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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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托意眉间黛(10)

眼看就是生生别离,一去长安,前途不测,即便留得性命,也不知会如何安置。痛哭之后,徐德言把乐昌公主梳妆台上的铜镜用力掷到地上,摔成两半,一半自己收好,一半放在公主手中,并约定,不管日后境况如何,流落到何处,正月十五那一天,持半片铜镜于长安的繁华街市叫卖,只要不放弃寻找,就一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进了长安城,乐昌公主被赐予功名赫赫的杨素做妾。杨素出身贵族,文武双全,又懂审时度势,会诗文,会赏玩,的确是一懂情趣的人。名画《红拂图》里的他,家宅丰阔,婢女环绕,诗酒奇珍在身畔,俨然可比神仙。

乐昌公主来的时候,就是杨素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乐昌公主是他内宅的诸多美色之一,每每感怀身世,总难免凄苦。

每每夜深人静,她对着那半片铜镜自遣愁肠,再映不出那时的明媚了。

这时的徐德言已经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中,也苦苦等到了正月月圆,他果然在闹市看见一个天价叫卖半个铜镜的老仆。徐德言把自己的半片拿出来,两相一对,严丝合缝。

老仆拿回了重圆的镜子,乐昌公主看见了徐德言的诗句。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多日的隐忍和委屈再也无法控制,她哭到难以自持,以致茶饭不食,召亦不见。

杨素知道后,也伤怀感叹,他做出了一个让人乐道的决定,许乐昌公主和徐德言夫妻团圆,并出资助他们返回江南。一时传为美谈。

杨素用文人的细腻知晓了真相,又用诗人的豪情成全了真心,在他身上,还有着魏晋名士的淡然和胸襟。处世磊落,不拘小节,所以红拂敢于夜奔,陪着李靖戎马如绝代侠侣,直到拉开大唐恢宏的序曲。

总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古时多少有情人在离别时都曾这样,以镜鉴誓,只为团圆,可是最终团圆的又有几个,又有多少绝望被照进铜镜里,一别三重秋,就只有形只影单,只有郁郁落寞,只是懒了红妆弃了粉黛,最后在寒凉里把最后一点气力消磨。再带着半面铜镜下葬,陪伴那个已然枯萎的容颜,还找着曾经执手的约。

江西的一座唐墓里就出土过半面铜镜,另半面,仍旧下落不明。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

同样是久别重逢,一钗分成二簪,再合起来也是严丝合缝,一如初时动人美好,不留丝毫痕迹。铜镜却不能,再重新拼到一起,也是注定要留下触目的疤痕,即便寻到世上技艺最高超的能工巧匠,也抹不去那段裂纹。盘结着几重险阻,盘结着柳暗花明,那是一段回不去的光阴,难以回首。

这块铜镜显然是不便日常使用了,收起来妥善放好,和家传的祖母绿一起收藏。那天阳光芬芳,照在被搁浅的铜镜上,上面的字迹依然深深,见日之光,美人在旁。

古代的铜镜,一面平整光洁,用来照容,另一面则雕有不同的纹饰,工艺多样,内容上更是丰富,或华丽,或素雅,或朴拙,或灵巧,这些与社会发展进程有关,体现着时代特征,镌刻着历史文化。可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印记,上面承载着人物故事,风俗传说,还有大量的铭文,更是古人留与我们的诉说。

也因此,它才那样厚重,悠悠千古,深沉苍逸,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风霜,它就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岁月带不走的,也就是像它这样坚固牢靠,又不掀起满城风雨,引来众多追逐的忠厚之士,历史都已忘记的,它仍不丢弃。

汉代女子徐淑与她在外为官的丈夫秦嘉远隔千里,长日不得见,只能书信往来,以诗文互诉衷情。一次偶然,秦嘉得了一面镜子,甚是稀罕,他便寄给了妻子,还有一双金钗,几种好香,并素琴一张。诗里说: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

徐淑收到礼物后,也很快修书一封。

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

未奉光仪,则宝钗不设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夫君不在身旁,自不必打扮得光彩亮丽,荆钗布裙,克己守礼,只待君还。

可惜秦嘉年纪轻轻死在了任上,可怜胞弟还要迫她改嫁,她刚烈得自毁容颜,誓死不从,独自抚养着幼子,寡居至终。

道路辽远,中有关梁。鉴不隐情,愿毋相忘。

与天无极,与地相长。欢乐未央,长毋相忘。

有人照花前后镜,有人临镜忘织纺,有人对镜理花黄,有人却对菱花淡淡妆,笑语问檀郎。古来铜镜与美女,也是爱恨交织的冤家。清冶铜华以为镜,莹光如水照佳人。它为你伏下命运的线,那是说不尽的人世锤炼,等你悟透镜中花,便知可亲可爱可挽留的,至少还有自己。

铜镜的玄奥,自然不只在这青丝白发上,它有更宏广的内涵和能力。古籍上曾有这样的记载:“昔皇帝氏液金以作神物,于是为鉴,凡十有五,采阴阳之精,以取乾坤五五之数,故能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通其意,以防魑魅,以整其病。”

可见铜镜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一定要在特殊的日子,吸取日月精华,调和阴阳之气,还有之前的拜祭,一旁的供案,至此天成的铜镜就有了神通,可降妖伏魔,驱鬼辟邪。

于是,有些出土的铜镜上便刻着“五月五日”、“五月丙午”的字样,或者是“八卦阳生,欺邪主正”、“仙传炼成”,还有国家博物馆的“灵山孕宝,神使观炉”。

唐初有个叫王度的人曾得高人所赠一面铜镜,告诉他说,持此则百邪远人。王度带着铜镜奔赴长安,途中路过长乐坡,投宿在程雄家里。他从行囊里拿出镜子整理衣冠时,却有一个寄住在此的女子俯首倒地,流血不止。王度怀疑她是妖怪,就用铜镜逼她现出原形来。原来她是华山府君庙前长青松树下的一只千年狸猫,因私自变幻成人形迷惑世间,所以被府君追捕,她四处隐匿,到过很多地方,今日被宝镜照到原身,她是必死无疑了。

可能王度自己也没料到,这宝镜不但灵异,法力居然如此高强,千年修为的狸妖,只不过经它一照,就连性命都不保。王度当下把这宝镜好好收起来,此后一番历程,又降服了不少鬼怪。却在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镜盒中无故发出悲鸣,其声由远及近,由低沉到磅礴,如虎啸龙吟一般,再安静下来,宝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照妖镜、透骨镜,还有《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说起来也都不陌生。

铜镜驱邪的说法,由来已久,古代战士甲胄上的护心镜,巫师作法时的神器,把圆镜镶在大门顶端正中的民居建筑,新娘子随轿的铜镜。

如果这些都是虚妄之说,闲时解闷,只供付作一笑的话,那一代名医,遍尝百草的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中开过一个药方,“小儿夜啼:明鉴挂床脚”,鉴,就是镜子,他说镜乃金水之精,内明外暗。古镜如古剑,若有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

不用再深究是真是假,还是科学不够发达,让神秘的继续神秘,如今没人再用铜镜正衣冠,那就用它驱邪诛魔,让邪恶无处藏躲,明镜高悬,不住心魔。

绿斑锈,黑漆古,铜镜阅人无数,历经千年荣枯,知晓人情世故,要说它有几分不凡,我总是信的。

佛家《华严经》上说:“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我在须臾之间知悉,也许正是身边铜镜的默默护佑,给我长日安宁,心念洁净,也让我在困顿艰难里,仍记得一世情长的初衷,它看顾我简单生活,教我懂得知足,不奢求。

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太过挑剔,注定孤独,太多强求,必然失去。

晨起天欲雪,却到傍晚才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势不可当,铺天盖地。我执起铜镜伸出窗外,让花瓣飘落在镜面上,从清晰,到倾覆,斑驳苍古,带着沁人寒意,这就是我的岁朝清供,我敛心低眉,禀敬天地。

漫天飞雪,世间只剩我一人。

与铜镜清洁相知,也愿与世间风物相知如镜,在岁月里铭记温柔慈悲,还有宽容,不再向红尘寻答案,在宿命里盘剥素年,任心无量,任尔无踪,只安宁地看新月如钩,有桌上茶痕的质朴,有桃花娴静的情义,感知四季更替,做时节的知情人,把缘分成全,把风骨老透,是福报,亦是终了。

一辈子,不远,始终在那里。

这场雨,下了两天还没停,淋漓着时急时缓。窗上雾气凝聚,向外看去,天地肃杀。老树依旧沉默,声色不动,阅尽风云沧桑,早已懂得了含笑静默,隐观四时情致。楼下停靠的汽车隐在水色里,凝神看去,透过玻璃上流动的水珠,显得虚浮而不真实,如同幻影,时现时散。

案上的那炉香已燃到了尽头,空气里还留着甘爽清甜的幽香,我披了月白的衫,执了伞出去,小路苍古,偶尔有车疾驰而过,溅起水花又纷纷落下,急促得终不留什么痕迹。十字街口,我怔怔地看着往来的车流,还是低下头轻轻一声叹息,回响在心里,惊起时光深处的涟漪,有个渡口,系舟的木桩颜色已深如老僧衣,我与这个尘世,有着淡淡疏远的距离。

我落后于这个时代,不会开车,也从未想学,不认得车的好坏优劣,不知那些潮流的商标,太多的繁华与热闹里,我无所适从。也很少在圈子里聊天,接不上跳跃的话题,茫然无知于那些陡然乍现的词语。对于流行更是后知后觉,一慢就是三拍,待我注意到,往往已不是它的风骚。

但从未因此惊慌,风闲才物美,将花染了尘世衣,我只要这内心的澄和与笃静。

果真,园子里空无一人,我穿过曲廊楼台,去看那半亩荷塘,如何浅奏潇湘。层层叠叠的荷叶,亭亭玉立的花盏,满目清芳,只为我一人暗香。在这相对而立的一瞬间,时光也糊涂了,古质的婉约从心里化出来,依然还是那面旧时颜,片刻已不知身在何处,也宁愿忘了归路。

碎石的小径弯弯曲曲,柳遮处,缓缓走来的女子轻了脚步,她油纸伞,长裙素颜,有清瘦的风骨,一低头,横云的步摇锁了温柔,玲珑一曲雨霖铃。

这是我的前世与今生。

我握着这具点翠的步摇,雕金的山题上嵌着小字芳名,凤凰于飞向夕岚,每一片羽都拢得绵密细腻,精巧地布着八宝攒南珠,口衔绵绵祥瑞,坠子上疏梅落雪,高贵里添了清逸。

风路过这里,也要缓下来徘徊了再去,凝聚起的气息有几分苍凉,步摇似也有了一些潮湿和沉重,惊起了我指尖的触动。

就这样吧,以千年前的相识为线索,枝枝蔓蔓,沧海桑田,一切还得从那枚簪子说起。

女子及笄,散垂髫,绾发髻,插一枚簪,从此便是静候花开可描嫁衣。

古时女子十五岁结发,以笄贯之。笄,就是簪子。

笄礼源于周代,是人生端宁朗质第一礼,庄重素雅,以示成人。

昨天分明还是天真无邪的丫头,和庄里的男孩子一起捉迷藏,脱了鞋袜就踩水摘莲,挽起袖子就上树摘果子,你一个,我一个,衣襟上擦一下就吃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感情多清澈,像绕村的小溪,干净得什么都不遮不藏,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哭也不委屈,放声抹着眼泪,很快就雨过天晴了。

也就过了一夜,她站在打开的朱门边,稍许才走出来,莲步轻移无声,到阶前的石榴树旁便停下了,榴花从一露头就是红的,此时还未盛放,繁茂地点缀在碧绿的叶子间,倒更有几分压不住的春意闹。她寻了一朵半开的,插在了简单拢起的发间,今天母亲给准备了赶着裁好的新衣,淡青的曳地裙,娇黄的上衣,她忽然发现以前从未这样端详过一株花,来来去去窗里窗外地伴着,却是两不相问两相欢,今日一动心,却有点两相怜了。

簪子穿过发丝的瞬间,有微芒的冰凉,贴着肌肤,只一触就又静了。母亲说,若要发簪牢靠,就少不得这点凉,让你知道,这一天晨起又可温良地梳妆,纵日日重复,至少是平和的。

能这般从容度日,便就没什么可怨的,时光浩浩,只是那些少年事,从此就关在门外了,再也回不去,也是从今天起,她才懂了一个词,什么叫回忆。

天光里刺绣,五彩斑斓里比对着花样颜色,心里却是淡的,到底不是顽童的年纪了,该着学脂粉梳妆,试着各种不同的簪饰,慢慢修成了自己的幽柔。也学会了等一场东风夜放花千树,在寒夜里数雨打芭蕉的节奏。

日子久了,最喜欢的碧玉簪用得应手,早已不像初时那么笨拙了,说来也奇怪,簪子的样式和质地虽然各有姿态,然而大体总归还是相似的,但每次拿起新簪子,总有一些不适,要慢慢才能习惯起来,好像新入眼的东西还认生似的,会使着性子别扭几天。倒也不需要格外调教,用自己的温度暖着,不出几日便妥帖了,浸染了自己的气息,甚至散发出了相似的性格,这个时候,它才真真正正是自己的了。

新衣新鞋也有此感,过节换新装,大家聚在一起,个个都如不认识的,是认不出来了,其实是认不出衣服来,这时若彼此换着穿也是可以的,一样的新鲜感受,倒不如旧衣多情,素日在你身上的,一旦上了别人的身,倒显不自在。

二八好年华,怎么都是美的,简单的细簪绾了发,女儿家的粉面羞颜和眼神里的柔,瞬间就熏上了花香,仿佛已绕尘三匝,终可小试新春了,无端地让人生出几许遐思来。

在清代,紫禁城后宫的嫔妃们,佩戴簪子也要依着节气走,冬春两季戴金簪,夏秋是玉簪,以立冬立夏为准日子,到了时间就得换下来,不可随意乱了规矩。便也觉得这簪子也越发丰满起来,与天时阴阳有了丝丝缕缕的关联,有多少想不透,也可顺从了。

然而簪子在最初并不是专为笄礼这一天的成长所出现的,甚至也不是只为女子而生,那时的男女都留长发,男子二十岁行成年冠礼,也是用簪子稳固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