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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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托意眉间黛(9)

《红楼梦》里有金钏和玉钏两姐妹,都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的丫头。金钏性子活泼,正是小女孩爱说爱笑的年纪,曾在宝玉被老爷训斥得胆战心惊时,还笑嘻嘻地说她嘴上新擦了胭脂。一看就不太像是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眉眼高低行事的人,后面却屡屡说些蹊跷话,要么像是揭短,要么像是谶语,让王夫人大为警惕和恼火,最后金簪子掉进井里头,她刚烈地证了清白。

《红楼梦》里的金是薛宝钗,薛宝钗和金钏内里大有联系,金钏姓白,合较起来,都是雪白的饰物。曹公笔下有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绝世奇女子,除了直接和间接的塑造,还分别给了她们几个鲜活的影子,金钏就是宝钗的其中一个,但她不是镜子里的,只能算月下投在浅廊里的影,或者她在桥上扑蝶时落入水中的影。

宝钗戴着金项圈,所以腕上便戴了元妃娘娘刚赏下的红麝香珠。元妃给赏赐的时候,独给宝玉和宝钗的一样多,金玉良缘几乎成了钦定。

宝钗肌肤丰泽,白洁暗香,配着嫣红的珠串,自然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和妩媚。宝玉在一旁看着,到底还是动了心,却还想着,这要是林妹妹,还敢摸一摸,可偏是宝姐姐。

他看得呆了,宝钗也不好意思了。她大抵是清楚自己未来的,所以也没有旁的想法和担忧,不过是看着花开等果熟了。

所以说曹公把世间景语,都做情语赋。一腔心血用尽了,爱到尽头,才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后来的腕钏越来越多,金钏、银钏、玉钏、木钏,还有玛瑙、翡翠,再到后面的珐琅、嵌宝,同样是极尽可能地丰富与华丽。也在很早以前就有了珠串,用珠子穿起来戴在手上,除了佩戴,还能闲时摘下来把玩。

根据不同人的喜好和要求,腕钏也能定制,不但可以自己设计纹样款式,还能在上面嵌字,以作珍爱和重视,便也添了人文情义,世风流传里,也就多了些郑重。

董小宛千辛万苦,连命都不要了,才得以成了冒辟疆的身边人,过了几年辛苦而动荡的艰难日子。她赏的那些花团锦簇,说的月朗风明,我却挥不去她眼底的小心翼翼。如果魂梦可相逢,我亦不想多问。如果她觉得幸福,那便是吧,为了爱情,有人就是甘愿,偏不回首,只是有时,真的很让人心疼。

有一年的七夕,看着天边的流云和霞光,美得让人忧伤,又让人梦幻,她忽然就想临彩霞之色打一只金腕钏,并让冒辟疆写了“乞巧”和“复祥”的字样题在上面。

流光溢彩,瞬息万变,还没有感慨这一刻的瑰丽,下一秒的颜色却已经改变,能临摹的也只能是脑海里的回放,能记下的,也就是自己深深的触动和感受,还无处可寄,如同样,无可安放的阴晴圆缺。

一年后,腕钏忽然断开,她又重新做了一只,冒辟疆写上了“比翼”、“连理”。他们一向都是爱别致的人,比翼鸟和连理枝显然有些俗气。可是冒辟疆这样写了,并不是潦草敷衍,而是几年的相许相伴,董小宛以心为药,以身淬炼,让冒辟疆感受到了她此生唯一的坚持和信念,也愿安良相对。冒辟疆也不再用那些粉饰虚华的词,而换了朴实,坚韧的质地,让爱情在人间烟火里,能落地生根。

所以这成了董小宛的至爱,一直到香消玉殒,她什么都可以不带走,唯独这个金手钏,绝对不能摘下来。人世的路,对她来说不公平,她一直在努力,在追赶,在劳作,只是要证明,她那样用力,只想好好生活好好爱。情到深处人苍凉,她知道无法和冒辟疆同穴,便要这只手钏陪她吧,那么寂冷黑暗的地方,还是怕的。

她不是没觉得自己可怜,只是忍着。

爱情不是动荡的漂浮物,它没有凤凰的羽翼,做不到腾云驾雾,遨游九界,也不会御剑乘风,凌波微步。即便曾有过激昂长歌,也是一时的天地动容,给你仅有的挥洒和纵情。如果要长久,久到生命的最终,还是要落在炊烟旁,在一蔬一饭,一寒一暖里,风雨同舟。

于是民间生活里的腕钏,总是别样生动,没有沧桑,也远离天涯道路。

有戏曲名段《拾玉镯》,它就泼辣辣地把情敞开了,一问一答,一呼一应,情就是情,没那么多啰唆,三两句分明,可与日月,亮堂相见。

小村小镇的闲适安稳,最是天地清润的住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过分的计较,所求也是风调雨顺,人丁康健。春风一起,房前屋后,绿树红花,引得蝶戏红尘,透过窗户看墙上的影,没个风定的时候,偏是要招人出去。

孙玉姣有些恼了,莫名地厌烦起来,她停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待迈步,似乎没想好要干什么似的,空楞楞又坐下了,还没坐稳,又站起来,拿着手里的活计奔出了屋。

恰年华,女子二八,人面桃花。

她出门就把东风怨,怨春光容易过,薄命女含羞。她父亲早亡,与母亲清贫度日,母亲养鸡,她做针线,母亲整日吃斋念佛,关于她的终身大事却无一点提及,小女子心中有闷气。

她一走就走出了门外,锃亮的门环敲着木板,场景立刻开阔起来,后面是错落的民居,远方的背景是绿绿的田地,宽阔的路旁有垂杨,杨花漫天,绵软无绪迷人眼,理也不是,赶也不是,她在门前坐下来,继续手里的刺绣。

春日盛景,必不可少一个佳人,否则就失了神采,孙玉姣这一出来,才算接了地气,人世的喜悦漾出来,就该是这样铺排。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幅丹青才算绘成,只等踏青的书生。

出门散心的付鹏沿着一路的明示暗示,所有的路口都没走错,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不远处,眼里春色只剩了门前绣花的天仙。

粉艳衣衫的花旦身段俊俏,动作细腻,越看越招人喜欢。

付鹏听说过这家主母素日养鸡,便寻了个买鸡的借口上前搭话。

孙玉姣抬眼看他,眼神清丽,哪还有半点怨,她称他君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说母亲不在家。焉知她就不能卖与他?故意难上一难罢了,总要拐几个弯,绕几个圈,就像越几座山,跨几条河,走远一点,才知道这一路同行,是不是他。

他说,那便候着。

这出剧的对白不多,人物之间的交流更多的还是看眼神和动作。孙玉姣继续刺绣,付鹏立在一旁,两下里无话,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可是你看这二人眉来眼去哪有个不懂,眼角余光一瞥,粉面先红了,娇娇羞羞的一个遮掩,唇边已有了笑容。一来二去,彼此心里也了然了七七八八。

一对璧人,传情在平凡村舍前,后面是已年深日久的木门板,院里瓜棚豆架,檐下蒜白椒红,床上是喜相逢的被面,堂屋有可传三代的八仙桌,香炉上的烟灰落下来。让人看得亮堂而温暖,恬静又喜乐。若换到高门绣户,深宅大院,或者是后花园的墙头马上,才要替他们担上几分心。

付鹏取出一只母亲给的白玉镯要送给孙玉姣,孙玉姣假意不要,几番推辞,终于是没有收。付鹏便又想了个主意试探,他假装把玉镯掉在地上,然后离开了。

孙玉姣从一开始就是看在眼里的,她佯装不知,直到付鹏走远了,她才站起来放下手里的针线,眼观六路,心跳加速,舞蹈般轻盈地拾起玉镯,订了姻缘,合门而去。

后面都是洋气洋洋,媒人来试探,孙玉姣心急慌慌,媒人叹女大不中留,而后欢笑,想我倒退二十年,也一刻等不得。

这也是大福大贵的乐事了,沉实得只让人生不出遐想来。他们的姻缘与家国天下无关,与功名前程也不相较,什么都可以不用理会,纯粹清净地不需丝毫演绎。回到了最初,开辟鸿蒙时,人们便这样相爱。

腕钏的式样越多,越是笃定此生爱着素净,偏好玉镯一点,明净里有秋水长天,能远去沧海桑田,什么语言都不容镌刻。

这一季水墨青花,怎敌你素颜无瑕。每个女子,都该有一个手镯,不管戴与不戴,跟在身边,一起人世漂泊,与命运把酒相约,牢记自己的属性,把一生的缘分刻成无字丰碑,见素抱朴,不相负。

谁家院落不飞花,倒想坐在这柴门前,太阳下晾晒身上的寒凉,听几声鸟语,做个长梦,歇一歇心,任它韶光无情。

在我书房窗台的一角,有一面手持铜镜,被我插在白瓷的小观音瓶中,它旁边是沿窗户蜿蜒而上的绿萝,绿萝的生机鲜活,映衬着铜镜的古朴深邃,倒是极相宜。

这面铜镜是多年前父亲在古玩市场买到的,因价格便宜,便觉应该不会是老物,但喜欢它散发出来的古韵,只当一个有缘分的寻常之物带了回来。铜镜的背面是一个罗带飘飘的仙子,外面有一圈缠枝花瓣纹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触手苍凉。

我也是喜欢的,我偏爱一些有孤意,荒寒透骨的物件,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它傲世,一现身就是绝唱,自是有一段情痴,让人心痛,也让人心醉。

离乡之时,它便跟了我。无处平和安放,也不想锁在深处,刚好观音瓶里正觉苍白单调,就把铜镜放在了上面,又摆在了窗台不碍事的角落。

说起来,我没有厚待于它,偶有风尘扑面,偶有寒雨透窗,疏落地一放,数年光阴如水,它没有被移动过地方。初时还觉得有点多余,看上去多少也有些突兀,那时书房还是简洁的,书橱里除了书,窗台上除了几竿竹,便什么都没有。后来逐渐习惯,倒不是因为日日相见已不觉生分,而是一向无意中,就把它忽略了。

但从未疏远,也没减一分喜爱,如今我的书房已稍显拥挤,书橱里多了些杯盏、瓶罐、小壶和其他小物,窗外上也搁置着近日常看的书。这些所有的身外物,如果有一天也注定要清减,或者离散,我也自会给它们安排去处,然而唯有这枚铜镜,我要留至一生。不管日后还有多少搬迁,我也会把它放在我常坐的案边,朝夕相映。

它守着我一室的寂静,随着透凉的风,看外面的花落花开。如今全部的爱怜在心头,我仍是不想给它换一个空间,它有金石之韵,太初之声,我宁愿给它七分牵绊,三分放逐。

我不是它的镜中人,我只是为它擦拭浮尘,读几段旧时烟色,添几许人生况味,再无更多奢望。雪天慢翻佛典,上面说,如此机缘,实属不易。

我拈花微笑。

明朝有一个画家,饱蘸多情笔墨,在六米多的长卷上绘出了七十多位历代知名的女子,在这副《千秋绝艳图》中,画家着重通过她们的装饰与配物,来突出各自的喜好性情,甚至人物命运。

其中就有唐代的女诗人薛涛,展现的是她绘画时的场景。画家似是对她有偏爱,长卷中显示擅长丹青的并非薛涛一个,而其他几位都是白宣铺开,执笔在手,意思到了就够了。唯独薛涛,画家笔下的她正对着铜镜里自己的容颜作画,笔端肖像已栩栩而出,薛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旁边配诗,几回欲下丹青笔,愁向楼台宝镜明。看来薛涛的自信是对于自己的画技,并非容颜。薛涛天资聪颖,才情绝异,容貌也是美丽出众,所以才有了一生传奇。

《千秋绝艳图》上的这首配诗,是转自薛涛的《写真寄外》,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宝镜寒,鬓凋残,无声地诉说着无奈和不甘。为爱相思苦,怕着岁月催人老,怕着人远天涯近,有多爱,就有多惶恐。

人近中年的薛涛,爱上了比她小十岁的元稹,元稹弃过双文,发妻新丧,新妇待娶。两人的爱恋浓了诗章,即便一切都是真,至少时间也是错的,经不起延续和耽搁,只维系了短短的三个月。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对镜伤怀,幽闺自怜,她一笔一笔画着自己的容颜,却画不出心里的悲伤。欲哭不得泪,欲惊无人怜,始知她努力的追逐,期盼的拥有,不过是繁华一场梦,只剩虚空。

她褪下红妆,一身道袍,淡然地隐居吟诗楼,直至最终。人生的暮年,她不会再经常揽镜自观,也是容华逐减,不及花落,还可待来年。她闭门谢客,不再与谁往来,不让人知道她老去的样子,这样,世间仍有她的美艳和传说,永久流传。

宁留一颗伤了的心在风中转徙,也不愿苍老地行走,只因为,她们注定是不凋的红颜,要寂寞,才能走到终点。

能留下的,也只是镜中花容待月圆。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并不是只有美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人生不过数十年,从少时的懵懂,到青春的风华,好似走了很久才到达,还在雀跃里恣意顾盼,尚没来得及珍惜,就已远去。没人能在时光中停下,待回味时,才体味到转身沧海,不容更改。

人生一场独来独往的戏,难免寒芳几许,疑了欢愉,怕了归去,清浅的痕迹,住在擦拭过的铜镜里,你若有心,它便现身与你相对,轻拭你眼角的沧桑,安抚你眉宇的疲惫,看你微笑,或者落下泪滴。

古代的铜镜,是家家户户的日常用器,饰容照面,理妆观影,在生活里不可或缺。

从先秦开始,漫长而锦绣的岁月,铜镜不只是人们照影里的物件,还扮演着多重角色,也由它引申出各种含义。有情、有礼、有义。

乐昌公主是南唐后主陈叔宝的妹妹,难得的端庄贤淑,择婿时不要侯门大户,只看重诗文才华和远见抱负,自己挑了江南才子徐德言下嫁,婚后夫妇随和恩爱,再无不足。

这时隋文帝正不断加快统一天下的脚步,攻占了江南,陈国被灭。按旧例,亡国之君和皇亲一律不准住在原籍,以防密合旧部,余灰待燃。乐昌公主作为头号皇亲,自然也在被俘虏的名册里,然而驸马却不用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