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有两个伪军坐在一条长条発子上打瞌睡,一个精瘦的伪军怀抱着三八枪,头歪靠在城墙上拉起了鼾声,嘴角流着涎水,顺着衣襟向下拉出条条长丝。另一个伪军听见大车响,从梦中一愣怔醒了,看见一车鬼子来了,糊里糊涂提着枪站起来敬礼。那个打吨的瘦子失去了平横,一头摔在地上,惊惶失措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也站了起来。他看见车里还坐着陆鲁就笑嘻嘻地说:“喂!陆师傅,刚从乡下来?我可有日子没吃你的烤鸭了,哪天给咱们弄一只。”陆鲁眉开眼笑地说:“席麻子,你吃了我多少鸭子啦,把鸭头摆起来也有两里路啦,乡里的鸭子都不好收啦,要不是皇军帮忙,我连一只鸭子也收不上来。咱们乡里乡亲的,今晚上来吧,要不今晚上我给你们送来。”席麻子说:“今晚上不是我的班,是咱村刘团长家侄刘九、刘山的班。可别送来,那两个小子黑着呢,不给钱。”陆鲁从车上下来,小声对席麻子说:“晚上来,我给你们俩准备着,可千万别让小鬼子知道。”他用下颌指了指车上的三个鬼子,席麻子心领神会地伸了伸舌头说:“明白!明白!我见了他们就恶心,快过去吧,陆师傅,我怎么瞧那三个不对劲,一个对眼、一个翻白眼、一个斜眼,那赶车的怎么像个包公,横眉立目。”陆鲁“唉”了一声说:“吓得!平时吓得!你的眼神出了毛病,你看我是不是三只眼呀。”陆鲁一招手,那车把式打了一个响鞭,大车就进了城门。两个伪军小腿站得笔直,向车上的鬼子敬礼,车上的鬼子也规规矩矩地还礼。那个席麻子还伸长了脖子向车厢里边瞧了瞧,车里边有两三个鸭笼子,里边装着鸭子,还堆放着一些木炭。心里骂道:“这十里八村的鸭子还不都让这群鬼子给吃了,我才吃你几只。”心想:老陆头,今晚上的烤鸭我是吃定了。他老远还在喊:“陆师傅,别忙乎忘喽!”
大车进了西河县,城里是一派萧条凄凉。鬼子和伪军的巡逻队来来往往。老百姓是人人自危,饮泣吞声。真是:深秋处处景色寒,乞哀告怜拥街前。酒楼招牌高高挂,店铺茶房老板闲。生意萧条无顾主,六街三市少财源。曾经闹市人如蚁,景盛声喧是往年。
大皮车一会儿就消失在离耳朵眼胡同不远的客栈里。
这耳朵眼胡同住着二十七户人家,都是独门独户,很少相互往来。这一日,刘兴在陆鲁烤鸭店吃得酒足饭饱,由两个伪军搀扶着一步三晃向耳朵眼胡同走来,走到自家门口,他颤抖着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钥匙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开门,摸索了几下也没有找着锁头眼,嘴里嘟哝着:“眼呢,眼呢?”一个伪军想过来帮忙,刚把手伸过来拿他的钥匙,他舌头僵硬地骂道:“干!干什么!想开我的家门,偷,偷我家的东西!没门。滚滚!滚得远远的!”两个伪军一听,这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互相看了看,说声:“滚吧!”走了。刘兴满嘴唾沫星子说:“想滚了,没门,把我撂这儿,老子枪毙了你!”没人理他。这时尿急了,掏出那玩意冲着自家的大门痛快淋漓、尽情尽兴地尿了一大摊。尿完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心想,这是谁家的院子明早被人发现了还不得骂我,趁人家不知道溜之大吉。酒醉之人,令人咋舌。身子一溜坐在地上,身子靠着自家门儿,他笑道:“这不就是我的床嘛!睡下便是。”说着,身子一歪,头枕在门槛上,昏昏沉沉地打起了鼾声。
刘兴正做着黄粱美梦,突然,从黑影里蹿出三个人来,将他一抬扔到一辆大车里,他半醒半睡地说:“坐一番小轿舒服。”只听一个声音对他的耳边说:“老实点,你被捕了!我们是八路军,你要乱叫一枪就打死你!”一支冰冷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腰部。他笑嘻嘻地说:“别开玩笑,拿老八路吓我,我才不害怕呢,老八路都钻山沟了。”“拍!”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一激灵酒醒了。借着昏暗的月光看了看左右,心里打了个寒战,明白了真是老八路,自己被装在车里,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他长叹了一声说:“八路爷爷饶命!”他想跪下,才发现双脚已被绑在车帮子上,屁股坐在一个小包裹上。黄波小声对他说:“刘兴,你的屁股底下是五斤烈性爆药,导火索就在我的手里,想死想活由你的便,要想活命听我们的话,今晚跟我们走,好好配合留你一条生路。不合作就一枪崩了你。”刘兴吓得尿又湿了裤子说:“八路爷,只要不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一排长张山说:“到了城门口,把城门给我们叫开,就是你的一功,就说你爹死了,回去奔丧。你可听清楚了?”刘兴吓得魂不附体,词不达意地说:“八路太君爷爷,我记下了,我爹刚才死了,我去奔丧。”
一会儿大车来到西门口,城门紧闭,只听城楼上岗楼里有人说话,听到陆鲁也在城楼上。刘兴在下边喊:“今晚值班是刘九、刘山吗?”上边没有声音。刘兴又叫了一声,只听出来一个伪军骂道:“深更半夜的叫什么,你爹死啦!啥事?我就是刘九。”刘兴一听是刘九哭丧着脸说:“刘九,我是你叔呀,大侄,快把城门打开,你大爷昨晚上死了,我得赶紧回去办理丧事啊。”刘九一听吓一跳说:“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啦?这事闹的。二叔呀,开城门的事我也不敢哪,皇军巡逻队刚过去,等到明早行吗?”这时只见一个鬼子从车上跳了下去顺着马道上了城楼,看见他们正在吃烤鸭,说了几句日本话。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站岗的还吃烤鸭,八嘎丫噜!”说着,就举起枪托向刘九的头上砸去,被陆鲁挡住了。陆鲁点头哈腰地说:“太君,太君,不要生气,明天我请您吃烤鸭,城门这就开,这就开!”他给刘九使了眼色说:“刘老总,快去开门呀,你大爷死了,真没良心,快去快去!人家皇军大佐都派人去了,你算老几。”刘九正好借坡下驴,兔子一般跑下城楼把大门开了,大家上了车。刘九对城楼上喊道:“陆师傅,替我站会岗,天亮我就跑回来喽,我大爷死了,我能不心痛吗?刘山大哥,你多操点心。”刘山在城楼上说:“我去不了,你在大爷的灵前替我多磕几个头。”刘九又喊:“陆师傅,那烤鸭一”陆鲁对城楼下说:“去吧!去吧!有你吃的!”
天亮了,刘兴双手被反绑着由两位八路军押着,来到了刘团长面前。刘团长笑笑说:“刘兴,咱俩级别一样大,都是团长,现在是你站着我坐着,你为鬼子效劳,跟着鬼子烧杀抢掠,屠戮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中国老百姓,人们对你们是恨之人骨,你是人民的罪人,落到人民的手里,那可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民恨。”刘兴听到这里腿软筋麻、灵魂出窍,“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鸡啄米,嘴里不停地说:“八路爷爷饶命!八路爷爷饶命!只要不把我枪毙,让我干什么都行。”刘团长讥讽地说:“原来是这么一块软骨头,死就死嘛,干了那么多坏事,死了改邪归正,下辈子做个好人。”他一听一头栽在地上死了一般。王营长说:“这小子看来不想死,那就给他一条生路。”刘团长说:“王营长你早说啊!这人不是死了吗。”刘兴一听还有一线希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说:“我还活着。”刘团长说:“王营长,跟着跑回来的伪军怎么处理呀?”王营长说:“早就枪毙了,现在在阴曹地府吃早饭呢。”刘兴听了周身就哆嗦起来。刘团长笑笑说:“看来是真不想死。刘兴,你可想好了,不当铁杆汉奸啦,那就活着,痛改前非,立功赎罪,给你一条生路,如实地把西河县中心碉堡里鬼子和伪军的活动情况交代清楚。我们的原则是消灭鬼子,尽量不伤害自己的同胞,你要想办法保护好伪军的性命。”刘团长示意将刘兴松绑,让他坐在椅子上说话。刘兴坐在椅子上抬头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他才发现八路军就住在他家的正房里。
刘兴的爸爸和妈妈听说刘兴被逮住了,老两口怒气冲冲地从外边赶来了。刘光殿气得手直哆嗦,扑到儿子跟前,打了儿子几个耳光,骂道:“好一个孽种!不干人事,跟鬼子跑,丟人现眼。快快拉出去枪毙了吧!我这一辈子造孽了,断子绝孙。”老母亲搂着儿子痛哭流涕,刘兴也落下泪来。刘团长让两位老人先退出去,又问刘兴:“刚才枪毙的那个刘九死前说你给鬼子碉堡里送去七个小姑娘,可有此事?”刘兴说:“有!有!可不是我干的,那是一中队队长,外号叫一包脓干的,他名叫鱼隹,我不让他干,他不听我的。”刘团长说:“想活,把敌人的情况交代清楚。刘兴,我放你回去,想办法把那七个小姑娘给我救出来算你一功。战斗打响时你要带着你的一个团向中心碉堡猛冲,要冲在鬼子的前边,冲过碉堡到后边五里开外的一片树林子,把枪放下这就是你第二功,你可听清楚了?”
刘兴到父母房间吃了一顿饭,晚上又被张山送了回去。刘团长、王营长把黄波、张山、张豆豆、刘龙江和两名侦察班长请来在刘家大院吃了一顿晚餐,特加了一碗红烧肉,一个虎皮辣子,还有一小瓶酒。刘团长刚要说几句,刘光殿老汉进来说:“我说刘团长,你怎么把那个坏小子给放了,这叫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刘团长哈哈大笑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等着吧,我会给你一个好儿子。”老汉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刘团长说:“真的!”老汉笑得流下泪来,他转过身去走了。一会儿又回来给大家送来两瓶好酒,一大块卤肉。刘团长说:“咱们就吃了它。刘九放了没有?”王营长说:“教育了一下早就放了,他硬是不走,回家喽。他说不跟鬼子玩了,鬼子太坏了,他亲眼看见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污妇女,像牲畜一样。有一次,他看见几个鬼子将一个孕妇的肚子挑开,把胎儿拿出来,洗巴洗巴,放在行军锅里加了一些调料,煮了一会儿,几个鬼子围坐在一起,像吃兔子肉一样地吃了。”刘团长说:“别听他的,那人说话没准,对他进行监视,别走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