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霞云如火,夕阳嫣红,给翠绿的山林染上一层绚丽夺目的光彩。
为了使部队在天黑前能挖到野菜和刨到葛根,郝大成决定提早宿营。他们离开白马山峡谷已经有九十多里山路了。
在荒山野谷中,部队立即展开了忙而不乱,井然有序的野营生活——有的去剜野菜、刨葛根,有的去汲水、砍柴,有的设置营地……当暮色笼罩了山林,山影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这一切工作都已经迅速地完成了。
三堆熊熊的篝火,在林间燃烧起来。烧着了的树枝,噼噼啪啪地爆响着,火苗一闪一闪地跳动着,照耀着战士们的脸。他们有的借着火光缝补被荆棘撕破的军衣,有的在细心地擦拭手中的武器,有的在修补透了底的草鞋,有的用树枝在地上写着列宁小学课本上的生字。
战士们用树干撑起三脚架,把行军锅吊在篝火上面。水开了,很快就散发出野菜的香味。这香味把大家的饥虫逗引上来了,不等葛根烧透,就从灰火里扒拉出来,半生不熟,张口就啃。
这时“瞌睡大王”黄四楞,已经扬起了如雷的鼾声。
宋少英忍不住笑笑说:“人家黄四楞睡觉的功夫,可真算到家啦,一边行军一边睡觉,连个跟斗也不摔。休息十分钟,他能睡九分五十八秒……”
“那两秒呢?”
“一秒躺下,一秒起来呀!”
“他睡熟了啊,你就是在他耳朵眼里打锣敲鼓放鞭炮,他也不会醒啊!”陈大雷夸张地说。
“人家的功夫就在这里,睡得再死,只要一听见战斗号令,立刻就醒!”王尚青说。
“我不信。”宋少英说。
“不信?咱们就试给你看。”王尚青说着,就在黄四楞的耳边用压低的嗓门喊道:“同志们,紧急集合!”
果然,黄四楞立即蹦了起来,操枪在手,愣头愣脑地问:“有战斗任务?”
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野菜汤沸出来了,浇在篝火上,弄得烟灰四溅。大伙盛到小瓷碗里,等不及凉凉,就狼吞虎咽地吃着,谈话也由轻松戏谑,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黄特派员,”王永祥放下饭碗,心思重重地问,“你说,咱们走到哪里,才能找到那块革命根据地呢?以后还能回到白马山去吗?”
王永祥是白马山区入伍不久的农民,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
黄国信疲倦地打着呵欠说:“走到哪里,能不能找到根据地,这都很难说。”
“怎么很难说?”正在帮助黄四楞缝补军装的宋少英停下针线,说,“我们一定能找到一块适合扎根的地方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
“我是有不同的看法的!”黄国信苦笑着说,“你们总是说扎根扎根,谈何容易哟!”
“那应该怎么办呢?”王永祥苦恼地问。黄国信的话,就像一片乌云,在他心头投下了一团暗影。
“这是很高深的革命理论问题。现在怎么样干才能对革命有利?现在敌人太强大了,我们老按着一条直道走到黑是不行的,斗争方式应该根据形势发展改变。我老在想,部队分散活动,目标小,容易隐蔽,这也可能是保存革命力量的最好办法!”
“怎么分散法?”宋少英紧钉了一句。
“以大化小嘛,大队可以分为中队,中队可以分为分队。”黄国信吞吞吐吐地说。
“那不是把部队解散了吗?”
“分散并不是解散。”
“部队越分散,力量就越小,”宋少英说,“那武装斗争还怎么坚持?”
“当然要坚持。采用流动游击的方法,就可以坚持斗争!”
“这我可不同意,”黄四楞说话就像扔半截砖一般向黄国信砸过来,“我黄四楞自从郝大队长一脚把谷福生踢到臭水沟里去的那天起,就决心跟财主们干到底。那些土豪劣绅狗崽子们,不统统把他们打倒在臭水沟里,我黄四楞是死不瞑目的!依我说,干革命嘛,就得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越红火越好,我压根就不同意你这个分散隐蔽!说到你那个流动游击,咱们到处转了这三四个月,也没见转出个好结果来。”
“革命不是蛮干,要有理论根据才行。”黄国信轻蔑地说,“我看,你连什么叫‘革命’都说不清楚。”
“我怎么说不清楚?‘革命’就是打土豪杀劣绅,革那些狗财主们的命,打出个穷人的天下来。也不知你那个‘革命’怎么个说法,也不知你那个‘理论’是真是假。”黄四楞不服气地说。
黄国信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一个愣头愣脑的战士身上,弄了个倒憋气。他张口理论闭口理论,一时却找不到适当的“理论”给这个愣家伙来一个反击。虽然冲到嘴边几句驳斥的话,自己又觉得软弱无力,只好转个弯子说:
“革命道路是曲折的,革命形势是发展的,革命方法是复杂的。要分析这些问题是要写几本很厚很厚的书,几句话是难以解释清楚的。这些大事只有上级来把握,战士嘛,只管冲冲打打就行了。……明天还要行军,今夜就早些休息吧。”
黄国信在篝火边,把军毯往地上一铺,身子一歪,躺下去了。
赵铁牛听着他们的辩论,一直没有讲话,他对着篝火沉思了一阵子,从鼓鼓囊囊的子弹袋里,倒出了一把比火柴杆稍粗些的干柴棒来,然后又一、二、三、四……默默地数着,数完之后,又折了一根加进去,轻声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已经快三个月啦。”
这一切都落在黄国信的眼里,但他坦然地把眼闭了起来,并没有说什么。
二
郝大成刚从哨位上回来,走到篝火旁边。
“大队长,快来坐。”战士们看见了他,互相挤了挤。郝大成在空出的地方坐了下来,王尚青急忙盛一碗野菜递给他。郝大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看着这一粒米也没有的野菜饭,引起他很深的感触。
“人家说‘巧媳妇难做无米饭’,看,咱们无米也能做出饭来,可真不简单啊!”郝大成快活地赞叹着,“革命者嘛,就是能创造奇迹。别人办不到的事,可是革命者就能办到。大家琢磨琢磨‘革命者’这个称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当得起的啊!”
郝大成这几句随感,粗听起来是很普通很浅显的,但它却十分发人深思。其中包含着多么丰富而又朴素的哲理啊,它能唤起人们的自豪的感情,它能增添人们的雄心壮志。
宋少英感慨地说:“大队长说得好,新的社会,全靠我们革命的劳苦大众来创造啊!依我说,世上再没有比‘革命’这两个字更光荣、更伟大的了。”
“‘革命’的光荣,就光荣在不怕流血牺牲上;‘革命’的伟大,就伟大在不怕艰苦困难上。”郝大成一边啃着葛根一边说,“怕苦,怕难,怕流血,怕牺牲,那根本就谈不上革命,革命和艰难困苦是分不开的啊!”郝大成吃下了最后一口葛根,又向篝火上丢了几根柴,继续着他的思路说:
“就拿打铁做比方吧,艰苦困难就像是铁锤铁砧和炉火,革命者呢就是钢铁,锻打得越多,就越纯净越坚硬;如果你不是钢铁,而是块炉渣,经不住铁锤几下子敲打,就变成碎末了。……”
大家在篝火上又添了些柴,火焰更炽烈地燃烧着。战士们都挤坐在郝大成的周围,深情地看着他们敬爱的大队长那被篝火映红的刚毅的脸。
郝大成说:“大伙还记得吧?去年冬天,我们坚守在白马山上。那一夜正下着大雪,风像锥子一样向骨头里钻。那时大家还是穿着现在的夹衣,我查岗回来,冷得上牙打下牙,嘴唇抖动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嗒嗒’的声音,舌头冻直了,转不过弯来。有多么艰苦啊!吴可征同志说:‘坚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果然我们坚持过来了。我还记得吴可征同志一边给篝火加柴,一边对我们说,‘一个革命者,就应该像一团火焰,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驱散旧社会的黑暗,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光明。……’那时候他不是还给同志们编了个《篝火歌》吗?少英,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支歌,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宋少英已经被郝大成的追述,完全带到当时那极端艰苦的情况下坚持斗争的情景之中了。
“那你就给大家唱唱吧!有些新同志还没有听过呢。”
于是宋少英用高亢激越的声调唱起来:
篝火旺哟篝火红,
战歌唱给战友们听:
风推大山山不倒,
雪压松柏叶更青。
满腔仇恨化怒火,
擦枪磨刀夜有声;
白马山上风雪夜,
熊熊篝火照天红!
胸怀革命翻天志,
笑对敌人刀斧丛;
枪杆子打烂旧世界,
长夜尽头是黎明。
……
这《篝火歌》豪迈雄壮,充满着革命的雄心壮志、乐观主义和战斗激情。这歌使大家激动振奋,那熊熊篝火也好像被这歌声所激动,火苗喷射飘舞,燃烧得更旺了。大家兴致勃勃地纷纷交谈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郝大成说:“我们不光回过头去想过去,更要抬起头来看未来。就像《篝火歌》里唱的‘枪杆子打烂旧世界,长夜尽头是黎明’。咱们在这最困难最艰苦的时候,想想打烂旧世界之后的新生活,那该是多么有意思啊!”
听了郝大成这段话,战士们一个个都微笑着,心里就像灌满了蜜水一般,甜滋滋的,理想的火,希望的火,把战士们的心烘得暖洋洋。
黄国信虽然疲倦,却没有睡着,他听见郝大成在这种时候让大家谈未来,谈理想,总觉得有点滑稽,觉得很不耐烦,胸口里好像有团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忍不住在嘴角挤出了一个冷笑。他翻转了一下身子,想啊想啊,思路又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他对黄四楞劈头砸了他那几下子,一直耿耿于怀。这未免对他太不尊重了,一种委屈和愤怒的感情在心头升起来:“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对郝大成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什么不把我这个上级派来的代表放在眼里?郝大成说什么他听什么,郝大成叫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他对郝大成就像一团火,对我就像一块冰。”想到这里,他气得直哼哼。为什么?他立刻悟出了一个道理:“第一,吴可征和郝大成不但没有树立我的威信,甚至还有意贬低我的作用;第二,县官不如现管,我虽然是上级的代表,却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们是拿我当外人待啊。”顿时一种客居他乡的孤独之感又袭上心头:“这支部队将走向何方?前途怎样?很难预料。整天东跑西颠的确不是办法,找个地方扎根也是行不通的。吴可征和郝大成固执己见,抗拒我的指示,不听我的规劝,我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能跟着他们蛮干,不能跟着他们犯错误,这里不是我久留之地,我应该回县委去。……可是县委在哪里?我这样丢下部队回去好不好?”黄国信思前想后地难以入眠,他忽而转念一想:“我是上级派到这里来的,你们轻视也罢,抵制也罢,排挤、打击也罢,我不在乎,把这支部队带到正路上去,既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力。我要尽到我的责任,我要行使我的权力,我不能眼看着你们硬往错路上走,我要把你们拦住,把你们挡住!”黄国信想到这里,才静下心来,听着篝火旁边的议论。
开头,大家沉默了一阵。在这样的环境里,谈未来,谈理想,真是别具风味,但是这么大的题目,从哪里说起呢?
一向不大开口的赵铁牛,倒是例外地先说了:“自打九里十八坪突围出来以后,我就老是想:干吗我们不打回九里十八坪去呢?咱们把谷敬文打倒,把黄道儒也打倒,给乡亲们报了仇,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我想,革命就是为了这个嘛!”
“对啊!”陈大雷闷声闷气地说,“那时我们就不再钻山林蹲山洞了。打倒土豪劣绅,报了仇,分了田地享享福,我看就算革命成功了!”
黄四楞说:“革命成功了,放我三天假,我要狠狠地睡一觉,别的嘛,睡起觉来再想……”
“瞌睡大王的外号真没有给你白起,净想着睡觉,我啊,”王尚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革命胜利以后,先吃上一顿不掺野菜的净米饭,然后到城市里转一转,买个笛子吹一吹,多美气啊。”他推了推躺在他身边的黄国信,问他说,“黄特派员,你是在大城市里上过学的,听说城市里拉车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对吧?”
黄国信半坐起来说:“小王啊,那城市里,你没有见过的新奇事物多着呢。别看你现在怪机灵,到了城市里,你非看傻了眼不可!”
宋少英忍不住笑着说:“小王啊,你这叫什么理想啊,一是馋,二是玩,再加黄四楞的懒,真叫没出息!”
王尚青不相让地说:“你把你那有出息的理想说一说,叫咱也开开眼界。”
“我啊,不是吹,准比你想的有出息。”宋少英说,“革命胜利了,咱们就建立一个新中国,那时候把一切吃人的坏蛋全打倒,穷苦人当家做了主。我就当一个小学教员,把旧社会穷人怎么样受压迫,怎么样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闹革命,怎么样艰苦奋斗,怎么样流血牺牲……全都讲给孩子们听,好叫咱们的后代知道革命胜利来得实在不容易……”
没等少英说完,王尚青就兴高采烈地说:“好,你想的真有意思,我赞成。你有文化,顶好写成唱本,我就到处去说,到处去唱,因为我有亲身体验,保证说得精彩,唱得动听。怎么样?我这理想也不比你差吧?”
“那你不成了自我表扬啦?我还没有说完呢,”宋少英打断王尚青说,“我想,建设新中国也是革命,也不比现在革命更容易。我是想叫咱们的后代,也要拿出今天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牺牲的劲头来干革命。可没有叫你去‘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啊!”
王尚青正想辩解,一直在埋头擦枪的罗雄用沉雷般的声调说:“嘿,你们啊,听我的,什么吃苦啊,享福啊,教书啊,唱戏啊,我全没想过。我就想为革命打一辈子仗,跟那些土豪劣绅国民党拼杀一辈子。为革命当兵嘛,打仗就是幸福,比吃八个碗的酒席还痛快!”
罗雄说得虽然很简单,却很有气势,使人感到一个纯朴的革命战士忠于革命事业的坚定的信念和力量。
郝大成怀着激动和自豪的心情,深情地看着这个革命的战斗集体。这时他记起了自己在入党时,吴可征同志和他谈的一次话。那时吴可征同志说:“一个革命者,光有朴素的阶级感情还不行,要把这种感情提高到无产阶级思想的高度才行。可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要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觉悟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要爬很多陡坡,走很长的路啊!……”
这些话,郝大成一直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红军指挥员的他,深知应该随时随地用无产阶级思想去武装每一个战士,于是他说:“同志们讲的有的对,有的不对。依我说,有的同志想得太小了,看得太近了。我们革命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不再受压迫受剥削,叫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可是,这并不是革命就到头了。吴可征同志不是常给大家说吗?‘山有顶,路有头,就是革命没有顶,没有头!’有的同志只看到自己的仇人,自己的家,这叫看得小;有些同志只想到打了土豪分田地,不再挨饿受冻了,这叫想得近。”
“同志们!我们不只要打倒九里十八坪的谷敬文,我们还要打倒天下的谷敬文。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我们要想到全山区,全中国,全世界的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我们还要建设共产主义啊!”
王尚青说:“大队长,你说我们看得小,想得近,我承认,可是你想的也许太大,看的也许太远了吧?”
又有的同志说:“也许我们干到老,也到不了那个时候!”
“我们干不到那个时候,可是我们还有孩子呢,还有孙子呢!他们一定会干到那个时候的。开头我也和大家想的差不多,可是自从我站在党旗下向党宣誓那一天起,从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接受毛委员的教导那一天起,我的心就想得宽了,我的眼就看得远了。一个革命者,就应当看得大,想得远。大要看到全世界,远要想到共产主义,这才叫远大理想嘛!这就是革命的雄心。有了这个雄心,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什么困难也挡不住,什么艰险也吓不倒!国信同志,”郝大成看了看一直在闭目沉思的黄国信说,“你给大家说说吧!”
那熊熊的篝火驱散了春夜的寒冷,郝大成的这些话暖热了战士们的心。
黄国信坐了起来,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用缓慢的声调说:“我完全同意郝大队长说的这些话,这种革命的豪情壮志是最宝贵的,是值得赞扬的!”
黄国信的这段开场白是用半真半假的心情说出来的,那一半真就是:黄国信总认为郝大成这个放牛、狩猎、打铁出身的庄稼汉,只会冲冲打打,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是可以的,要是谈政治,说理论,那就谈不上。他没有想到在吴可征负伤之后,郝大成竟能抓起政治思想工作来。这一天的行军,郝大成的所作所为,以及他本人的无比的革命坚定性和乐观精神,黄国信不能不暗暗佩服。所以说,上面他说的那段话,并非全是虚假的恭维,他从内心里承认郝大成说的有道理,有气势。
但他话中的那一半是假的。因为他认为,郝大成说的这一切,目前来说全是空中楼阁,根本谈不上实现。他认为革命按照目前这种状况干下去,早晚是非失败不可!但是,他这种想法并没有说出来。
“刚才郝大队长谈的是远大理想,谈的是未来,这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但是,我们也要想一想当前,想一想现实。我们现在只有五十几个人,比从九里十八坪突围出来时,已经削弱了很多。我不反对找一块比较适合发展革命力量的地方扎根,但是,即使能扎下根,甚至使革命力量暂时发展起来,敌人一来围攻,是不是会再来一次九里十八坪式的突围呢?”
郝大成等着黄国信的结论,但黄国信说到这里却没有了下文。
郝大成忍不住说:“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找个合适的地方扎根了?”
“我并没有说反对啊!”黄国信强词夺理地诡辩说。
“可是你怀疑!”
“不是怀疑,而是担心。”
“这种担心没有必要,毛委员在井冈山已经走出了一条路。我坚信井冈山的道路是最正确的道路,我们应当坚决走井冈山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道路。这是我们党支部的决定!”
“是否正确,这要用事实来证明才行。不能只凭一股子热情,更不能只凭主观愿望。……好了,天不早了,”黄国信打个呵欠,有些厌倦地说,“这些事一时也难以解释清楚,还是休息吧!”
“我们有党,有群众,有井冈山的道路,我们应该有百倍的信心!”
“有信心当然是好,干革命没有信心当然不行,但是敌人是太强大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方法进行斗争呢?”
“当然应该走井冈山的道路!走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道路!你以前说过,要以城市为中心,那样才能速胜。很显然,那条道路事实已经证明在中国是行不通的,以后你又坚决主张到处游击,事实证明也是行不通的!”
黄国信没有回答,把军毯往脸上一拉,蒙头睡去。
三
部队休息了。郝大成从篝火边走向山口的岗哨。这时夜色已浓,群峰如墨,那黑色的剪影,像一根根擎天巨柱,架起暗蓝色的苍穹。那浩浩荡荡的星海,接连着起伏的山岭,使人联想到:祖国山河的雄伟壮丽,祖国土地的广袤无边,祖国历史的古老悠远。
“口令!”机警的哨兵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坚持!”郝大成回答着,他听出哨兵是王光磊。
“你回去休息吧!”
“不!大队长!我不累!”哨兵坚决地说,“大队长!同志们对你可有意见啦!”
“什么意见啊?”
“全队顶数你累啦,可是你老是替我们站岗!大队长!你快去睡吧!”
哨兵的话饱含着革命同志间的深情厚谊和对大队长的无限关切,他说出了战士们共同的心声。郝大成的豪放粗犷的性格,使他不习惯于过分细腻的感情,在这个战士的要求下,他不能不改变了命令的口吻,诚挚而亲切地对哨兵说:
“小王,回去休息吧,明天的行军更艰苦!”
哨兵知道不能再执拗下去,关切而感激地望了望郝大成高大的身影,提起步枪,回到了篝火边。
郝大成仰望着晴朗的夜空。松涛的飒飒,流泉的淙淙,好像更衬托出深夜的静寂。郝大成的思绪,又飞向了白马山的峡谷:敌人没有追上来,说明三个战士圆满地完成了阻击任务。他们是活着,还是全都英勇壮烈地牺牲了?在告别时,那三个战士沉着镇静、视死如归的音容笑貌,重又真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支部队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是在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下成长着。伟大的党啊!你教育出多少钢铁一般坚强的战士啊!这些战士在刚拿起武器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在党的培育下,他们成了为党,为阶级,为劳苦大众,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勇敢奋斗的无畏的战士。一想到党,一想到人民群众,一想到战士,郝大成似乎感到自己更加有力,但是也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
他们三个同志是多么好的同志啊!郝大成想到了史少平,清晰地记起了他在史太昌家里和少平一起长大,跋涉千里到四方去打铁;他们一同在夜校里学习,在党旗下同声宣誓;他们一同在枪林里钻,在弹雨里滚,阶级的友爱、战斗的情谊是极其深厚的。
他又想到了杨继五,清楚地记起突围那天和这个在地主牛背上长大的孩子握手告别的时候,他那平静沉着的神情和那视死如归的决心。想到这次告别也许成了永诀,心中不由得一阵绞痛。
在临别时,周枫林那几句出自肺腑的请求和他的志愿的表白,忽而又猛烈地震动着郝大成的心弦:“如果我牺牲了,我请求组织上追认我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个人活是为革命而活;死是为革命而死才对,不然,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是的,一个人活着是为什么呢?怎么样活着才算最有意义呢?人生的伟大和渺小、高尚和卑下、光荣和耻辱的分界线是怎样的呢?这个问题看来好像很简单,回答起来却很复杂,这是每一个人都要回答的问题。人们啊,在你的一生中将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前进呢?什么是人生的真谛,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伟大最光荣最有意义的人生呢?
郝大成傲然地站在哨兵的岗位上,凝视着巍峨的群山,仰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仔细地回味着周枫林的那些话,这些话里包含着极其简单却又极其深刻的真理。
人活着,为了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多么的不同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是剥削阶级的极端自私的人生观。谷敬文不正是这样吗?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自己,他们吃人肉喝人血,把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建立在劳苦大众的饥寒交迫、灾难和痛苦之上,把他们的高楼大厦建筑在劳苦人民的累累白骨之上。他们是一些只顾自己享福不管别人死活的吸血鬼!正像山歌里唱的:“灾年穷人苦哀哀,地主豪绅打劫来,敲诈勒索逼人命,死人堆里发大财!”他们能算人吗?不能!他们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是人间的蛆虫。他们即使活上百岁,只不过是没有心肝的行尸走肉,除了为害人民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像周枫林说的那样,人活着,就应该为革命,就应该为广大的劳动人民不受压迫不受剥削去斗争!活着,就要为社会创造财富,为大多数人造福,使人类生活得更加美好!活着,就要敢于向旧社会旧事物宣战,就要勇于推翻旧的,敢于建立新的,就要永远革命,把人类社会推向前进!永不休止!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意义。这样的人,不管他的生命是多么短暂,那也是最伟大的一生,最光荣的一生,最有意义的一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受“革命战士”这样光荣的称号!这就是郝大成所理解的人生,这就是郝大成所走的人生道路。
如果说,郝大成在他最初寻求探索革命道路的时候,对这一人生的真谛的认识还是比较模糊的,理解也许是比较狭隘的,那么,当他站在党旗下宣誓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时候,当他在农民运动讲习所接受了毛委员的亲切教诲的时候,他对人生的伟大意义,就理解得更加深刻更加广阔了!他现在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按着这种革命的人生观的大道向前迈进着!勇敢坚定地向前迈进着!
正是这样: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总是留下自己的各种各样的脚印。可是,只有每一步都能踏出为革命战斗的铿锵作响的音符的人,他的一生才能谱写成一曲英雄的乐章。
郝大成深情地凝望着白马山峡谷的方向,庄严地说出他的心声:“枫林同志,你说得对!人生就应该这样,你虽然还没有加入党的组织,但是你已经是一个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革命战士了!如果你真的光荣牺牲了,党一定会追认你为共产党员的!……”
郝大成回转身又看着部队的临时营地,那熊熊的篝火透过密匝匝的树林,放射出红光。这红光引起他无限遐想:就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山区的密林里,在祖国的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篝火在燃烧啊!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壮丽的情景啊!点燃这些革命篝火的火种是哪里来的?这火种正是来自井冈山啊!
郝大成想到这里,心头突然一热,自豪和幸福的感情在胸中激荡着。他举目南天,仿佛看到了井冈山上的篝火,看到了毛委员那高大的身影。井冈山的篝火照亮着祖国大地,给各地革命者指出了革命的宽阔的前程。
“吴可征同志,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坚定不移地走井冈山的道路,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郝大成在这深山密林的静夜里,向着革命的战友,向着祖国和人民,向着党,向着毛委员,无声地说出了庄严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