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佛教与花的因缘,早在释迦牟尼佛诞生之前就注定了,他的母亲因梦白象衔着白莲花而有孕,后来又是采摘无忧花时生产,佛陀降生时,百花齐放,他步步生莲。这些佛教故事传入中国,人们也开始恭敬地以花献佛,也以莲花之心静修,期盼能悟得拈花微笑的禅境,也在等心心相印的懂得。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佛经里有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时光往前,不知要回溯多少年,才可以到达那个地方,山下开满大片的彼岸花,鲜红艳丽,如云似霞,无边无尽。守护它的是两个妖精,花妖叫曼珠,叶妖叫沙华,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空气里还留着不曾消失的温柔,那些树和鸟也还在传说,可他们注定错过,只能想念,不能相见。
他是孤独的叶,她是孤独的花,放眼望去,彼岸迢迢,都是寂寞。佛说修行之苦,原该无情,放下执念,六根清净,万事皆空。
可是,可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动了心的那一刻,便无法再遏制,一千年的孤独,就是一千年思念的折磨,这比风吹雨打,天雷地火更难熬过。他们盘膝而坐,在不同的时空,一记一记的木鱼声,日夜不停,说着莫莫莫,可仍然平不下,寸寸欲断的柔肠。
唯爱与相思,能有如此的疯魔,不能割舍,愿用生死做代价,只这一次轻狂,抛血泪做桥,再险再难,也要涉身越过前缘陌,把弱水流沙,一一踏破。
他们不顾一切地相见了,那一天的彼岸花格外柔媚,碧绿的叶子,轻轻托着红色的花瓣,天上人间,痴情弥漫,连风云都忘了赶路,所有的心都不平静了,陡然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久远的牵念。
天神罚他们入凡间轮回,但是永远都不可能再记得彼此,更不会再见到。连同彼岸花,也从此去往幽冥界,开在三途河边,忘川彼岸。
花还是鲜艳的红,绚烂地铺满通往地狱的路,可叶子却不再生长,而是化成了魔力,附在花的身上,散着味道,使每一个过往的幽灵,闻到花香都能唤起前世的记忆,好最后一次,回眸凝望。
曼珠和沙华在轮回里历劫,一世又一世,谁也不记得命运的开始,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也不知道,同在红尘之中,还有一个人,曾在无涯的时光里,与你魂梦相牵。
就是那样深刻,就是这样不能记起,哪怕路上擦肩而过,哪怕是你坐在他刚刚坐过的窗边,也是注定的忧伤,从此音尘各悄然,两处茫茫不见。
只有在生命的终点,苍老地走向黄泉,闻到彼岸花的气息,才想起从前。就做数日孤魂,在刺骨的阴风口守候,等他到来。执手而誓,再不要分开,茫茫人海,记得相守的誓言,一定找到彼此,化去千年缺憾。
黄泉路边望乡台,忘川河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又是一世情长,一世遗忘。
佛说,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人在世间,绝不是无故而来,只是我们,都已经忘记。也只有把握今时今世,修因种果,悲欣交集,让魂牵梦萦,少一点遗落。
花在瓶中,敛心持己供众生,别了烟雨,妙了丹青。人在红尘,与花俱静,平淡相守,落了红颜,爱仍不休。
花没有前世的记忆,忘了刻骨铭心的相许旧颜,忘了深情眷恋的老院炊烟,无心地开放,曾在碧落,今在人间。这样也好,以空寂之心又重来,我与你相逢,便只要今世今生。
从佛前供花,到春闺插花,也没有什么曲折偶然,女子如花,女子是花,长在枝头的是花事,插在瓶中的是心事,因为有了布置,有了修剪,有了构思,也就有了不用说的语言,不用调的芬芳,不用弹的曲调,不用裁的锦缎,只是添了可交流的个性和情感。不着一词,尽得风流。
追数樽前插花客,人物并皆佳妙。禅是一枝花,顷刻间薄了俗心,时间久了,也开始在心里养莲花,长日无事,也总要慢慢地打量地过。
沉水香销梦半醒,斜阳恰照竹间亭。
戏临小草团扇,自拣残花插净瓶。
莺婉转,燕叮咛。
到了宋代,蓬勃发展的是文人插花,他们加入了哲思和理念,内敛而冷静,把花花世界,收拢于一几一瓶,更是慷慨地把感情和心思,淡泊闲情,踌躇抱负,也寄于这瓶中花,使它有形的同时更重内涵意味。
宫廷插花富贵华丽,大气端庄,文人插花清雅有韵,情致飘逸,民间插花素朴自然,明洁淡雅,寺观插花则是禅心简寂,幽芳自华。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朱淑真立在渐凉的秋风里,月又将圆,花也将残,满树的桂花落下,这一个季节也就单薄了。她真想问一问嫦娥,为何让桂花落在凡间,盛开得如此短暂。
朱淑真天生词心,字字花开,生于仕宦人家,又是那样繁华精致,处处可赏玩可吟咏的宋代,原本是青春无愁,即便流于平凡,也可自寻些闲趣到老。她早期的文笔明快清婉,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热情和幻想。
她也曾遇上过一个意中人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她一直觉得,那个人就在她不远处,风姿俊秀,玉树流光,笑起来清澈干净。后来人们总说这词是欧阳修所作,不过是怕坏了当时的风气,身为闺阁女子,怎可如此与人私约。
后来听从父母之命,她嫁给了一个小官吏,也不能说她的丈夫有多少不好,是朱淑真才华出众,一心盼着夫妇和鸣,羽翼相依,与她相比,她的丈夫就太过于平庸,理解不了她的精神和内心,只怕连欣赏都不懂,志趣不合,又不能迁就,婚姻的冰冷,像四月里的寒霜,欺的总是花。
朱淑真年纪轻轻,抑郁而终。又是一个把爱当生命来衡量的女子,她擅书画,尤喜红梅翠竹,却不肯对现实的生活低一低头,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其实,她是爱自己爱得真。
人们与花有自然的亲近,人间也有了花神,男女各十二名,代表十二个月,有了越来越多的笔墨倾情,花也有了故事,有了传说,那份以为断忘的因缘,也有了牵系的红线。
文人对花,更是有情有爱。花木也有了寓意和人格,荷花清净高洁,是为诤友,牡丹雍容华贵,是为花王,还有岁寒三友,花中君子。也有人爱花爱到了痴,为爱名花抵死狂,却觉得这人干净,到老都能天真。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也并不是说要人人都去学米芾拜石,或者仿林和靖取梅为妻,而是说在内心深处,有一方清明简静的留守,不管人生的际遇是什么,它可以安然不变,就用这一份不合时宜,还有两点古怪,听鸟说甚,问花笑谁,自以为乐,任他人不解,相信自有同路人。
人生里,结交几个与富贵前程无关的“闲人”,做一些与生计衣食无关的“闲趣”,便是大清平,大自在,什么坎坷艰难,也不会夺取。贫瘠的日子里,还有窗台上沐浴阳光的一枝花,心就总是明的。
明万历年间,相继有了《瓶花三说》、《瓶花谱》和《瓶史》,这都是有关插花的经典著作,细致而唯美地讲述了与插花有关的所有境况。《瓶史》里总结了花快意十四条,明窗,净几,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苏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艺花书,夜深炉鸣,妻妾校花故实。
瓶花以韵取胜,斗清不斗奢,切忌贪多,在“过”与“不及”之间,让花仍不失以自然的形态,保持清雅流畅,高低错落,俯仰呼应,疏密得当,虚实相生,是小空间里的大文章,取材必有意,落形必有语,师法自然,方得折枝之妙。
冒辟疆家的园子里,凡有空隙之地,皆种了梅。在梅刚刚吐蕊的时候,董小宛就来树前观察枝条形态,找与花器相称的,然后再隔期来修剪,到花开的时候,再把修剪好的梅枝剪下,插到数月前就准备好的花器里。
由此得见,插花也不单是到了门外看见中意的花就剪回来,有时也需要陪护和等待,更要有花器、环境、心情都匹配。这番用心,必是爱花懂花之人,方肯不怕琐碎与周折,反而在期待里,和花相约,静候花开,如聘一生,有内心感知到的华美,浩荡庄严。
董小宛爱花草的清雅之气,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她病了三个月,却要为名叫“剪桃红”的菊花梳洗打扮,她晚上点了烛光,菊花摆上三面,再用白纱屏四面围了,然后她坐在花丛中,人与花都被幽幽烛光照着,影子落在白屏上,她轻问:“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
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果真可以天人合一,物我一体。我不敢说,自是人比黄花痩,这些点滴的情致,是她留下的一点一点花开,慰她柔肠,也添些乐趣,否则,总还是太辛苦。
取花如取友,一切人为,都还得顺遂天意,更要顾念一点缘分,同类方可为聚,强求不得,如此才可安心,才能动情。
我与花相对简单,是君子之交,言谈不多,彼此相伴,却是自在自安。我也不懂插花之道,袁宏道的《瓶史》,我一向只当清逸的散文小品来读,但我始终相信花有灵性,也有寄托,可共话岁月,同描春秋。
我的书橱里也有花瓶,不大,仅容一两枝花依偎,我插了一枝桃花,一枝艾草,都已干枯得褪去了颜色,只剩浅浅的粉白和淡淡的绿,虽然不再有生机,却有了光阴的丰厚,若有若无的味道护着书卷,稳妥而踏实。
可惜我不在南方,外面没有常开不败的鲜花,甚至节气一到,满树的叶子都要落光。幸而平日里,也喜欢养了几盆植物,除了春节前后的水仙,还有夏天盛开的茉莉,其余都是不开花的。
我去花木市场,卖花的人说,这些是木本的,可以一直养着,她笑,可以比我们活得长。我却喜欢这时光悠悠,能够一直守候,于是买了新培育的一株,带回来,放在案头,看一叶一叶,慢慢生出。想着五年之后可换大点的花盆,十几年后再换,一直到六十年后,我坐在树下的摇椅上,不再写字,也不再看书,也许又忘了很多事,它筛过光影,落上我的白发,我苍老的面容,过去的时光不会再重复,我也仍然感动,仍然相思,仍然多情。
我住的小区很老了,红墙旧得斑驳,有整面的爬山虎,窗子也是旧式的小,看过去,只有幽深。但却有很多草木,银杏、合欢、玉兰、牡丹、梧桐、紫薇、桃、梨、槐、金银木,还有寻常的杨柳冬青,月季石榴,不知谁洒下了花籽,还可见萱草、雏菊、鸢尾、蔷薇、指甲花、夜来香,还有自生的蜀葵,更多的是我叫不上名字的。
老旧的小区没有物业,不经打理与叨扰,花木自在地生长,偏僻处更是杂密,近乎野生,却都有了气象。四季都不再苍白,就在它们的枝叶花色里流转,我不识得对门的邻居,却总是在它们面前,忘记尘俗,依依不舍,忽略浮生变迁。
天光暗下来,眼睛有些酸涩,换上绣花鞋出门,楼下的篱笆上,蓝色的牵牛花随着枝蔓蜿蜒,正开得静美无言。我摘了一根藤回来,上面有三朵或开或将开的牵牛花,插在黑古的小花觚里,放在枣木墩子上,后面是雪白的墙,醒来已是梦中身,人生清欢,如此已好。
朴素的日子,就是,陌上拾得旧花钿。
依旧认得。
向来不容易被打动,却极容易感动,分不清,这是多情,还是寡情。美好的事物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慢,不管身边有多少匆匆,也仍保持自己的节奏。我可以数日闭门不出,也不觉得时日漫长难耐,光阴的幽深里,有料峭,有飞白,落下的一点沉寂,是湖石上三三两两的香灰,提醒着,花影辰光,又这么消磨过了。
韶光虚度,总是惊心,也不都是从容,可世上万紫千红,我习惯了素心静白,清浅相逢。此意徘徊,惹过的尘埃,留在繁华里,风中辗转,苦乐相送。带不走的,便不再带走,留不住的,也不会强留。内心的动荡,只有自己能懂,打一个莲花香纂,如知心的沉浮,起落悠悠。
它总是个背景,在不显眼的地方,陪衬着光阴的雅静。
如张爱玲的提醒,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清凉幽静的芬芳徐徐缓缓,微妙而绵长,其实这炉香,迢迢已燃了几千年。这铜香炉,原也是家家都有一个的。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醒来才觉百无聊赖,也不愿起身。透过粉白的薄纱帐子,看不清天色,只觉得不甚明朗,夜里秋凉,寒意又添了一层,他不在,连八月的天,好像也冷得快,只有这熟悉的香味,让她安心。
李清照出身名门,又嫁入高门为妻,一身才气玲珑剔透,所爱所乐,俱是雅事。琴、香、茶、古玩,以闲愁填词,薄嗔作书,寄到他那里的时候,还有暗香盈袖,旁人只想象人比黄花痩,只有赵明诚,一地相思。
人生里,总会有那么一段顺风顺水,好天好雨的好护佑,养得花好人娇,卷帘就是西府海棠,才能不急不惧地把心静下来饱满着,愁思闲闷也是敞亮的,因为有情意在。
他们新婚小别,多少平日里的乐趣陡然都跟着走了,书也不愿意读,门也不能出,只有几案上的铜炉里,烟色仍然袅袅飘散,氤氲的香气缭绕着。从有形,到无影,添了多少曼妙情致,伴着她晨昏梦起,把那么点寂寞写成句子,叹息自己,也真是小女子,情怀婉转来去,当真不是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女时候了。
李清照喜欢熏香,似乎是不分日夜都要点着的,也时常在她的诗词里作为一个铺垫,或者前情出现。看起来毫不经意,只是因为它在那里,所以才有了深深地呼吸,其实是心到了,意才到,而那炉香又何曾简单,你用什么样的心看它,它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