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们一定认识我的小表弟,因为当他登上国际大赛的冠军领奖台,让颁奖者把金牌挂到他脖颈上时,你们都从电视荧屏上看到了他的大特写,是的是的,不是我吹牛,那确实是我的小表弟;对于他,我当然知道得比你们多得多,你们知道他比赛时的雄姿,知道他获得了什么称号,甚至知道他一共得到了多少奖金,可你们知道他小时候最调皮的表现是什么吗?对了,好像有记者在一个什么报纸的周末版上提到过——可我不是从报上知道的,我当年亲眼瞧见过!还有,他在获得国际大赛冠军以后,到昨天为止,一共收到了多少封青春女性的求爱信?你们如何知道?我可是门儿清!小表弟他根本就看不过来,他全权交付给我,说我看了也许能从中发现出某些写作素材——那是一点也不错的,那些表示仰慕的信里,使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儿,便是“阳刚”,这个词儿搁在我小表弟身上那是再贴切也没有了,难得一个运动员不仅成绩这么突出,形象也这么近于完美,当然啦,还有那决赛中令人难以忘怀的关键的一秒钟——严格地说,不是一秒,仅是半秒,大家都从电视转播中看到了,想必记忆犹新,当时他的对手那表情,简直惨不忍睹,那半秒钟一过,在那么多的镜头面前,沮丧的眼泪立马就流了出来,光冲这一点,你说他的境界和我小表弟差得有多远?你们当然都还记得我小表弟当时的表现,多潇洒,多帅!
昨天姑妈家为小表弟举行了一个“派对”,去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带有浓厚的家族色彩,除了欢庆他的胜利,也同时提前给他过生日——你们都知道到他生日那天,他已经又在国外参加大赛了——不消说大家都是那么样地快活,小表弟不仅快活,而且极其放松,他说,太好了,这回没有教练,没有领导,也没有队友——别误会,小表弟对他们充满热爱,他只是觉得不能总和他们在一起——更好的是没有记者,没有人向他提出问题,没有人非得让他说点什么;那天的聚会整个儿像是一阙舒缓而优雅的小夜曲。
大家直欢聚到零点以后才散——如今北京的出租车什么时候都有,所以人们不再为赶公共电汽车的末班车而慌张——那是名副其实的尽欢而散。
我最后一个告别,这时,小表弟忽然说:“我跟你一起走!”
不仅姑妈姑爹和表妹吃了一惊,我也觉得奇怪。
表弟对姑妈他们说:“我还想跟表哥聊聊!”
姑妈就说:“你们聊呀!到你屋里聊去!你们聊到大天亮也行呀!”
姑爹也说:“是呀!我们这儿反正住得下,你表嫂正出差上海,你表哥不回去连假都用不着请,你又何必非去他那儿!”
表妹嘟囔说:“哥你是缺心眼儿吧?你去,他留,哪一个方案合理呀?学点运筹学吧!”
我也说:“是呀,我一点儿也不困,我就不走啦,我们到你屋聊个痛快吧!”
没想到小表弟很固执地说:“我想去表哥那儿嘛!我想活动活动!”
就依了他。
和小表弟到了我家,我们在我书房里坐下,我等着小表弟开聊,他却似乎又没什么话说,我很纳闷。
“嘿,你怎么啦?”我问他,“你要跟我聊什么呀?”
“你这单元,隔音吗?”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别的位置不敢说,这书房就是我现在引吭高歌,相信上下左右的邻居也都完全听不见——你问这个干什么啊!”我简直摸不着头脑。
“那太好了!”表弟的表情,使我吃了一惊。
“你究竟怎么一回事儿?”我有点着急了。
“其实,也没什么……”表弟望着我,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把鲠在喉咙里的鱼刺终于吐出来似的对我说:“我只是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关键的半秒钟里,我好像不仅把我以前的日子压缩在一起,飞快地又过了一遍,而且,就好像把以后的日子,也预支了好多,压缩着过了一遍似的……心里头淤着一团什么东西,坠得慌……我知道,没什么,放开了哭哭,就会好的……可我从那半秒钟过去,到现在,总没哭成,开头,是我自己不打算哭,后来,我想哭,可我能当着谁哭呢?在哪儿哭呢?就是当着你,我也不是那么情愿的……可今天正好你这儿没别的人,而且,想来想去,你能理解我,不会误解我……”
我一下子理解了小表弟。我意识到,这痛哭一场,对于他来说,是神圣的,必要的,有益的……我便对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愿意怎么哭就怎么哭吧!我下楼去,找个小酒馆喝我的酒去!”
我真的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我书房里了,自己下楼去了。
我到天亮才回到我家,小表弟在我床上安睡着,是一种最优美也最卫生的姿势——就像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憩息一样。一缕朝阳从窗外射进,落到他身上,他那双闭着的眼睛无论睫毛还是周围的皮肤上都没有丝毫泪水的痕迹,他整个儿焕发出一种类似新胀圆的苹果那样的气息。我默默地站在床前良久,我心中有数,由于有了那深夜里无人看见听见的一场大哭,小表弟在即将来临的那场国际大赛中,夺魁的可能性,是更加接近于笃定了!
199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