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原没在意,听她一说,抬头看时,只见众侍卫都只穿了常服,暗佩刀剑;杨定着一件玄青色大氅,碧落则披了件雪白的狐裘,用素银簪子绾着简洁却极雅致的灵蛇髻,银簪素华无纹,却镶了颗光润明洁的雪亮珍珠,把碧落那双黑眸都映得如明珠般灿亮起来。
她看来心情很不错,一边和杨定在大雪中并辔行着,一边侧着头低声说着话儿,梨花白的面颊,泛着微微的红晕,酒涡深深如醉,隐见一抹很清淡的笑意,呼之欲出。
是多少年前,他也曾这么看着,看着那么个女子,眸含秋水,面蕴霞光,与那青衣男子并马而行,谈笑晏晏?
苻坚的心忽然便又疼了起来,握着厚厚的织锦车帘,由着大雪扑啦啦地打在脸上,一时如痴如醉。
“陛下,您不冷么?”张夫人盯了苻坚片刻,脸上也泛了红,高声地含笑发问。
苻坚恍然大悟,忙缩回头来,坐回到白虎皮的茵垫上,惆怅叹道:“年轻真好。”
张夫人纤手执银壶,为他倒了一盏烫过的美酒,微笑道:“若是倒退十年,只怕陛下也把这碧落收在后宫中了吧?”
苻坚捧过银盏,缓缓啜着,微醺般半闭着眼,似在品着舌尖的酒香,却叹息般道:“倒退十年,那又如何?若是能倒退二十年……”
他的唇角,泛出温柔而轻软的微笑,带一抹少年时的倜傥,顿时将他为君二十余年的威霸之气冲淡了不少。
张夫人想笑,却笑不出了。
苻宝儿却不理,只拉着苻锦儿,一遍遍念叨着:“锦儿,咱们傍晚回来,也骑马可好?我们的马术,不比他们差呢!”
苻锦儿原也性情活泼,可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又病了许久,却比以往安静敏感了许多,凭苻宝儿怎么说,也只蔫蔫的,并不理会。
行了一个多时辰,已到了五重寺所在的神禾原。
释道安带了众弟子,正立于坡下迎侯,虽立于风雪凛冽间,这老僧依旧不改宁和安详气度,见秦王车驾,方才举步相迎,抖落一头一脸的积雪。
苻坚待他极是敬重,下得车来,亲身去扶了,携手向坡上行去。众人纷纷弃了车马,徒步上坡。
道安诸弟子,独释雪涧是女子,依旧着一身海青大袍,兜着风帽,缓缓行于雪地时,气度从容优雅,忽见碧落正望向她,微微地一笑,如在青崖冷雪间绽开一朵清澈雪莲,说不出的安定人心。
碧落一直强自压抑的兴奋与紧张,只在这一笑间,便似轻轻地放开了,连整个人都恢复了安静一般,脚步也舒徐起来。
这五重寺是苻坚特地为道安所建,以表诚心礼佛之心,自是整饰得气宇嵯峨,雄阔大气,堪称长安之首。抬眼望时,但见一带白墙青瓦间,殿宇森森,又拥着一座高塔,两层铜质伞盖,顶部悬着鎏金宝珠塔刹,下部则是折角式的须弥塔座,后倚危崖,前方沿了山坡走势遍植林木,此时雪笼烟萦,依旧不掩常绿树木的葱茏之意。塔侧坡上一带树林,隔了雪霰,散着淡淡如流霞般的红光来,应该便是开得正好的梅花了。
一时众人入了大殿,殿中金身释迦佛像高耸,低垂慈目,俯视苍生,更显肃穆庄严,不怒而威。
既是苻坚带领,碧落自然只好随在他和张夫人、二公主身后,如仪礼拜,默默祝祷着心里那只敛翼待展的金凤,能够得时应命,一飞冲天,洗雪前耻。
直待用了素斋,道安单引了苻坚前去用茶时,碧落抬眼望向雪涧。
雪涧似感觉到她的目光,立时抬起晶亮明眸,噙一抹宁和轻笑,微一点头,缓缓走向一边侧门。
碧落正待跟过去,袖子一紧,忙回头时,却是被杨定执住。
“到哪里去?”他问着,笑意懒散温煦,连雪色的清冷都给冲淡了不少。
碧落支唔道:“雪涧姑娘说……有些私房好茶,要请我喝哩!”
杨定立刻带了顽皮之色:“那还不带我一起去?”
碧落一惊,忙笑道:“难道女孩子的私房话,你也想听么?
”
杨定嘻嘻笑着,还待来纠缠,忽听身后脆生生地响起苻宝儿的嗓音来:“杨定,你日日和碧落在一处,难得今日空闲了,也不陪陪我们么?”
杨定回头,苻宝儿正携了苻锦儿站在自己身后,眉梢眼角,尽是不悦郁闷之色,顿时头疼起来,陪笑道:“两位公主要去哪里?杨定陪着便是!”
苻宝儿立时笑起来,一拽杨定袖子,道:“咱们看梅花去!”
苻锦儿却道:“这么大雪天,梅花有什么好看?宫里的青梅红梅朱砂梅,不是多得很么?”
苻宝儿拉紧了妹妹的手,笑道:“这宫里是宫里,哪抵得上这山野之中气韵天然,景致别具一格?杨定,你说是不是?”
杨定一边应和着,一边觑眼看时,碧落一袭雪白狐裘,已施施然步入侧门,转瞬不见影踪。正觉有些无奈,要和苻宝儿等离去时,忽见两名侍卫相视一眼,一声不吭也踏入侧门时,背上立刻泛出一层冷汗来。
凭直觉,他已发觉今日的碧落很不对劲,以前的她从没有那么话多,从没有那样脸红,也从没有那样微笑,色若梨花,晕若明霞……
五重寺,云碧落,释雪涧,北地,慕容氏,许多线索芜乱如麻,顿时在脑中纠作一团。
“还磨蹭什么,快走啊!”杨定正发呆时,已听得苻宝儿不耐烦地怒喝,忙应一声,急急跟上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