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6016100000016

第16章 托意眉间黛(14)

金兽就是香炉,被做成各种动物造型,多是选寓意吉祥,呈福纳瑞、辟邪驱魔的来做,比如麒麟、狻猊、狮子、凫鸭、仙鹤等。把香放在鸟兽的腹内,片刻后淡色轻烟会在它微张的口中缕缕而出,极有意趣,又显奇巧,在添香的同时,又可观可赏。

折枝花木回宋朝,再进画堂,拔下头上的银簪子,轻慢地调拨青瓷手炉里的炭灰,再打开湘妃竹的盒子,添一匙水沉,也做一回悠然的富贵闲人。

今人多说怀旧,我却不太中意这个词,我是被古人生活里的诗意折服,不仅仅是细致、精巧、品味,更重要的是那份投入与热爱,和肯花费的光阴和心思。他们取物于自然,造器于手心,讲求精气神韵,人要拼却一生,让物流传千古,有无限的穿透力和认同感。他们把生活艺术化了,随手一抬,点滴都是逸然,处处透着智慧与美意,让人一见倾心难忘,贪了一份迷恋,只剩了向往。

历朝历代的时光,包括先秦上古,留下来的记忆里,都是有味道的,从烂漫生长的香草开始,就为红尘所牵。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那时的天空碧蓝,草间鲜花自生自长,人人可享。人也简单,通篇都是思无邪,喜欢了,就把花带在身边,别在衣襟上,或者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温柔相看,总是自己先动心,而后,就要有人心动了。

你看九歌图里的湘君,何其妙洁端庄,也是新摘了芳草,站在水波之上,等一个良人,迢迢而来,懂她手里的愿望。

屈原在《楚辞》里晴耕雨读,江离、秋兰、菌桂、留夷、芳芷、杜衡……他佩在身上以染其香,放在室里以清其居,餐菊饮露,不想再把艰难的人生回顾,流放的路上,也是这些香草美人陪着他,一程风雨一程云烟,直到永恒。

于是那些爱情和理想,都是遍体芳洁,散发着回味悠扬的清香,能印下大美,能遮蔽寒霜。

去往深山荒野里,或茂密的农田边,摘回满篓的鲜花,摊在透风背光的竹席上晾干,装进荷包里做成香囊,或者缝到枕芯里安眠。也能和衣服放在一起,再打开放了一季的箱子,先是有一缕极淡极淡的花香散出来,如月光扫过水面漾起的微波,也如飘远的往事又想起,只有自己察觉到了浮生来回的幽微。

有时,就在这不为人知的时刻,为这样与外人道不出的细小情怀和触动,几乎能感动地落下泪来。或许每个人都如此,在瞬间的打动里雪落纷纷,只剩了孤独,却又那么贴近自己的本质,仿佛走了很久,转身与又一个自己相遇,原来,你也在这里。

生命里,不求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机会,只要还有这样善感和质朴,四季就总会过得轻快些。人生终究是天地间的微茫,浅薄而容易遗忘,我不敢深想,只在这一知半解的懵懂里,为自己的人生长河,做一点注释和标记。

遇见你,总是惊喜。

香事亦是花事,却又比花事更幽密,落地无声,行动有风,有太极的行云流水,有隐者的大智若愚。你需用坦荡清寂之心品读,静雅简洁之心看破,它给的良辰美景,从不虚设。

一场香事,便仿佛夺尽了世间造化。

从兰汤沐浴,佩戴香囊,到焚香祭祀,最初是因为对神秘自然的尊敬,和人们成仙的渴望。烟色同样虚无缥缈,化进了无知的空茫里,似乎与同样无形的灵魂有了交集,也能有沟通和交流。

后来有了香炉,人们熏香净室,用它来清气去瘴,逐散蚊蝇,除秽疗疾,怡神增香,很快发展到用香熏衣、养生、计时,并伴随着礼仪和文化的注入,它开始在各种场合以高雅的形态出现。不管是生活实用,还是文化情趣,它都在人们的日常作息中,牢牢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满城汉墓出土有错金博山炉,炉盖镂雕得山峦起伏,层峦叠嶂,林中有仙人,还有各种神兽。博山炉是汉代常见的香器,使用青铜打造,上面可呈现蓬莱、博山、瀛洲仙山,其间飞禽走兽,工艺极其复杂。熏香时,烟气从各个隐秘的缝隙中缓缓而出,团团缭绕,徐徐升腾,山景迷蒙,群兽灵动,如梦如幻。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是清朝才女席佩兰写的句子,并不是男人的痴妄,而是女子的柔肠。

夜色苍茫,月光清凉,桂子树下窗纱微亮,只听草丛里的虫鸣,愈加显得寂静。书房里新换了灯烛,她悄悄剪了烛花,在旁边的几案前坐下来,和夫君一样专注,只不过她不是读书,而是添香。

诗意里的添香,不是取一枝线香,凑在烛火上点燃,而后插在香炉里,也不是抓一把香粉洒进香炉,任其燃烧。确切地说,应该是隔火熏香,这需要一个过程,一点细腻,还有一份美好。

顾名思义,并不是把香品直接点燃,而是放在隔片上,把燃烧的炭埋在香灰里,靠散发出来的热度,使香味溢出,这样一来,少了燃烧时的烟火气,舒舒缓缓地浮现,味道也更纯净深邃,而且富于变化,更有境界。

陈洪绶画过一幅《斜倚熏笼图轴》,他是明末清初时的一个重要画家,我却只爱唤他老莲,他画过众多女子,皆是一点墨色,三两桃花,有一份让人难以捕捉的意,在纸背上清瘦着,也富贵着。

画中的女子坐在床榻上,身上披着团宝暗纹的披风,她上身俯靠在熏笼前,披风拢上来,把熏笼遮了大半,也掩住了下面的香炉。她正抬头看架子上的鹦鹉,笑容隐隐,神态温和,一看就是大家庭里的妻。面前有玩耍的稚子,过着用苏合香来熏衣取暖的日子,寒冷不欺,人生可慰,已不再多求。

那床榻的颜色用得极好,是海水无涯的帝王青,如急景流年恍过时留下的一点壮阔,始终饱满,也衬着她的安然和悠闲。

白居易有《宫词》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是写后宫失宠的嫔妃,人还在年岁里丰盈着,心还没有落稳,就已被无情地冷落,听着别人寝宫传来热闹的笑语歌声,她只有整夜靠着熏笼,驱散身上和心里的凉。

所有的后宫里,大多数的女子,貌美如花,寂寂开落,也无可奈何。倒不如平凡院落,寂寞空庭,至少还有个待,哪怕只是待年华老去,佛前进香,烧一份茹素心愿,平安就好。夜也长,春也短,但心是静的,就让人羡慕了。

西汉以来,上层贵族家庭都喜欢用香来熏衣,阔袖长衫都染上香气,无论男女,衣冠馥郁,这在古时已是寻常事了。

三国时的荀彧就喜欢熏香染衣,后人以“令君香”来称呼他,据说他身上的香气,百步可闻,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

明人写过一出《怀香记》,说的是西晋韩寿和贾午的故事。贾午的父亲贾充在家设宴招待幕僚,她在后面偷看,对潇洒的韩寿动了芳心,于是让婢女偷偷与他联系,两人私下交往,彼此欢愉。贾府有皇帝赐的西域奇香,气味独特,稀珍无比,贾午偷了一丸送与韩寿,韩寿佩在身上,因太与众不同,很快引起了贾充的注意。

最后皆大欢喜,香成就了一段姻缘,可见气味也能做信物,想赖都赖不掉。

《今生今世》里,胡兰成想形容张爱玲行坐走路的样子,却觉口齿艰涩,张爱玲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爱玲的傲世和孤高,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小女子的娇,她一向不愿意与谁雷同,非要活个鲜明独特,说到行走时,也愿在爱着的人心里,像孟玉楼那样,香风细细,淹然百媚。

她说:“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说的分明就是她的爱情,化开了,再也收不回。

她一直放着那个铜香炉,和一炉沉香屑,塞在眼不见的地方,还是没有丢弃。那么薄情的故事,用日后千万烟火来暖,也是点不燃了,世上有太多千篇一律的日子,也总有这样的结局,多情总比无情苦。

香炉里的香,多是合香,不再是早时简单的干花、香草,或者木块。丝绸之路的开辟,使得丰富的西方香料进入中国,这些异域的芬芳更有层次感,比我们的兰惠芷篙和众多四时花卉相比,它更能长期保存,不同的搭配也出现了不同的味道和感觉,这就有了“香方”,把原态的香料经过炮制、研磨、熏蒸等方法,合成各种不同的香,便也随之出现了香丸、香膏、香饼等,用时更加方便。

《香乘》里记载了四百多个香方,涵盖各种场合与用途,甚至对应不同的季节,适合不同的体质,很像中医里的药方。其实香料和药材本就大有渊源,很多都是身兼两职,比如当归、豆蔻、丁香,有些香方就是药方,有些药方也是要用熏蒸的方式来达到治疗效果。

宋朝是香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清明上河图》里就有香料铺子,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叫“香人”,或“香婆”,读起来都觉得是含着温香的。

自从香到了文人身边,它更是或明或暗地出现在了几乎所有的文学艺术形式中,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都是离不开香的。

还有专门的香席和香会,品香,观烟,也拿几款不同的香玩猜香的游戏,最后各自把结果写在宣纸上,邻家之梅,玉琴之音,孤峰之雪,鸣沙之月,全在你呼吸之间,意念之中,最是要专注,唤起心里的本真和寂静。

苏东坡是千古风流人物,若在宋朝,一定要和他比邻而居。诗词、书画、美食、琴、茶、佛、道,还有香。他不只是用香,他还是合香高手。

那一天被记载得很清楚,元祐五年正月初七,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苏东坡大叹天意成全,取出匣子里珍藏的羊脂玉碗,让朝云用毛笔去院中取九百九十九朵梅蕊中的雪。他说雪是纯阳至真之物,必得玉碗来盛才能花气不散,取雪时还要摒除杂念,存感天敬梅之心,方可得到上品。

苏东坡书房里有专门的合香盘,小屋里有特设的香窖,他取出之前炮制好的种种香药,一一按配方称出分量,配以朝云手里的梅心雪,他心念归一,开始合香。

这是一个靠味道、气息和触觉感知的过程,要用心里的灵念,领悟香料的相遇、交融、变化和神韵,手里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捕捉它最好的融合状态,把握最佳时机,表达那份相知相护。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一个人的欢愉。如乱笔的诗帖,二十四桥的月,梅香自寒雪里红妆,它也一片芳情待知己,清逸里也有了痴缠,有了婉约,香气内敛,最识人性,它在若有若无间入怀,你懂了,便知这样的清淡,才会经久不散。

上品的香,从来都不争那一时浓烈,年年岁岁,既来了,就不必多言。合香的过程不是简单的叠加,是弥合,是助力,是相携,然而这一切的开始,都要先舍去,把纷杂难容的留恋,剥离清减,哪怕有疼痛,哪怕有不安。

才有掌心里的,举世无双,时光洁净。更重要的是,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不但是苏东坡、陆游和范成大也都是合香的好手,还有黄庭坚,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收藏有他的一个药方,《制婴香方帖》。

有这些艺术通达,造诣非凡的名家在香的氛围里,用心着意,抒情合性,所以才有了香事的繁荣与高度。

“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自性也。自性立则命安,性命和则慧生,智慧生则九衢尘里任逍遥。”这是明屠龙评价苏东坡合香时境界的总结。

人生亦如合香的过程,却又比合香艰难辛苦,你不知道哪里该舍弃,也不知道怎样走,才可以不落空,谁也不想贪执妄念,索取无助,有时嗔怨的那点不公,只因那么多的热诚,都成了逝水伶仃。

总是心痛过才明白,没有那么多的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多的长相知不相忘,该淡去的总会淡去,如流云往来碧空,再美也是一日风向,散后不留痕迹,也不必追忆,旅途原该轻简,擦肩而过,允许遗忘,这世上的缘分,到底也不是那么轻易。

终究不能太苛刻,人生总有些遗漏和失落,要忍耐和宽容,待穿过寒枝枯瘦,看到月白风清,剥新收的莲蓬,点亮擦去浮尘的青灯,容得下寂寞与迟暮,必有一味心香,为你落成。

心归处,香满路。

真正有限的,三两知交,短暂人生。

大学时去一座不知名的山,没有经过开发,还算不上景点,满山苍翠,路也不分明,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山风飘过树梢,总是凉的,连催开杏花的那一抹,也同样没有温度,我爱凉风的低温,也爱山花的野生,它们在我经过的路边,从容自若,阔对红尘,却可藐视时间。

山上有道观,同样极苍老的小院,我燃起结缘的香,插在黑漆的香炉里,有修行之人过来,他说,你内心平和,这很好。

读书的日子岁月贞静,心里都是梦想,对于这样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只觉看香亦能识人,当他有趣。

后来在城市的宽阔马路边,路过一个佛堂,进去亦学他人上了一炷香,又听旁边的出家人也说了相似的话,我才在心里,学着端详。

多少时日,从年少开始,就这么匆匆过了,如今又是岁末,转瞬一个春秋,心简心明,这需要一生的修行,我知道我还没有。

我贪看清水照芙蓉,也恋着浮世美意,有时,忘了把心往回收。虽无贪念索求,但又过于散漫,一点一点,仅有的所得,都是光阴留下的积攒,而我,荒废了太多,到底无成。

我素日也常常用香,虽不是天天,但手边总是不缺的,包括打香纂的全套工具,偶尔一个人,轻拓时光。无关安神定心,通灵增慧,甚至无关修身养性。也不是刻意的古典或情调,只是习惯了的寻常事,并不做他想。有时忙碌,无暇喝茶的时候,陪我的,便总是它。

每次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先是这味道扑出来与我相迎,心里便总浮出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