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6016100000014

第14章 托意眉间黛(12)

红娘打小跟着小姐,自然知道她惯会佯装的性子,脸皮又薄,面子上撂不下,头顶上时刻有老夫人的敲打和警醒,十几年大门不出的富家小姐,她是礼制下的标准式样,密密包着的内心,即便有不自知的流露,也万不会轻易敞开了。

红娘把书信放在了妆台上,而后躲在外面的帘子后面偷偷看。

崔莺莺起了身,看外面的天色晴好,禁不住还是一声长叹,百无聊赖地坐在妆台前,拿着粉轻轻地匀脸,对着镜子看自己,仍是自怜,无力地垂下目光,瞥见了钗盒上的书信。

她先是回头看了看,明知空无一人,也还是耳热心跳,忙不迭地先藏一藏,待打开封口,已是手冒冷汗,忽低了粉颈,忽变了朱颜,一会儿专注,一会儿意乱心烦。红娘在后面偷笑,一切表情,都早在意料之中。

陈洪绶画过《西厢记》的插图,其中就有一幅“妆台窥简”,就说的此情此景。

在画中,老莲妙用了屏风,而且一笔排开,挥手就是洋洋洒洒的四扇。王实甫在写的时候,脑海里一定没有这些繁盛,她们借住在寺院里,即便还讲究些排场,也用不着这样铺张。老莲却觉得,这当口儿,可以把莺莺的心事往外明一明,他的屏风往房里一摆,能听见时间落地的声音,戏台上的爱情,也寻了好人家,要来世间真情实意地表达一回。

崔莺莺是相国小姐,再无趣的日常也过得恬静安稳,屏中四季,就是窗前花鸟,越不过去的时候,还可在这花前待一待,寒梅报春,夏荷净塘,也都是极好的节信儿,然而蝶是双飞,燕是相对,却不该扰来深闺,下不去的阁楼,就有了消不掉的春愁。

莺莺正站在芭蕉树下,背对着门口,手捧书简看得认真,人也似是在屏中,要藏起幽柔曲婉的女儿柔情,是挂在老树枝头,还是让鱼雁带走。

画面里最静的反而成了崔莺莺,屏里的花再闹鸟再鸣,也丝毫影响不到她,她已经呆住了,早失了态。不安分的是红娘,屏风后探出身子,活灵活现的机敏劲儿,她得从小姐的表情中看出态度来,毕竟身后虚掩的那扇门,只有她敢伸手推开。

待心情平复下来,莺莺才想起,她不知不觉,随着一缕琴音上了高台,她得寻个台阶下来。

她皱了皱眉,怒喝红娘,把信笺摆在她面前,手里分明是呵护着,唯恐折损了边角。这东西是哪来的?随随便便就敢放到我房里来,我能私相授受吗?

红娘知道躲不过这一遭,即便是小锣点的过门,也得一丝不苟地唱了来,她应承着讨饶,不行还有杀手锏,大不了拿着信自己去找老妇人告罪。她这火候拿捏得当,稳稳打中了莺莺的七寸,莺莺顿转了性子,悄悄地问,张生这两日如何?

若把屏风撤走,这戏恍惚陡然没了着落,与人世疏离,仍然还是戏,不管是圆满还是别离,也只是徒留一把唏嘘,最后剩下空空落落的舞台,妆还未卸,人都已散去。

戏总归是戏,如何演都可以彻底,爱恨悲欢,全都可以如意,也全都走不到现实里。

倒是一扇屏风兜得实诚,有了密度,有了牵绊,怜惜地把人拢在里面,可寄闲愁,可怨东风,也能收留几点离人泪。

台上的人影都没了,屏风还在,情分也就在。似乎后面还有一个空间,留了念想,是可以转寰的,丽影双双再出来,都是清欢喜悦。

我们改不了结局,如同改不了传奇。回去的路上,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忽然也有了伤感,远远地看见家门口,庭院深沉淡明月,轩窗里也有个锦屏人守着,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更真实。

中年的老莲,笔下古意,心中野逸,寥寥淡墨,人已在眼前巧笑倩兮,有情有义。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立志雪耻图强,他在准备起兵攻打吴国前,特意去后宫与夫人作别。勾践背对屏风,夫人则面屏而立,勾践说:“自今日之后,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各守其职,以尽其信。”意思是男主外,女主内,各司其职,后宫的内务有差错,责任在夫人,朝堂的政事有差错,责任则在勾践。并且最终强调说,以后我见你,就到这里为止,各自明诫。

夫人大概还一心只记挂着勾践出征的事,顷刻之下,来不及细想,只默默地给他系好披风,看着他转身而去,夫人向前送了两步,只走到屏风跟前,就停住了,再也没往外逾越。

勾践去则去了,反手关上了后宫的大门,并且用黄土结结实实地填上。夫人远远地看着门口的动静,直到马蹄声远去,她才缓缓地摘下钗环翠饰,独坐一席。雨打梨花深闭门,此后的日子,她素面布衣,不沾粉黛华裳,依旧如常地织布,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以屏为界,屏风俨然成了警示,屏风外就是禁区,也许有雄图抱负的勾践,只是想建立一种秩序,或者说规则,让社会的效率更加明显,忍辱负重的那些日子,他就是靠着原则的坚持,才走到最后的复国。男者刚,女者柔,多少也是天命注定,男人在外闯荡打天下,女人守着家园无争,才是世道安稳的眉目。

他这一个界定,从此就圈了女子几千年,长裙曳地,寂寞涟漪,屏里春色再浓,也都只是断头路,看一瓣落花迷了眼,被寒风吹到脚下,人生或长或短,或明或暗,只能在屏风后面等待,为他一人梳妆,历尽枯荣。

屏风可是精雕的木板,细描的画绢,也可以是一帘纱笼帷幔。

孔子到了卫国,把持朝政的是卫灵公的宠妃南子,南子传话来,召见孔子。孔子辞谢婉拒后,仍是却之不恭地应了召。南子名声不好,简言之,美而淫,所以子路极不愿意让孔子前去。

南子在帷帐中,外面还垂了珠帘,孔子进去后行稽首之礼,南子穿了大典时的盛装,也恭敬地一再回拜,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只是隐约的轮廓,和南子垂拜时,清脆作响的环佩。孔子感受到的南子,恭肃端宁,礼敬有加。

孔子看着子路,用超出平日的声调,大声说:“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很多时候,萍水相逢,能有这一刻的遥见,不用看得清楚,只要当时的感觉,清白明朗,便足以放心。日后也许埋没于风沙,也许“子见南子”,留于史记,短短两三行,任后人想象。而孔子和南子,当时可以辩一句,此后不用再提。一道屏风就是结界,任是故事,也难以跨越。

唐明皇曾送给杨玉环一个珍贵的霓虹屏风,雕刻有历朝历代的美人图形,其中的服饰和雅玩,都是用了数不尽的珍宝雕饰,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络以珍珠瑟瑟,极为难得。据说是隋文帝所制,后来送给了远嫁突厥的公主,贞观初年,突厥大败,屏风与萧后同归唐室,而原本的公主,惨死在所嫁之人的帐中。

杨玉环听得有趣,如此重宝,边远荒漠自然留不住,而盛唐的宏阔,别说区区一扇屏风,这万里河山就是屏,只要她愿意,随手都是屏中人,包括诗仙李白,说来也就来了。

满屏的美女,杨玉环看着也无趣,带回娘家,就没想着带回去,随意搁置在高楼上。一日杨国忠在屏风前的榻上才躺下,忽然屏风上的女子纷纷走了下来,自报家门,施展才艺,把杨国忠吓得惶惧不已,待屏中人尽数回去,他就赶紧锁进了暗室中。

后来杨国忠被杀,杨玉环自缢,屏风不见了踪迹,后人读来,总能想起一些深意。这样贵重的屏风,身上有着大繁华,往来了诸多女子,人人一段剧目,等着诉说,但凡欲诉的心,总脱不了幽怨和愁闷。

越是奇巧之物,越容易漂泊迁徙,它也是薄命的红颜,绝色就是浩劫,千万人的注视下,注定无法长安,也不能长留,多舛,是唯一的命运。

第一次见《韩熙载夜宴图》是在邮票上,顾闳中的手卷,以连环的形式,在三米多长的画卷上,精妙入微地再现了韩熙载在家开宴行乐的场景。让人称绝的是,他在画中用屏风转换空间,隔开了每一段的主题,听乐、观舞、休息、清吹、宴散,各自独立,互不影响,又彼此不生分,界限隐蔽,看起来自然流淌,甚至有些画面里还可呼应。

屏风这边的男子,在听清吹,众人皆陶醉,他却微微回过了头,竟然入了另一场宴散的戏。衔接得行云流水,不觉丝毫突兀,反而有了幽幽情怀。

后面的女子与他隔着屏风,悄悄耳语。两人表情轻松,神情自若,周围歌舞人声,让画外的人看了,也放下心来,不必担心有什么为难被撞破。

他们在谈三月三的花开,九九的雁来,说着悠悠人世里的相逢,那第一句是谁开的头呢?一转眼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莲步轻移走过来的时候,还是有难免的柔情,把自己隐在屏风后,月色忽然掉了头,给她一个阴影,算是纵容。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也许有那么一丝微妙,你知,我知,一句话,说不到最终。

锦屏人幽居深阁,与天然隔着一道光线,焚香倚栏,念一句六字真言,眼见得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懒怠地拨弄了琵琶弦,窗外红药初绽,锦瑟华年,只看得韶光贱。

女子被屏风隔在重重院,男子却可在屏风里走得更远。

文人心底事,千古一画屏。文人寄情屏风,或题诗词,或描画图,可置厅堂,可侧几案,也可立于庭院,甚至山林田园,它承载着内心的向往追求,意趣性情,可以把心绪放在其中,自我沉溺,也可忘忧。

寂寞对屏山,相思醉梦间,出世入世,就在一屏之中。

屏中可有画,画上知己喜乐相逢,青茶淡酒。画中仍有屏,屏里青绿山水,幽谷茅屋。不管哪一层,都是心中所想,梦中所念,一世所求。

浔阳江头,白居易偶遇一曲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一生经历颇多,也看尽了世间百态,歌舞欢畅,诗酒纵情,晚年时,绚烂皆扫,只平淡地守着屏风暮阳,漫度余生。

他隐居在庐山香炉峰草堂,过着“逐身安枕席,随事有屏帷”的闲适生活,有人把他此时的生活状态和形象描绘下来,制成屏风,屏风里的白乐天,“须白面微红,醺醺半醉中。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卧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

可是白乐天自己,却用着一个不文不饰,不丹不青的素屏风,并自号素屏居士,高洁独立,遗世忘俗,有平和自适的心境。人生路程起起伏伏,洞明了人情世故,也唯有闲情,能托一点深邃和永恒。所有的浮饰都去掉,独映素屏,世间应不要春风。

千年的光阴,有隔世的美,在历史的沧海中,带着朦胧,仍旧可寻。看得久了,屏风里的场景,也认作了故乡,虽没有去过,却早已相知熟识,仿佛古旧的水墨画,刚从樟木箱子里翻出来,打开晾晒,扑面都是光阴浓淡的印记。

推开绿窗纱,轻唤烟霞,看屏里的山水,又在把谁牵挂,山谷的溪边,早已开满了桃花,折一枝芳华,寄给蒹葭。你看茅屋青青,瘦剪了灯花,她在门前青梅下,绾起了长发。转身佛塔,余一地孤煞,诗成书画,打马天涯,下次相逢,就在屏中吧。

白薇说,花若是开到百日,总带些丑态和平凡。

我被她的话击中,欲帮百花说几句维护,竟是一句也不能。这话有妖娆的毒,有枯萎的凉,有磊落的个性和风骨,想事实如此,也是真的。而我,也只是不舍罢了。

我欣赏这样极简的思维,也喜欢这般冷静的心态,在她度过的时光里,繁复的人生归于看透后的放手,丢掉花开的岁月,最后长成树,远离喧嚣和轻浮,把命运给她的波澜,化成了从容。所以到了九十多岁,面对远来的陌生人,再提起那个名字,回忆起那些波折和心碎,还有并不圆满的爱情,她仍可以莞尔一笑,我只有这一个爱人。

今春第一朵迎春花开的时候,我买了一个窄口的粗陶小花器,暮黑的瓶身上斜逸着一枝瘦梅,只勾勒出了花形,并未填色,正是暗香浮动落清影的意趣,很是古拙雅致。然后去寻合适的迎春花枝,特意找了一截枯木似的老枝,剪掉顶端的分叉,只要中间一段。花是开着的,围着黝皴的枝干,距离不等,总共留了六七朵,太繁盛的地方去了些,但是花苞还在。再把隔年风干尽了的细长杆挑着的低眉莲蓬配上,还觉得不够柔和,色彩上少了什么,刚好花谢后的水仙,叶子还疯长着,剪了两叶葱绿的,长长短短插在期间,顿时就有了精神。

我直接给这瓶花起名叫“惊蛰”,爱惜了很久,看书写字,喝茶发呆,它也陪了我很久。

古人自来爱花,与之不能远离,看清宫旧藏的《十二美人图》就能知道,室内桌案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要留给花瓶的,花瓶里插着各式鲜花,旁边或是书卷,或是灯烛,或是窗棂,或是棋盘,或是针线,或是古玩。仅有几张没有出现瓶花的,也是因为主题和角度不对,按常情,也一定是有的。还一定有个女子,与这花同在一个屋檐下,素心花对素心人,朝暮相伴。

也不单是室内,宋徽宗有《对花抚琴图》,他在花园的树下弹琴,对的也不是园子里生长的鲜花,而是瓶花。曾有人对牛弹琴,牛不理,人皆视为愚人。宋徽宗对花弹琴,花亦不语,可他却是第一风雅之人。

宋朝时,种花、卖花、插花,人们把花当作生活必需品,文人把“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合称为四艺,列为必备修养。

古代最初插花的出现,与佛教的传入有关,又因一份孝心而传播。南朝齐代有一位晋安王,名叫萧子懋,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得了重病,那时佛教昌盛,正是四百八十寺的修造时期,他们家也请来了高僧做法事。僧人把莲花插在盛满水的铜罂里供佛,萧子懋心疼母亲的病痛,也担忧她的生命,就在佛前祈祷,若菩萨能保佑母亲病愈,就令此花竟夕不萎。七天后,花色如常鲜艳,萧子懋一片赤子孝心感动了天地,记录在史书里,也留下了佛前供花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