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帆船上除了二十条活着的生命,就一无所有了,大家由于惊吓,过度地疲劳。没进一口水和食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或躺在船板上。中午太阳暴晒,大家口干舌燥,张豆豆爬在船沿上,用手捧些海水喝,他感到苦咸到了极点。曹寅老汉说:“喝海水必死,喝不得的!”黄波与张豆豆两人把被子顶到头上,防着日晒,又做了点小动作,黄波那空酒瓶里又有了一瓶好“酒”,天又渐渐黑下来,黄波、张豆豆和玲玲又挤到一起。黄波小声说:“把被子顶起来。”三个人钻到被子底下,你一口我一口把那一瓶“酒”喝了,谁也不问“酒”的来历。一晚上迷迷糊糊过去了,天一亮,大家又饥肠辘辘起来,曹寅老汉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快死了,五十多岁了死了也不可惜,这一群二十几岁的娃娃饿死太可惜了。你们不要动,等待救援。”黄波说:“这一片汪洋大海谁来救啊?”刚说到这里,曹寅老汉用手一指说:“瞧!那边有一艘军舰开过来了,好啦,得救了!”万连长说;“我怎么没有看见?”曹寅老汉说:“细看,那水面有一处冒烟,一会你就会看见舰体啦。”大家一听有船只,都忘了饥饿爬了起来。玲玲眼尖,看见了星条旗说:“是一艘美国军舰,离这有一里多路。”曹寅老汉立于船头晃动着他的布衫,做着求救的信号。那军舰冒着浓浓的黑烟,可以看见有两三个海军用望远镜看着这艘小船,没有救援的表示。黄波急了说:“鸣枪联系。船太大,看不清你的手势。”说着,他端起枪来对空放了两枪。瞬息间,就有三四发重型炮弹落在帆船附近爆炸,炸起的水柱几乎把船掀翻,好在没有炮弹落在船上。曹寅老汉叹口气仰躺在船头,眼望蓝天。第二天又这样过去了。晚上,张豆豆、黄波、玲玲只得分享仅有的半瓶“酒”了。
人们在饥饿和干渴之中度过了第三天。战士们已经没有活动的力气了,张豆豆头顶着船帮子,眼睛半睁半合的。心想,这船帮子要是个大蛋糕多好啊,我要狠狠地咬下一口。他斜眼一瞧,在船帮的缝隙里有一块饼干,他好像拾到了一棵救命的仙草,用一根草棍把那块饼干掏出来,他拿在手里高兴得想叫起来,他没有这样做,只用鼻子闻了闻,贴在嘴边上感到真香!他舍不得吃,要分给姐姐一半。他叫了一声:“姐姐!”玲玲没有说话,只把头移了过来,玲玲看见饼干,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干咽了一下口水,喉咙都干得冒起烟了,嘴唇干裂。张豆豆刚要掰开,又一个头伸过来说:“你们在吃啥?给我一点。”伸头者是周生贤。三个人把那一小块饼干分吃了,张豆豆把那一口饼干含在嘴里嚼啊嚼不愿下咽,这饼干太香了。吃完了饼干,张豆豆的一双眼睛就老盯着船帮那个缝隙,看还有没有丢下的饼干。
玲玲躺在张豆豆的身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张豆豆过一小会就小声地叫:“姐姐!姐姐!”他怕玲玲一睡再难醒来,所以,他过一会儿就叫两声。玲玲心烦地说:“我的好弟弟,少叫两声行吗,让我睡一会儿。”
帆船慢悠悠地在大海中漂荡,战士们三天没有进食水,口唇都干裂出血,眼眶下陷、颧骨突出、眼球滞呆、反应迟钝、脸色蜡黄。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万连长强打精神对大家说:“我们是军人,要振作起来,总能得救的。”没人理踩他。有一个战士咬破自己的食指放在嘴里,用自己的血来湿润一下干渴的喉咙。有几个战士扒在船舱的底下把舌头伸出来,舔着船舱底下的湿木板。曹寅睁着老眼瞧着已没有眼泪可流。张豆豆在船帮的缝隙里发现了两个活动的小眼睛,他没有动,让它慢慢地爬过来,原来是一只小螃蟹。他一把逮住、一掰两半,一半放到自己的嘴里,一半塞到玲玲的嘴边,玲玲也不管何物,能吃就行,叼在口中就嚼了起来。吃完,张豆豆就在船帮左右搜寻起来,总是没有空手。
老天也不睁眼,接连三天全是晴天,一点雨也不下,第四天下午有一片乌云压了过来,还打了几个响雷,战士们都躺在船舱里张着嘴巴,等着落下些雨水。等啊,等啊,只落了几滴,云过天晴,又恢复了老样子。
曹寅老汉叹口气对万连长说:“我说连长,人不吃不喝最多也挺不过七天,这是第四天了,要出人命啦。我看你们还有几支枪,打几只海鸥救命吧!”万连长说:“行!怎么把这事忘了!玲玲,打几只海鸥吧!”玲玲有气无力地说:“把枪拿过来!”枪响后,有几只海鹃就掉在海里。曹寅老汉用一条长钩把海鸥捞上来,没水没柴也没法熟吃,只有生吃了,战士们每人分了一块生海鸥肉就那样嚼了起来,这样又挺过了第五天。第六天,这艘帆船从离海岸几百海里逐渐向东北方向靠拢,曹寅第一个发现了陆地,他高叫起来:“我看见了航标,又看见了灯塔,还看见了国旗。”大家都有了精神,问:“哪个国家的?”曹老汉说:“看不清楚。”船又向岸边漂了一会,玲玲说:“是一面红旗。”曹寅老汉又站在船头,向那个方向摇起了衣服,作出了求救的信号。海岸逐渐地呈现在眼前,曹寅老汉说:“我看清楚了,这已经到了大连海岸,有救了。可是,不对呀,岸上好像都是苏联士兵。”曹老汉呼喊了一阵,岸上没有一点反应。
突然,岸上的岗楼里有两个士兵示意让帆船离开。由于没有帆船没法动弹,一梭子子弹打来,封锁了前进的路线。紧接着,开过来两艘快艇,把载有东倒西歪的战士的帆船用钩一推,又漂向了远方,那些苏联的士兵还嘻嘻哈哈地挥手向帆船告别。张豆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端起了三八枪瞄准了苏联红军,刚要扣动扳机,玲玲一把将豆豆拉住,厉声说:“这是什么地方,不能随便开枪!”可是枪声已经响了,招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帆船继续在海上漂流,海鸥知道这船上是一群坏人,打死了它们不少同伴,都离这艘帆船远远的,再也没有一只海鸥落在船舷上休息。曹寅老汉说:“神鸟!神鸟!哎呀!咱们有罪呀!”
已经进人了第七天。战士们煎熬着,有一个叫李万德的战士实在挺不住了,他悄悄地把手榴弹压在了胸前,伸手拧开了手榴弹的铁盖拉断了导火索,冒出了一股青烟,在这万分危险之时,黄波发现了,迅速从李万德手中抢过冒烟的手榴弹扔入海中,炸起了一片水柱。黄波给了李万德一个耳光,那李万德一声没吭,死死地抱住黄波号叫着:“班长,我不想活了,你开枪打死我吧!”黄波说:“好兄弟,再坚持一下,死活咱们在一起。”李万德慢慢安静下来,有两个战士巳经出现了昏迷。
张豆豆与姐姐嘴对嘴躺着,互相间用嘴呼出来的气体湿润着对方。张豆豆已经处于黯然销魂的状态,出现了幻觉。他来到了一个满是鲜花的世界,到处都是万紫千红,他看见父母,也看到了何伟,何伟笑嘻嘻的样子,好像喝足了水,很是髙兴。豆豆就是找不到水和食物,他着急地叫着:“水!水!”玲玲听见豆豆要水,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欲哭无泪。她悄悄地把舌头贴在豆豆干裂得嘴唇上,让可怜的弟弟能感到有些潮气。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没有雷声,只是淋了几滴雨水,人们本能地张开了嘴巴,伸出干巴巴的舌头接着点滴龙涎,人们已经进人即将死亡的边缘。帆船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是一群仅有一口活气的战士。
话说,渤海湾靠近营口县有一个屁股大的小岛,像鸡头,人们就俗称鸡头岛。大约有五平方公里的土地,北高南低,住着四户人家,石头垒的墙壁,土木结构的房屋,依山傍水,南坡有四五十亩旱地,种着高粱、苞米、大豆、红薯、土豆之类。岛上的人们主要靠打渔为生,毎家都有一条小船,早出晚归辛苦劳作。这小岛离陆地约有七里的路程,全靠小船往来。四户人家只有两姓:赵和芦。赵家是亲兄弟,芦家是叔侄。叔叔芦维五十多岁,是小岛的老户,从他爷爷开始就住在岛上了。现在是子孙满堂,大小五口。侄子芦清三十有五,为了逃避兵役才搬到岛上。现在一家三口。赵家俩兄弟也是从陆地迁来多年,大哥赵海三十二岁,娶妻孙香,生有一男一女,都已长到十一二岁。弟弟赵山二十九岁,娶妻刘翠,生一女儿,今已十三岁。跑海人扑鱼捞虾,经常下海,风吹日晒,打熬筋骨,那哥俩是身强力壮,虎背熊腰,面色黝黑,眼大眉重,一身的力气。
这一日,弟弟赵山提了一瓶好酒,踏进了哥哥的小院子,看见嫂子在院中摘豆角,笑着说:“嫂子,忙活着哪,哥哥在家吗?”“在厨房炖鱼呢!”嫂子说完继续干她手中的活儿。赵山进了厨房蹲在哥哥的身边说:“哥,我弄了瓶二锅头,不敢自饮,特请哥哥一起喝。”赵海嘴里叼着烟袋,往灶膛里扔了一把树枝,接过瓶来看了看说:“这酒味道浓厚醇正,喝起来也不上头,我先尝尝。”说着拧开瓶盖,嘴对嘴咕咚了两口哂了咂嘴说:“不错!这鱼也差不多了,去拿个盘来盛出两条来吃。”赵山掀开锅盖,从锅里盛出两条鱼来,把盘子放在锅台上,他又搬来一条小凳坐在哥哥对面,俩人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用手揪一块鱼肉放在嘴里,赵山笑嘻嘻地说:“哥呀,这鱼炖得又香又爽口,咋没抓几只红夹大螃蟹煮煮吃。”赵海说:“只弄了两只,这不在灶膛边烤着呢,留给你的小侄吃的。”哥俩说说笑笑吃得正起劲,嫂子孙香端着小盆进了厨房,看见他俩狼狈的样子,笑得差点把盆扔到地上:“唉呀呀!成何体统,这哥俩成了偷猫食的了。快快快!我给你们放张桌子炕上吃去!有筷子不用一手抓!”赵山问:“嫂子,孩子们呢?”嫂子说:“说不定跑你们家玩去了。走走走!上炕去!我再给你们两个博鬼盛上一大盘。”
赵海哥俩坐在炕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赵山说:“哥呀,小鬼子统治咱们东北十四年了,当了这么多年亡国奴,被小鬼子欺负得死无葬身之地,要是再过几年中国人就剩下不多了。听说美国给小鬼子老家扔了两颗原子弹,炸得一塌糊涂。八路在各处使劲地折腾,加上大鼻子一出兵,消灭他关东军几十万人哪。小鬼子就投降了。喝酒!”赵海说:“兄弟,你还别高兴过早,大鼻子来了,占了好几处港口,附近海域也不准打鱼。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弄不好又成了大鼻子的天下,前门赶走了狼,后门又进来了虎,这不就完了。”赵山感叹地说:“老百姓啥时候都得受气,前些年吧,大鼻子也侵犯东北,光天化日之下,人高马大的大鼻子,看见了姑娘,那就疯了,像公鸡追逐母鸡一样,不管什么地方抓住就弄。大鼻子对俄罗斯的女人也是那个样子,白皮肤蓝眼睛的金发女郎光着屁股,躺在沙滩上就让大鼻子干,也不背人,与牲畜没有两样。大鼻子那家伙又粗又长又硬,捣死了不少中国女人。”大嫂从厨房出来又给他们哥俩添了两条鱼说:“你们哥俩少说点荤话,什么球长毛短的,老大不小的也不知寒碜。”说着找孩子吃饭去了。赵海说:“兄弟,那是过去的老黄历啦,你不知道,当时那些老毛子都是些什么人?就是白俄,是被苏联红军杀了一大批,残余的跑到东北来了,相当于中国的土匪,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什么都干。跑到人家家中,看不着人抢不着东西,蹲在人家炕上拉泡屎,你说坏不坏。”赵山说;“哥啊,我昨天出海就碰上两艘大鼻子的快艇向我冲来,端枪摆手让我离开。那快艇开到我的身边,抛过一条绳索带个小钩把我的小船一勾,开足马力把我的小船疯拉了一阵,又对我指手画脚地咕噜了一顿,我一句也听不懂,看那样子好像我占了他的地盘。我拿橹也比划比划,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为什么不让我们捕鱼?大鼻子看我不服气恼了,送了我一梭子子弹,打得小船边水柱四溅。”大嫂把两个孩子叫回家吃饭,也凑过来说:“兄弟,要是人家真打还有你的活命?那是驱逐你。我听到来鸡头岛买鱼的小贩说:‘营口已经被关里来的老八路军占领了。’老八路可是仁义之师,不欺负老百姓,专为百姓办事,走到哪鸡不飞狗不叫,安安静静。”她低头一瞧:“嘿!哥俩真行!喝了两瓶了?把我那一瓶也搭上啦。”赵海笑笑说:“夫人哪,就我们哥俩这么大块头,再喝一瓶也不咋的。一天与大海为伍,晚上也没有什么玩头,就是睡觉。”兄弟俩喝得糊里糊涂,散了。
天逐渐黑了下来,赵海的两个小孩在东屋睡下了。赵海媳妇把单被子拉开,把煤油灯放在炕头墙壁的凹陷处,两人解带宽衣钻进了被窝。说了一阵不关紧要的事,赵海借着酒力,弄得浑身燥热,骚动不安,手脚有些不老实起来。气喘吁吁不开口,图那脐下有滋味。抚胸贴腹神魂倒,春风化雨爽心扉,心领神会两相知,雅趣芳情在此时。孙香低声笑吟吟,身子扭捏喘吁吁。赵海一把将孙香搂人怀中,周身也随着鼓胀起来。媳妇悄语低言:“把嘴巴移开点,酒味太重。”赵海说:“好嘞!你可把身子摆正了,我可就开船摇橹了,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海湾深浅我知情。”说着,就做起那鸾凤和鸣、头重脚轻的事来。
渔家行船听涛声,
淡月笑脸照碧空。
并头鸳鸯体翩飞,
夜深人静柳腰轻。
脸似红桃朵朵鲜,
奔腾澎湃任逍情。
渔家小院四周用石块垒做围墙,没有大门,以捕鱼为生的人们都是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大度包容,忠厚老实。四户人家从来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