈诗论文,多得几分敬爱,那便是福气了。
教书先生要选资历老的,德高望重,首先得是年纪老,深闺女子是在九天之上的,与凡俗隔得远,等闲人一辈子见不到。年轻的再饱学也不成,小姐自及笄,连本家的兄弟都少见,初长成的情在心里徘徊,偏还单纯着,话本里的千金就被卖油郎拐了去。
高墙挡不住南来的风,小阁里已有春色。
夫子太老,老得忘了情为何物,压窗的低枝上莺声鸣啭,他捻须便吟关关雎鸠。杜丽娘和春香一个眼神递过去,池波荡漾,早知窈窕淑女,幽闲锁昼,等着君子来求。
她拿的螺子黛,画眉笔,薛涛笺,鸳鸯砚,临的簪花小楷,总算没辜负这一弄明窗新绛纱。
我用手在虚空一点,替她说全,还有同心杯,相思盏,红豆饮,桃花扇,衣襟旁的帕子绣合欢,斜插的紫鸾钗,香从鬓底来。
若没有这份痴迷和幽艳,又如何会在游园的时候叹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又怎会感悟韶光贱,也不会与柳梦梅一见,就相看俨然,也才成全了后面的一波三折,去而复还。
汤显祖在后院的柴堆边痛哭,那时的他是为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感动,全然忘记他们的命运原是出自自己手中。更不会想到,此后的六百年间,更是有无数的人为之落泪,还有痴绝女子分不清戏里戏外,生生入了梦,没再回来。
春风词笔,锦章华卷,写到情深处,也仍是由不得自己,如月落潮涨,情势当头,非人力可控了。也只有到这样,心里一片挚爱深沉才得以抒怀,酣畅里也有一点失落,它从此便不再属于自己,有了独立的生命,要告别了,要以书的形式去人间游历,与有缘的人相遇,一切都由命数做主。
但是甘愿,只想放逐,不会约束。这是自己留在红尘里最深刻的情,最无尽的爱,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它还能辗转诉说,铭记着,挽留着,慈悲着,流经多少年代,眷恋不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湖光水色,亭台楼阁,灯影迷离。暮色静下来,悠悠的水磨腔涉过水面,从梦里袅娜而出。
你在,你便也是这样的叹,生之有幸,得以相逢。
我在诗经里放牧,楚辞里遨游,汉赋里远行,唐诗里乘舟,宋词里赏月,元曲里知秋,又在明清长篇和小品里,把桌上的茶,续了一壶又一壶。
且慢前行,听我一曲莲生,我曾在风里,走了很久很久。
一鼓风声慢,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芷汀芰荷,春暖江上,美丽的女子持桨,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用王子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明丽的歌,歌声清澈不拘,灵快脱俗,她最美好的样子,可以落在王子眼中,如此幸福,便不带哀怨,只是因为短暂,略含了一点哀伤,在水面散成涟漪,再不留痕迹,干净得让人无法触摸。
她一定是不识字的,当然也没想过她会在一首诗里,与渔火相伴了几千年。
那时还是厚厚的竹简,静静地堆在案上,像掩着无数神秘的天机妙算。文字的力量,早在仓颉,书成字落,天雨粟,鬼夜哭。
沈复回忆说,芸娘学语时就学会了背《琵琶行》,后来偶然在书麓里看到一本《琵琶行》的书,她逐个对照着认,才识得几个字,也才有了后面的吟咏之句。她生性聪慧,知道书的好与妙,也从中提高了文化修养,坐立行事都与俗务的女子不同。
已是灯残人静,夜阑无声,众人皆睡,却是恰好的读书时候。芸娘已卸了妆,素颜细眉,长发散落如云,她高烧银烛,低垂粉颈,看书看到入了神。
一回眸,十世君恩都在。
三月桃花落成殇,一点微风,就如雨飘下,飘在他们在头上,衣襟上,还有翻开的书卷上,可是谁也没有理会,轻轻拂去花瓣,仍是凝神在字里行间。林妹妹也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宝哥哥也看书,也看身边纯美的女子,“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林妹妹恼了,恼他的轻薄,恼这朦胧里早存的心思,就这样被他说出来,让她不知该如何接续。可此番两心相对分明了,喜悦是真,但顾虑与担忧,也全都是真的。
也正是共读了一个时辰的《西厢记》,宝黛的木石前盟才现出真言。之前还是小儿女的相伴,初见时的熟悉也是命运里的玄机,是给书外人看的,他们在其中,并不知晓,即便感受到点滴,也不会痴人般地深究。然而在此之后,他们再看彼此,眼波微笑就都有了深意,有了旁人不知道的内容。
心也不平静了,有了胆怯和敏感,路过梨香院,里面正排练《牡丹亭》,她只听风吹来几句,就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想到自己身世孤零,寄人篱下,不能如在母亲跟前可说体己话,人世闲愁万种,竟都是要赔了眼泪来还。
可这眼泪,若不是动心动情,牵肠惹爱,又怎能流个不停,还至两清?
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所以古时才宁愿女孩不读书,只需把日子过得安稳长久,春来闲庭对弈,夏日池亭赏鱼,秋凉桐荫乞巧,冬雪文阁刺绣。白云碧草两悠悠,不理太多事,便能走得远些。
终究,谁也不能在别人的故事里,过尽一生。
二灯烟雨寒,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清代画家任熊有一幅名为《花屿读书床》的画,画面上白梅盈盈,落芳点点。应是初春时候,绿色还未萌动,树下一个梨花低案并香樟矮凳,一个垂髫少女恭敬地捧着两册书,正欲放置。
未出场的那个人才是重点,虽无缘得见真容,但她的气质已在冷香里散开,必也是清雅绝尘的女子,喜欢寂静,挑了爱读的书,悄悄叫童子抱了,自己随后系上斗篷,出了暖阁,直奔后园的最荒僻处。
桌上放着茶杯,竟也不是用来喝茶的,留与一角与梅花,随意才是最好的风雅。
她人还未到,书卷气却已浓得晓风剔透,拂了旧时尘土。她一冰雪之人不贪浮华,所以整幅画面除了少女束发的一点红,带不得任何颜色。
老卷中描画女子读书的作品很多,有在蕉荫下,有在幽篁边,还有临窗托腮,还有挑灯闲看。都是那样静气,静得不带一点杂念,比男子更纯粹,无关科考前程,功名仕途,她们也不求颜如玉,不要黄金屋。无事可做的时候读读书,无书可读的时候,想想自己罢了。
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不是读了书,就多了妄想,最初是个伴,最终,也还是。
书是你的帆,你的马,你的梦,最后,它成了你的前生。
若有一天,世上再无一人把你牵挂,至少,还能与它,说上一世情话。
我的人生是如此苍白简单,一直平凡,并将永远平凡下去,看书不多,见识也浅,而且一向寡言。却喜欢在黄昏时分,随手翻开一页文字,缓声轻读。尘缘纷纷似雪,光阴顿歇,一天的闲或累,都会在这一刻平和,是长风静气的朱砂眉批,在日暮,念一句旁白给自己,必须独自。
喜欢看书,喜欢到不需要讲理由。床边一定放着枕边书,有时看书到深夜,沉沉睡去,书卷未合,就落在身侧。算不上痴,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习惯,都是寻常中事。我与书,闲逸相伴,彼此清欢,总觉得这是最好的。
出门时,包里也装着书,不管去哪里,没有分别,哪怕是爬山,哪怕明知可能没有机会坐下来看,可还是愿意背在身上,好似护身的灵物,无形中有一份庇佑,否则便觉少了些什么,有它在就不会孤单,也能化解飘零,行到人迹罕至处,也是平静的。
路边看到书店也会进去转一转,不怕它小,不怕它在角落,在里面消磨些许辰光,亲切,并感到所过之地不薄,有一份等待和赠予,安详而有心,是带着温度的。从里面出来时,天色总有变化,站在门口看看天空,也许便留下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