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维·洛奇文学作品集(套装共6册)(名家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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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交换

“你不觉得我这东西偏小吧?”

“我看挺好嘛。”

“近来我可一直自惭形秽呢。”

“最近一份调查显示,百分之九十的美国男人认为他们的阳具小于平均尺寸。”

“我想谁都自然希望名列前面的百分之十……”

“我说的不是前面的百分之十,傻瓜,而是百分之十的人不在乎。问题在于那活儿不可能有百分之九十小于平均水平的。”

“啊!我的统计学从来不行。”

“你让我失望了,菲利普,真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没有阳刚焦虑呢。那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我的小阴茎?”

“你从不一天到晚炫耀你的性能力,不像我跟莫里斯在一起的时候,每次性交都必须是四星级水平。如果我在高潮的时候没有发浪声,不翻白眼,不吐白沫,他就会指责我对他性冷淡。”

“他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个吗?”

“唔,不是。”

“哦。”

“不管怎样,这东西在你眼中总是比实际的小,因为你总是从上往下看嘛,根据透视法的道理它就变得短小了。”

“有点道理。”

“去镜子里看看吧。”

“不用,你说的我信。”

可是第二天早晨,洗完澡擦身子的时候,菲利普还是站到椅子上从洗手盆上方的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胴体。果然人的正常视角会产生某种透视缩小的效果,尽管不如他原先所想象的那样明显。四十岁才为这事担心诚然晚了些,不过他也就是最近才有了比较的尺度。大概自打上学以来,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其他男性的生殖器,直到他来到了尤福利亚。从此,四面八方全是阴茎在向他招摇。先是查尔斯·布恩,他不屑穿睡衣睡裤,所以经常能碰到他在毕达哥拉斯道的公寓里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后来,克布尔大道的音像店开始摆出约翰·列农/小野洋子的唱片,封套上印着这对名人夫妇的全正面裸体照。还有,他们跑到厄瑟普排了两小时队才看到的《我好奇(黄色)》[56]中的男主角,那股劲儿,按德丝蕾的说法,说明几百个跟他俩一样的中年窥淫癖都希望看戏发情(你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而且观众中有个先锋派戏剧小组的年轻人,急着抢演员的风头,没等他们脱衣自个儿抢先一步脱了个精光。这些展示让菲利普深深感到一种自卑。德丝蕾却丝毫不表同情。“现在你明白在一个丰乳崇拜的环境中长成平胸是什么滋味了吧,”她说。

“我觉得你的胸部很美。”

“你妻子如何?”

“希拉里?”

“她很丰满吗?”

“身材挺好,是的。不过跟你说……”

“怎么了?”

“她不带胸罩不行,跟你一样。”

“为什么不行?”

“嗯,你知道,那东西会四处乱蹦的。”

“那东西?你该说那对东西吧?”

“嗯,对,那对东西。”

“谁说它们不能乱蹦了?谁说它们非得像带悬梁的露台一样伸着挺着?我来告诉你是谁吧,胸罩行业。”

“我想你是对的。”

“如果让你一天到晚戴一个阳具罩,你觉得如何?”

“我肯定受不了,不过我打赌如果你在《尤福利亚时报》上登广告,肯定会有人买。”

“莫里斯始终喜欢大波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娶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了他。为什么人和人要结婚?你为什么娶希拉里?”

“我不知道。我那时感到孤独。”

“嗯,那就是了。如果你问我的话,孤独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菲利普从椅子上爬下来,擦好身子。他往皮肤上抹了一些爽身粉,带着某种自恋的快感触摸自己臀部和胸部新长出来的肌肉。自从戒烟以来,他已经开始增重,他觉得自己这样看起来挺好。他的胸腔如今被一层光滑的肌肉包裹着,他的锁骨不再暴突得叫人怵目惊心,好像他吞下了一个衣架似的。

他一耸肩套上德丝蕾借给他的日式宽松棉布外衣。他自己的浴衣留在了毕达哥拉斯道的住所,而且查尔斯·布恩老是借穿,弄得菲利普也不想再要回来了。布恩只要不是一丝不挂地在公寓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便老是把别人的衣服拿来就穿。苏格拉底大道的生活真是惬意多了。回想起来,也是上天保佑,土地滑坡把他从一个地方抛到另一个地方。宽松外衣上印着蓝绿相间的海魂图案,用白色毛巾布作里子,穿着舒服极了。穿着它,他不但看上去甚至更自我感觉到有那么一点运动员的味道,不可一世,好似一个东方柔道手。他对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像挤眉弄眼一番。最近他经常对着镜子看。也许是希望意外地看到某种前所未有、说明自己能力的姿态或表情。

他悄悄走进自己的卧室,掀开床罩,把枕头压扁一点。在他,这是一个遗留至今的痼习性姿态:每次和德丝蕾睡觉后,他都要早起,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床铺弄弄皱。这是想骗谁,他也想象不出。肯定不是那对孪生儿,因为德丝蕾属于那种新进式美国家长,其做派令人望而生畏。她相信对待孩子要像成人一样,而且毫无疑问已经向他们解释清楚了他俩关系的确切性质。真希望她也能给我解释解释,他盯着另一面镜子自嘲着想,我要是能弄个明白那才怪呢。

尽管不是一个生就早起之人,菲利普发现,在阳光明媚的早晨,从苏格拉底三四六二号早早起身并非什么难事儿。他喜欢在激光般强刺激的滚烫水流下淋浴;喜欢赤脚在这幢铺着地毯的寂静房子里踱步;喜欢独自占用厨房,那儿就像某个由电脑控制的太空船上的驾驶舱,到处是闪着白光的不锈钢,什么厨具的调节旋钮啦,家用小器械啦,还有营营作响的硕大无朋的冰箱。菲利普为自己和孪生儿摆好早餐位子,调了一大钵冰冻橙汁,把熏肉片放进“小小”牌电烤箱里,调到低温位置,接着又倒些滚水在袋泡茶上。套上一双已被丢弃的破拖鞋,他端着茶杯穿过庭院,来到花园,靠着一面朝阳的围墙蹲坐下来,享受那恒久美景。这是一个非常恬静、晴朗的早晨。海湾的水流不起波纹,平缓伸展到远方;你几乎可以数出“银桥”上的吊索。在下方川流不息的“海岸线高速公路”上,汽车和卡车像袖珍玩具一样疾驶而过,幸好车流的噪声和废气传不到这么远。这里空气清新又甜润,沾染着柏罗丁富家花园里茂盛生长的亚热带植物的香味。

一架发动机马力正渐减弱的银色喷气机从北面平稳飞来,飞行高度几乎与他的视线持平,他的目光跟随着它在宽银幕电影似的天空中倦慵地游移。现在来尤福利亚可真赶上好时候了。几乎可以想象首批水手航行到此的情景,或许纯属偶然,他们穿过现在已有“银桥”横跨相连的狭窄海峡,发现了这片上帝创世时留下的原封未动的大海湾。《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有一段怎么说来着?“新大陆这一新鲜而苍葱的曲线突出部……在这令人神往的一刹那,人们面对这片大陆肯定屏住了呼吸……”就在菲利普的大脑搜寻着引文的时候,早晨的安静被一阵可恶的噪声搅扰了,好像一台巨大的割草机迎头碾来,还有一个蜘蛛状的黑影从山坡的花园中闪过。这一天的首架直升机向尤州州大的校园猛扑而去。

菲利普回到屋里。伊丽莎白和达西已经起床。他们穿着睡衣来到厨房,一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把乱蓬蓬的长发捋到脑后。这对双胞胎不但长得一模一样,更麻烦的是达西的漂亮长相更像小女孩,所以菲利普只能靠伊丽莎白的牙齿矫正架把两人区分开来。他们是捉摸不透的一对。由于彼此之间通过心灵感应来交流,两人难得说上一两句平常的话语。菲利普觉得这样倒也清静,因为比较下来,他自己的那几个孩子少年老成,能说会道,还问长问短,乐此不疲。不过他也有些发慌。他经常寻思这对孪生儿是怎么看他的,可是他们不露半点声色。

“早上好!”他欢快地向他们打招呼。“我觉得今天会很热。”

“嗨,”他们彬彬有礼地咕哝一声。“嗨,菲利普。”他们在早餐吧桌前坐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出声咀嚼某种获得专利的糖衣燕麦。

“要来点熏肉吗?”

满嘴都是燕麦的他们摇摇头。他从“小小”牌烤箱里取出鲜脆、条条都一模一样的熏肉,给自己做了一个熏肉三明治,又斟上一杯茶。“你们今天午餐想吃什么?”他问道。双胞胎互相看了看。

“花生酱和果冻,”达西说。

“好的。你呢,伊丽莎白?”好像他还需要问似的。

“一样吧,劳驾。”

他用现成的浓缩维生素白面包片做了三明治,这种面包他觉得味同嚼蜡,但好像两个孩子喜欢,然后他分别加上一个苹果,装进他们的午餐盒。两人各自又吃了一份燕麦。最近《尤福利亚时报》刊登了一条实验报道,说是吃玉米片包装袋的老鼠比吃玉米片的长得更健康。他讲给他们听。孩子们礼貌地一笑。

“你们洗漱过了吗?”他问道。

他们洗脸的时候,他把水壶放上炉火,为德丝蕾准备煮咖啡的热水,然后拿起昨天的《纪事报》。“这将是一次和平、非暴力的抗议,组织者们坚称,”他读着。“然而当地的市民听说当天估计会有五万人聚集在柏罗丁,还有人可能从麦迪逊和纽约远道而来,为此感到惶惶不安。”他往窗外看去,望到山下那架直升机疾飞而去,像一只蜻蜓般在柏罗丁市中心上空盘旋。市里驻扎了超过两千名的士兵,一些就露宿在“花园”里面。据说他们都偷偷地给鲜花浇水。的确,士兵们时常显出像是希望放下武器的样子,并去加入示威学生的队伍,尤其是当支持“花园”的姑娘们脱掉上衣,用赤裸裸的胸部来对抗他们的枪刺,以此逗弄他们的时候。《尤福利亚时报》的摄影记者认为这是一幅其诱惑力无法抗拒的铁肉对峙并置图。大多数士兵是年轻小伙,其实无非是想逃避越南战争才加入了国民警卫队的,而他们现在看上去恰似大家从电视新闻短片中看到的身在越南的美国大兵:困惑不安,闷闷不乐,如果够胆量的话,就冲着镜头作出个和平的手势。事实上,整个“花园”事件就好似越南战争的袖珍版,校方像是阮文绍[57]政权,国民警卫队像是美国军队,学生们和嬉皮士们则像越共……战争升级,过度杀伤,直升机,除绿毁林,游击战:一切全都丝丝入扣地吻合。这下“查尔斯·布恩秀”上有话好说了。他想不出他还会说什么别的。

孪生儿再次来到厨房拿自己的午餐盒,他们穿着蓝色牛仔裤、运动鞋和已褪色的T恤衫,马马虎虎算是干净和整洁了。

“跟妈妈说再见了吗?”

他们走出房子的时候敷衍了事地叫了声:“再见,德丝蕾,”并听到一声像是被子捂着的回应。菲利普把咖啡、橙汁、烤松饼和蜂蜜放在托盘里,端到德丝蕾的卧室。

“嗨!”她说。“你的时间掌握得太棒了。”

“今天天气很好,”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托盘,走到窗前。他调节了一下软百叶窗帘,以便让阳光形成长长的条状泻入屋内。德丝蕾的红色发辫在大号床的金黄色枕头的映衬下像是一把火在燃烧。

“是不是有架直升机差点儿把这儿的房顶掀掉?”她问道,一边兴致勃勃地大嚼起来。

“嗯,我正好在花园里。”

“狗娘养的。孩子们上学去没事吧?”

“没事,我给他们做了花生酱三明治。我把罐里最后剩的用了个精光。”

“哦,我今天得去采购了。你有什么安排?”

“我今天上午要去学校。英文系教师今天在‘帝乐堂’的台阶上有一次守夜活动。”

“一次什么?”

“我知道这个词不对,可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守夜要整个晚上,对吧?我想我们就是在台阶上站一两个小时而已。沉默的抗议形式。”

“你们认为达克会仅仅因为英文系教师闭嘴两三个钟头就撤走国民警卫队吗?我承认倘若那样,那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可是——”

“我猜抗议是冲班德去的。他需要压力来挺身对抗达克和欧基恩。”

“班德?”德丝蕾轻蔑地哼了一声。“两面讨好的校长。”

“嗯,你得承认他也左右为难。你若在他的位置会怎么做?”

“我怎么可能处在他的位置呢。尤福利亚州立大学历史上从没出过女校长。顺便问一句,你今晚来不来,因为如果你不来,这儿就得找个临时照看孩子的帮手了。我今天有空手道课。”

“我要很晚才能来。得去跟查尔斯·布恩一起做这个该死的广播节目。”

“哦,是啊。你们准备说些什么?”

“我想我得从一个英国人的角度谈谈对尤福利亚形势的印象。”

“听起来易如反掌嘛。”

“可是我不觉得自己是英国人了。至少不像我以前感觉的那么强烈。也不是美国人。‘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一个迷失了,另一个软弱无力,尚未诞生。’[58]”

“不管怎么样,会有很多人问你关于花园的问题的。你作为它最知名的支持者之一。”

“那完全是个意外,你很清楚的。”

“没有事情完全是意外。”

“对于‘花园’,当初我只是略感同情。我甚至从未涉足那块地方。如今人们,包括完全的陌生人,到我跟前和我握手,对我的介入表示祝贺。真是尴尬极了。”

“人类事件的发展是有潮流的,菲利普。你已经卷入了历史的进程。”

“我感觉像一个十足的骗子。”

“那你为什么要参加守夜呢?”

“如果我不去的话,看起来就好像我加入了另一方的阵营,那当然不是事实。无论如何,我确实强烈希望把军队赶出校园。”

“嗯,小心别给逮了去。下次再保你出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德丝蕾吃完松饼,舔了舔手指,身子后仰靠在枕头上,一边把咖啡杯送到嘴边。“知道吗,”她说,“你穿那件日式宽松外衣真是挺帅的。”

“哪里能买件一样的?”

“你留着吧。莫里斯从没穿过那件该死的衣服。我两年前买它是作为圣诞礼物的。你给希拉里写信了吗,顺便问一句?要不,你是希望再有一封诽谤信发去而省了你的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毫无理由地尽可能不踩到太阳的光带。他的三个影像在德丝蕾梳妆台上的三联镜中重叠起来,在他踱步返回时似乎对他不屑一顾。

“告诉她发生的一切还有你计划怎么办。”

“可是我不知道我准备怎么办。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你的时间不是快到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沮丧地说,一边用手指捋捋头发。“可是我不习惯这种事情。我从未有过私通的经历。我不知道怎么做最好,对希拉里,对孩子们,对我,对你——”

“对我你不用操心,”德丝蕾说,“不用考虑我。”

“怎么可以呢?”

“我只想说一点。我无意再婚,万一你有过这种念头的话。”

“你准备离婚,对吗?”

“当然。但是从现在起,我就是个自由的女人了。我自立自强,不再有男人骑在我头上。”也许看起来这话伤了他,因为她接着说道:“不是针对你,菲利普,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们一起相处得挺好。孩子们也喜欢你。”

“他们喜欢我吗?我可总是纳闷。”

“当然,你带他们上公园啊,以及诸如此类的。莫里斯可从没那么做过。”

“真有意思,初来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总算不必再干那苦差事了。这事儿肯定是不由自主。”

“你喜欢在这里呆多久都欢迎。要走也行。你认为怎么做最好,完全随你。”

“这几周以来我感到非常自由,”他说,“比我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自由。”

难得一笑的德丝蕾冲他露出笑容。“那就好。”她下了床,隔着棉布睡衣在身上挠痒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你、我还有这对双胞胎,一起在这里。而希拉里和孩子们照样过快乐日子,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你还能呆多久?”

“嗯,交流项目一个月后正式结束。”

“如果你想继续留在尤州州大能行吗?我的意思是,他们会聘用你吗?”

“甭想。”

“有人告诉我,有人在上一期的‘课程公告’中对你大大吹捧了一番。”

“只是韦利·史密斯个人看法而已。”

“太自谦了,菲利普。”德丝蕾一边把睡衣撩过头顶脱去,一边走进隔壁的浴室。菲利普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跟了过去。她开始淋浴时,他在马桶盖上坐下。

“你不能在这里附近哪所小学院找一份工作?”热水的咝咝声中,她大声问道。

“也许吧。可是还有签证方面的问题。当然,如果我娶个美国公民就没问题了。”

“这听起来像是勒索。”

“并无此意。”他站了起来,他的影像也随之从洗手池上面的镜子中升起注视着他。“我该刮胡子了。咱们的谈话越来越不切实际。一个月后我当然会回去。回到希拉里和孩子们身边。回到卢密奇。回到英国。”

“你想回去吗?”

“一点也不。”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为我工作。”

“为你?”

“当我的管家。你做得非常好。比我强多了。我倒想重新去工作。”

他笑了起来。“你付我多少工钱?”

“不多。但那样签证就不成问题了。你能从柜子里拿条毛巾给我吗,亲爱的?”

她从浴池走出来,身上的水珠晶莹发亮。他把毛巾摊开,开始利索地帮她擦干身子。

“哟,感觉好极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真该写信回去了,知道吗。”

“你告诉莫里斯了吗?”

“我不欠莫里斯什么,不用解释。再说,他还不马上跑去找你妻子?”

“我倒没想到这点。当然,他们两人都知道我已经住到这里来了……”

“但是他们以为梅勒妮也在这儿,扮演监护人的角色。还是说由我监视你和梅勒妮?怎么对他们说的,我已经搞不清了。”

“几周前我就搞不清了,”菲利普说,擦身的速度慢了下来。他这会儿正跪着擦她的双腿。“知道吗,这真的很撩人。”

“冷静点,宝贝儿,”德丝蕾说道。“你还要去守夜,不是吗?”

亲爱的:

非常感谢你的上封来信。我很高兴你的感冒已经痊愈。我的花粉热尚未发作,希望我不会对尤福利亚的花粉过敏。对了,我正和扎普夫人发生婚外情。这事儿我早该提起,可是我忘……

希拉里:

不再用“亲爱的”相称,因为我已经不配使用那个昵称。梅勒妮的事发生后才几个月……最亲爱的希拉里:

你真有洞察力,说我在前几封信中显得比往常轻松愉快。实话实说吧,我最近每周被德丝蕾·扎普搞三四次,这对我大有好处……

他在去学校的路上不停构思着给希拉里的信,几乎总是刚刚起头就在脑海中把它们撕碎。只要他试图设想一幅家庭、卢密奇、希拉里和孩子们交织而成的画面,和他眼下生活的图景作比照,他似乎就会头晕失控,想到的尽是些荒诞不经、多愁善感、淫秽下流的玩意儿。难以相信,登上一架飞机,只消几个钟点,他就能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回到那个灰暗、潮湿、沉闷的地方。就好比难以想象他可以穿过德丝蕾的梳妆镜,然后发现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要是在归期已至时,他能施展还魂术,派自己的替身回去多好啊,一个机器人斯沃洛,由程序操控着洗碗碟,上辅导课,在每个月三号去还按揭贷款,而他自己则隐居在尤福利亚,跟德丝蕾和和美美过着小日子……在卢密奇,没人会察觉。如果是他本人以自己目前的精神状态回去,他们反倒会说他是个冒牌货。真正的菲利普·斯沃洛请站出来好吗?我自己也想见见他哩,菲利普心想。这会儿他正开着考威尔车驶过苏格拉底大道的急转弯处,车胎在柏油碎石路上碾过,发出轻轻的吱吱磨擦声,房屋和花园在车子的后视镜中令人眩晕地打旋。他最终还是开上了莫里斯·扎普的汽车。“你最好去给电瓶充充电,”德丝蕾在他搬过来住几天后说起。“你每天早晨赶巴士,我看不过去,而汽车却闲置在车库里。”

你知道,一切都始于土地滑坡的那天晚上。扎普太太和我又被邀请同赴一场社交聚会,而她主动提出开车送我回家,因为有热带风暴……毕达哥拉斯道像条泛滥的大河。雨水密集地扫过汽车前灯的光柱,嗒嗒地打在车顶上,而且把雨刷冲得几乎已不管用。路灯全灭了,可能是短路。真像是在海底开车。“耶稣基督,”德丝蕾盯着被雨水冲刷得白茫茫的挡风玻璃嘟囔道,“我想把你送到以后,我得先避过这一阵儿。”

出于礼貌,他邀请她进屋喝杯咖啡。让他吃惊的是,她接受了。“恐怕你要淋成落汤鸡了,”他说。

“我有把伞。我们可以跑着过去。”

他们奔跑过去——一直跑到房子边上。

“不可思议,”他说。“前门应该在这儿啊。”

“你肯定喝醉了,”德丝蕾没好气地说。尽管有雨伞,她还是给淋得湿漉漉的。菲利普全身都湿透了。而且,他们似乎正踩在几英寸深的泥里,而不是花园小路上。

“我完全清醒,”他说,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门廊的台阶。

“准是有人把房子移动了,”她讽刺道。

从某种意义上,这话还真说对了。绕过楼房寻找前门时,他们撞上三个惊恐的姑娘,身上的睡衣溅满了污泥——梅勒妮、卡罗尔和迪尔德丽——她们刚刚因为房子转了个大弧形,吓得从床上爬起来(走运的查尔斯·布恩在他舒适的播音室里温暖而且干爽)。“我们以为发生了地震,”她们说。“我们以为世界末日到了。”

“你们最好都到我家来,”德丝蕾说。

你看,这事纯粹出于善意,仅仅是一种临时安排。无非是给我们提供一处居所,直到我们可以返回毕达哥拉斯道或另谋其他安排为止……卡罗尔和迪尔德丽很快搬走了。梅勒妮跟着查尔斯·布恩住到了校园南区——两人全身心地投入到“花园”事业当中,所以希望离行动现场近一些。弄到最后,土地滑坡的难民中,只剩下菲利普还留在扎普夫妇家。他呆着不走,等着看毕达哥拉斯道的房子能否经修理恢复安全:德丝蕾告诉他不用担心。他开始漫无目标地另寻住地:德丝蕾告诉他慢慢来。住在这里他不必觉得太过意不去,因为她晚上经常出去开会,有他在这儿,省得她请临时照看孩子的帮手了。而且,爱睡懒觉的她也感谢他自愿为双胞胎准备早餐,并送他们去上学。不知不觉中,惯例就这么形成了。差不多就像夫妻过日子一样。星期天,他开车带双胞胎到柏罗丁群山另一边的“尤州公园”,还带他们漫步穿过松林。他感觉自己正向以前在英国的生活回归,只是目下的生活更舒适也更随便一些。在毕达哥拉斯道的这段间歇期成了过去,恍若一场药物诱发的梦。他在那里扮演的角色毕竟有些反自然和不健康,有些可鄙和荒谬。他的角色就像另类团体中的一个中年寄生虫,像条驯犬带着讨好的表情围着年轻人转,巴不得奉承,唯恐得罪人,期望着一场从未玩成的游戏:他头天晚上就看到楼下的姑娘们和牛仔、联邦士兵和黑人摔跤手一起玩的那种游戏。看来他们从此再没玩过,也可能他们专门等他不在时才玩。反正那天晚上以后,他再也不曾嗅到狂欢放纵的气味,尽管他的感官保持着高度警觉,一心要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与集体做爱离得最近的那次便是阅读群交者在《尤福利亚时报》上刊登的小广告。也许他自己也该去登一则。英国教授,那活儿并不特别大,喜欢简·奥斯丁、最畅销的流行音乐唱片和混有开胃汽水的杜松子酒,寻求纵欲,找匹配合意的新手。或者是一则私人留言:梅勒妮,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需要你但说不出口。我在房间里难以入梦,等你。难以入梦并在黑暗中大汗淋漓,一边听着隔壁房间她和查尔斯·布恩压低的做爱声。的确是病态。土地滑坡冲走了所多玛和蛾摩拉[59]式的全部隐秘幻想和潜在欲望。在德丝蕾·扎普位于苏格拉底大道高高在上的鹰巢般豪宅里,那种宁静而起初并不涉及性爱的氛围让他感到脱胎换骨。他开始吃得更好,睡得更香。他和德丝蕾一起戒烟。“如果你扔掉那个臭烟斗,我就扔掉自己可恶的香烟,怎么样?”是空手道训练课让她下定决心戒烟的,她说,刚开练十分钟她就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丢人。菲利普发现戒烟居然挺容易,而且认定自己其实从未真的上瘾抽烟斗。他为不用随身带着烟具而感到高兴。现在天气暖和,他可以穿上轻便的裤子和合身的衬衫而不会露出不雅观的暴突物,好像他的胴体长满了囊肿似的。不可否认,这些天他喝酒多了起来:通常是晚餐前喝两三杯混有开胃汽水的杜松子酒,进餐时喝红酒和啤酒,饭后在他们看电视上当天的暴乱报道时,也许再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天晚上,当他们正看电视时,他说,“我今天找到一处相当不错的公寓。在珀尔街上。”

“干吗不留下呢?”德丝蕾说,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屋子大得够你住的。”

“我不能一直打扰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付我租金。”

“好啊,”他说。“多少钱?”

“房间每周十五美元,加每周二十美元的食物和酒水费,再加三美元的暖气和电费,一共每周三十八美元,不管大月小月,每月一百六十美元如何?”

“我的天,”菲利普说,“你算得真快啊!”

“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儿。我觉得这么安排对我来说非常便利。对了,你明晚在吗?我要去参加一个强化觉悟的讨论会。”

菲利普在红灯前刹住车,摇下车窗。一架直升机的嗡嗡声使他意识到现在已身处战区,尽管除此以外,你不会觉得学校这一边的校园有任何乱象。他一边想一边驾车开进宽敞的校园西门,途经绿草地和灌木林,那里的旋转喷嘴喷出的水沫在阳光中形成彩虹,还有一个保安独自一人在亭子里站岗,懒洋洋地挥手打了招呼。不过当他驶近“帝乐堂”时,就有明显的冲突迹象了:被打碎的窗户用木板堵上;小路上撒满了传单和催泪弹壳;国民警卫队员和校警在小路上警惕地巡逻,守护教学楼,还冲着对讲机嘀嘀咕咕。

他在“帝乐堂”后面的停车场找到一处空车位,开进去停在卢克·霍根旁边,后者开着他的绿色大“雷鸟”车刚刚进来。

“你弄的这辆车很棒,菲,”系主任说。“莫里斯·扎普以前也有一辆这样的车。”

菲利普悄悄把话题转开。“校园动乱有一点好处,”他说,“它使得停车容易了。”

霍根愁眉苦脸地点点头。这场危机对他来说可没什么好玩的,夹在激进和保守的同事中间,他里外难做人。“我真抱歉,菲,让你赶在这个时候来我们这里访问。”

“噢,其实也挺有意思。也许比原本更有趣呢。”

“改年你一定要再来。”

“假如我向你申请一份永久性工作呢?”菲利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心里想着他和德丝蕾的谈话。

霍根的反应全然一本正经。他那张深褐色脸庞顿时流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那张干巴巴的脸皱纹密布,活似一幅西部风景画。“哎呀,菲,我倒是希望我能……”

“我只是开个玩笑。”

“嗯,‘课程公告’里那篇评论对你赞许有加……如今会教书管用,真的管用。”

“我知道我没发表过什么著作。”

“嗯,我得承认,菲……”卢克·霍根叹息道。“要给你一份与你的年龄和资历相称的工作,你得有一两本出版的著作。当然,如果你是黑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或者最好是印第安人。一个得了博士学位的土生土长的印第安人,我什么不可以给啊,”他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就像一个在荒岛上的人梦想着牛排和炸薯条。上学期罢课最终得以解决的部分原因是学校聘用了更多来自少数族裔的教师,可是国内的其他院校也在猎取同样的目标,所以这样的人快供不应求了。

“再说,我也没有博士学位,”菲利普说。

这一事实霍根是知道的,可是显然他觉得菲利普自己主动提起真是很不得体,所以便默不作声。两人走进“帝乐堂”,等电梯时都不再说话。墙上贴着一幅印制粗糙的通知,上面写着:“英文系教师守夜,‘帝乐堂’台阶,上午十一点。”电梯来了,梯门滑开他们走进去时,卡尔·克鲁普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站在他们身旁。他是个头发稀疏、戴着眼镜的矮个子——一副让人失望的样子,一点不像个英雄,菲利普刚认出他时曾这么想。他仍佩戴着“把克鲁普留下”的翻领徽章,就好像退伍军人戴着战斗勋章一样。也可能他佩戴它纯粹是要让负责解雇他继而又聘用他的霍根难堪。

“嗨,卢克,嗨,菲利普,”他潇洒地跟他们打招呼。“一会儿台阶上见?”

卢克露出惨淡的一笑。“恐怕我今天上午要被一个委员会缠住了,卡尔。”电梯门一开,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随即消失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妈的自由派,”克鲁普咕哝道。

“嗯,我就是一个自由派,”菲利普跟他抬杠。

“那么我倒希望,”克鲁普拍着菲利普的背说,“有更多像你一样的自由派,菲利普,愿意把他们的自由主义亮出来,也愿意为他们的自由主义去坐牢。你来参加守夜吗?”

“嗯,去。”菲利普说,羞红了脸。

走进系办公室检查邮箱时,梅布尔·李跟他打招呼。“噢,菲利普·斯沃洛教授,布恩先生在你的邮箱里留了一个纸条。”她不自然地笑着。“听说你今晚要上他的节目。我一定收听。”

“啊呀,还是免了吧。”

他从柜上放着的一堆《尤州州大日报》中拿了一份,并浏览起首页:下令限制欧基恩治安官的行动……其他学校承诺支持……医生和科学家们调查据称会引起疱疹的毒气……妇孺大队游行到花园抗议。有一幅“花园”的照片,那地方现正快速沦落成满是灰尘的垃圾堆,在一个角落有几件游戏器材和一些枯萎的灌木,被大家熟悉的铁丝网围着。里面有几个神情呆滞的士兵,一群妇女和儿童站在外面,好像某种超现实主义风格、里外颠倒的集中营。可以在查尔斯·布恩秀上就此说几句?“人们感到好奇,到底谁是这里真正的囚犯?谁在围栏里面,谁在外面?”等等,等等。他打开他仍称之为鸽笼式分类架的挡板,这种叫法让他的美国同事们感到非常好玩。一个形状古怪的小包裹,上面的字体是希拉里的笔迹,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直到他看出那是平邮寄来的,而且几个月前就寄出了。这些日子,从尤福利亚以外寄来的邮件都让他发慌,它们提醒他在州界之外还有亲属和责任。希拉里的航空信,那些淡蓝色超薄信件,尤其让他心惊肉跳,信封右角的女王侧面像,在他有罪的眼睛看来,正在对他的行径痛苦地表示谴责。希拉里近来的书信内容并没有表达任何不满或怀疑之意。她的语气仍充满亲切,闲聊着孩子们、玛丽·梅克皮斯和莫里斯·扎普的情况,后者好像在卢密奇最近发生的事件中担当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刚刚成功地调解了他们那里的一次学生闹事……说真的,他不怎么注意来信中的新鲜事儿,而总是目光尽可能快地扫过一行行书写整洁、圆润的字句,从而可以让自己放心,尚无关于他对妻子不忠的谣言流传到卢密奇,引来愤慨和怨怒的反弹。在柏罗丁,他正住在扎普夫妇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人们的注意力全在“花园”问题上,所以无暇深究。不然,就是像德丝蕾讲的那样,人们认为菲利普是个男子同性恋,因为他留查尔斯·布恩住在自己的公寓,而她是个女子同性恋,原因是她的“妇女解放”做派,所以不会猜想他俩有私情。而且,霍华德·凌博姆,写下那封关于梅勒妮的诽谤信的最大嫌疑人(那晚的牛仔是他的一个学生,很可能是消息来源),已经离开了尤福利亚。此人在加拿大得到了一份工作,如释重负的霍根一接到消息就为他放行了。

菲利普看了查尔斯·布恩的留言,是提醒他广播的时间和地点。他回想他们在飞机上的邂逅,那仿佛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嘿,哪天夜里请你到我们节目来……”打那以后很多事都变了,包括他对查尔斯·布恩的看法,可谓是跨越了整个感情光谱——逗趣、恼怒、艳羡、气愤、狂暴的性嫉妒,直到如今,所有的强烈感情都已耗尽,只剩一种不很情愿的敬意。这些天你到处都可以看到查尔斯·布恩:在街头,在电视上,只要有游行或者示威的地方。一只手臂上打着的白色石膏绷带让他变得特别醒目,好像他要挑战那些警察,看敢不敢来打坏他的另一只手。他的神经,他的脸皮,他的自信都像用之不竭似的,这些最终都化作一种勇气。梅勒妮对他的痴情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原来也是有因可循的。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英国来的包裹他要等回到办公室一人独处时再拆。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去了趟四楼的男厕所,就是他来的第一天被炸的那个——现已修复并重新粉刷过。据说,从小便池上方打开的窗户看外面的景色,可以一目横扫海湾,直达“银桥”,乃是全世界任何地方从这样的位置可以看到的最佳景观。不过菲利普今天只顾着俯视。透视缩小,嗯,果然。

你一定要相信我,希拉里,这种安排绝对与性爱毫无关系。直到那时以前,在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中,我们对彼此都没什么特别的好感,而且无论如何,德丝蕾刚刚开始热衷于“妇女解放”事业,对男人普遍极端敌视。事实上,这正是目前这种安排吸引她之处……

“哟,我的天!”他俩第一次做爱后德丝蕾叹息道。

“怎么了?”

“要是我们能保持下去,该有多好。”

“妙不可言,”他说。“我的高潮来得太快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傻瓜。我是说我们的贞节要是保持下去多好。”

“贞节?”

“我一直想保持贞节。前几周就非常好,你不觉得吗,像同胞手足一样住在一起?现在我们有了私情,和其他人一样了。真没劲!”

“如果你不情愿,咱们就到此为止,”他说。

“一旦开始了,你就没法后退。你只能前进。”

“好的,”他说,为了把原则了解透彻,第二天一早他把她叫醒继续做爱。挑逗她发情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她还是到了高潮,背部成了弧形不停往上顶,直到把他拱下床去。

“要是我不知道有阴道高潮这回事”,她完事后说,“你完全可以糊弄我。和莫里斯做这事儿感觉从没这么好。”

“难以置信,”他说。“不过你这么说真好。”

“是真的。他的做爱技巧高超,不管怎么说以前是那样,可我总觉得自己像试验台上的发动机。不停地被——他们怎么说来着,试验到死?”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窗子,在书桌前坐下。希拉里寄来的包裹里显然有一本书,上面还盖了“被海水损坏”的邮戳,以解释为什么它看上去奇形怪状,几乎有点不成样子了。他把包装纸撕开,露出一本书角翘曲、皱皱巴巴、褪了色的厚书,一时还辨不出名目来。书脊已掉,书页全粘在一起。不过他还是设法从中间把书扳开,读到了这么几句:“倒叙应该慎用,甚至根本不用。它们会阻滞故事的进程,让读者如坠雾中。毕竟,生活是向前发展的,而不是倒退。”

英文系包括教授、讲师和助教在内的一干人等,扭扭捏捏地聚集在“帝乐堂”的台阶上。卡尔·克鲁普奔前跑后分发黑色臂章。还可以看见几个自制的标语牌,上面写着“军队撤出校园”和“立即结束占领”。男人身穿衬衫,女人穿夏天的裙装,菲利普冲着人群中的朋友和熟人点头微笑。这天是个示威的好天气。说真的,集会的气氛更像是野餐而非守夜式活动。卡尔·克鲁普好像也作如是想,只见他一拍手,让大家注意。

“这理应是一次无声的示威,伙计们,”他说。“我觉得我们的抗议会多一些尊严,如果你们在守夜时停止抽烟的话。”

“或者停止喝酒,停止做爱,”后排一个爱打趣的人补充道。站在菲利普身旁的赛·古特布拉特抱怨着扔掉他的烟。“你当然无所谓,”他说,“你已经戒了嘛。你怎么做到的?”

“我用更多的酒精和性爱来弥补,”菲利普笑着回答。用调侃的口吻讲述事实,他发现,是在尤福利亚保护私人秘密的最安全方式。

“噢,可是‘性后一支烟’怎么说?你不留恋那滋味吗?”

“本人是抽烟斗的。”

“记住,”卡尔·克鲁普严肃地说,“如果那些警察或者士兵试图驱散这次守夜,稍稍抵抗一下即可,可别硬碰硬。要是有警察猪猡对你动粗,一定要记住他的警号,不过这些狗娘养的现在都不戴警号了。有问题吗?”

“假如他们用上毒气呢?”有人问。

“那我们就完蛋了。只能尽量不失尊严地撤退。走着撤,不要跑。”

人群终于头脑清醒了。英文系教师没几个是真正的激进派,更没有谁准备当烈士。卡尔·克鲁普的话提醒了他们,在眼前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他们这一小撮人,全成了出头之鸟。从严格的字面意义上说,他们确实违反了达克州长下达的不许在校园聚众示威的禁令。

事情得从我的被捕开始。要不是那样,我想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知道,是德丝蕾保我出狱的……

“喂,是你吗,德丝蕾?”

“快到点了!你忘了我今晚要出去吗?”

“没有,我没忘。”

“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监狱里,老实说。”

“监狱里?”

“我因为偷砖块被捕了。”

“天啊。你偷了吗?”

“没有,当然没偷,我是说,砖在我的车里,可我没偷……说来话长。”

“最好长话短说,教授。”看守他的警官说。

“听着,德丝蕾,你能来这儿保我出狱吗?他们说这需要一百五十美元。”

“现金,”警察说。

“现金,”他重复道。

“我没那么多,而且银行也关门了。他们接受美国捷运信用卡吗?”

“你们接受信用卡付款吗?”菲利普问那警察。

“不。”

“不,他们不接受。”

“我会设法弄到钱的,”德丝蕾说,“别担心。”

“嗯,我不担心,”菲利普可怜巴巴地说。他听到德丝蕾那头挂线了,也便放下听筒。

“你可以再打一个电话,”警察说。

“就先攒着吧,”他说。

“你现在不打就再也别想打了。而且你最好别指望被保释,至少星期一以前别想。你是个外国人,知道吗?所以更难办。”

“喔,天啊。那么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把你关起来。真糟糕,上面的轻犯牢房全满了,都是些擅拿别人砖头的家伙。我只能把你关在重犯囚房了。”

“重犯?”这个词让他浑身发毛,而当牢门打开,看到两个虎背熊腰的黑人猛兽般敏捷地跳将起来时,他的疑惧有增无减。

“这里来了位教授,小伙子们,”警察说着一把将菲利普推了进去,然后把门锁上。“所以,注意对他说话客气点。”

重犯们围着他来回转悠。

“你为什么被捕,教授?”

“偷砖。”

“听到了吗,阿尔?”

“听到了,罗。”

“偷了多少,教授?”

“嗯,大概二十五块。”

两个重犯诧异地互相看了看。“也许是金砖吧,”一个说。另一个尖声嚎啕般大笑。

“有烟吗,教授?”

“对不起,没有。”这是他唯一一次后悔戒烟。

“教授穿的裤子挺帅,阿尔。”

“还用说,罗。”

“我喜欢剪裁合身、贴着屁股的裤子,阿尔。”

“我也是,罗。”

菲利普赶紧在沿墙的木凳上坐下,一动也不动,直到德丝蕾把他保释出去。“你来得真是时候,”他们从警察总部驾车离去时他对她说。“如果我在那里过夜,我会被强奸的。”

回想起来挺滑稽,可是他再也不希望重演那一幕。如果一队警察现在正从“梅瑟大门”冲进来逮捕他们,他想他很可能会是最早的逃兵之一,然后躲进自己的办公室避难。好在这天校园风平浪静,守夜看起来不会导致破坏治安。过路者只是盯着他们笑。有几个作出和平的手势,或者行一个“黑人民权运动”组织的举手礼,喊一声“棒极了!”和“权力属于人民!”一个电视拍摄小组,包括一名记者和他的摄影师,扛着像火箭筒似的沉重器材,对着他们拍了几分钟,摄像机的镜头沿着台阶上下来回慢慢转动,让人不由想起学校每年一度的合影。赛·古特布拉特用一份《尤州州大日报》遮住自己的脸。“谁知道他们不是给联邦调查局做事的?”他解释道。

让我从头讲起: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开车穿过柏罗丁——我一直在市中心购物——在回来的路上,我经过一处正在拆迁的教堂场址,发现有许多人,大多数是学生,正在用独轮车和超市手推车搬运旧砖。我赶上一群拎着装满砖块的大纸袋和购物篮负重前行的人,认出其中一个是我的学生……韦利·史密斯。还有两个来自阿什兰少数族裔聚居区的黑人朋友以及一个穿土耳其式长袍、光着脚丫的白人姑娘。他们欣然接受菲利普提出开车送他们去“花园”的主意,于是把砖卸到考威尔车的行李厢中,然后跳进车子的乘客座。当菲利普在靠近“花园”的十字路口把车刹停时,韦利·史密斯突然大叫一声:“猪猡来了!”汽车的三扇车门同时打开,菲利普的乘客们四散逃窜。停在他后面的车子里的两个警察也懒得去追他们,便冲着手握方向盘、吓得呆若木鸡的菲利普走过来。“我闯了红灯还是怎么的?”他浑身发抖。

“请把你的行李厢打开。”

“里面只是些破砖。”

“你就打开吧。”

心惊胆战的他忘了考威尔车的发动机在车子后部,结果误把发动机盖打开了。

“别跟我耍花样,老兄,我可没时间。”

“非常抱歉!”菲利普打开行李厢。

“这些砖头哪儿来的?”

“这,嗯,有一幢房子,一座教堂,正在拆毁,就在这条路上,你肯定看到过。有很多人正在把旧砖搬走。”

“你拿走那些砖头时得到书面许可了吗?”

“你看,警官,我并没拿砖。是那些刚才在车子里的学生们拿的。我只是送他们一程。”

“他们的姓名和住址?”

菲利普犹豫起来。他知道韦利·史密斯的住址,而且他习惯实话实说,尤其是对警察。

“我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他们是得到了许可证的。”

“没人获得过许可。那些砖块是赃物。”

“真的吗?它们值不了几个钱,对吧?不过我可以马上把砖送回教堂。”

“谁也别想去教堂。有证件吗?”

菲利普亮出自己的教师身份证和英国驾驶证。前者招来一通批评教授纵容学生侵犯产权的简慢训斥,后者则招致深深的无声怀疑。两份证件全被没收。又一辆警车驶来停在他们旁边,车上的人开始把菲利普车里的砖块卸下,装进两辆警车,尔后他们全到了警察局总部。

起初他们把他关在一个没有窗户、让人窒息的陋室里。他受到严厉警告,不许损坏公物,或者在墙壁上涂写下流字句。他被搜身,检查有无武器,然后被关了半小时禁闭,让他反省。接着他们把他提出来,并盘问登记。他的教师身份证和英国驾驶证再次受到仔细检查。他口袋里的东西经逐项登记后被没收——一次非常难堪的经历,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毕达哥拉斯道玩的一场游戏。当达西的玻璃弹子从他茄克衫口袋里被掏出来时,值班警官桌边的人全乐了(“呵,呵,这下你玩不成弹子了,我说,教授?”),随之而来的就是道德谴责,夹杂着情欲方面的妒忌,因为显然他开的车和他住的房子的主人是个女的,而这女人却不是他钱夹里照片上那个老婆。他被拍了照,取了指纹。之后,他被获准给德丝蕾打电话,再后来,他被锁进重犯囚房。就在他已经丧失星期一以前出去的希望时,德丝蕾在傍晚七点成功地把他保释出狱。她在法院大堂里等他,身穿一件乳白色衫裤套装,一头红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看上去沉着、干练、自信。他一头扎进她的肩头。

“德丝蕾……谢天谢地你来了。”

“嘿,你看上去惊魂未定。他们揍你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没有,不过还是……让人烦心。”

自他们相识以来,德丝蕾第一次显得和善,甚至温柔。她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嘴唇,挽起他的手臂把他领到出口处。“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她说。

他拉拉杂杂、语无伦次地向她讲述了经过。不只是因为惊魂之后如释重负的巨大反差:和那次一样,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融化了他体内什么地方的冰川——想都没想过的感情和被遗忘的感官兴奋突然一阵沸腾。他不再想被捕的事。他想的是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德丝蕾看起来好像也在这么想。对他语无伦次的叙述,她的回答同样前言不搭后语;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她的眼睛长时间很危险地不看前方的路面而转过来对着他,她笑着并有点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笑一会儿骂娘。注意到并对这些信号心领神会的他,感到更加兴奋和心智迷乱。在他下车走进屋子的时候,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双胞胎在哪里?”他问。“邻家,”德丝蕾异样地看着他说。她关上前门,然后脱掉她的上衣,再脱鞋子、裤子、衬衫、内裤。她没戴胸罩。

“对不起,菲,”赛·古特布拉特轻声说道。“可我想你正在勃起,在守夜的时候这可不太雅观。”

中午十二点半前后,守夜平静无事地结束了,示威者一哄而散,交谈着去吃午饭。菲利普和赛·古特布拉特在校园的“银牛餐厅”用餐,吃了一份虾仁沙拉三明治。之后,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电动打字机上劈里啪啦打出又一篇关于胡克的文章。菲利普则是心绪不宁,无法工作(他已经好几周没有从头到尾看完一本书,一本正儿八经的书了),便出去透透气。他漫步穿过豪乐广场,晒着太阳,途经学生政治团体摆放的一个个货摊和货架——这是一种意识形态弥漫的交易会,在此你可以加入“学生民主社会组织”,购买黑豹党人的文学作品,向“花园保释基金会”捐款,发誓保证“拯救海湾”,向越共献血,领取关于在毒气袭击中进行急救的传单,签署让大麻合法化的请愿书,或者用数百种其他有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声。在广场的街道这一侧,一个原教旨主义传道士和一群口中念念有词的佛教和尚相互较劲,争夺那些对现世发生的一切不那么热衷的人的灵魂。这是柏罗丁相对平静的一天。尽管有州警部队驻扎在克布尔大道上每一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保持人行道畅通无阻,阻止人们集会,但是气氛并不紧张,人群显得忍让,和睦。这是一种间歇,发生在近来的暴力、毒气以及流血冲突和“大游行”带来的变化莫测的未来之间。园丁们正忙于准备这件大事;而警察们对花园暴乱所负的责任被曝光受批评后,正保持低调。克布尔大道沿街的商铺照常营业,尽管有几处窗户玻璃被砸碎后用木条钉死;“贝塔书店”里弥漫着浓烈、辛辣的毒气味,这是激进分子喜爱的聚集场所,警察向里面投掷了大量毒气弹,据说你可以辨出班上哪些学生到那里买过书,只要看看谁流泪不止就知道了。汉堡包、烤奶酪和熏牛肉、咖啡和香烟那健康又诱人的气味从拥挤的酒吧和咖啡馆里飘到大街上。音像店的户外大喇叭正在播放《哦,喜乐的日子》[60]这首最新潮摇滚福音音乐。印度奇玩店散发着线香香味,店门的珠帘在微风中刷刷作响,里面传出录制的锡塔琴音乐的旋律,跟从开着的车窗飘出的凡湾区可收到的二十五个电台各种广播声混杂在一起,这些汽车首尾相接,把狭窄的道路塞了个水泄不通。

菲利普在“皮埃尔咖啡馆”开着的窗户边抢到一个狭小的空位,他点了一份冰淇淋和一杯爱尔兰咖啡,然后放松仰坐着,观看经过的游行队伍:蓄着胡子的年轻基督教狂热分子和追随他们的身穿棉布长衣的赤脚从良妓女;留着像蘑菇云般蓬松发型的黑人,戴着镜片带有金属光泽的墨镜,向街道对面的兄弟们射去阳光反射的革命信息;瘾君子和吸大麻的因神志不清而沿着路边踉跄而行,或者背靠一堵暖洋洋的墙壁瘫在人行道上;贫民窟的孩子们和流浪儿鼓捣停车计时器,向司机们索要小钱,而担心汽车挡板遭到刮擦的司机们只好从命;还有牧师和警察,受雇张贴广告的人以及收垃圾工人;一个自己也将信将疑的小伙子正在散发关于基督教科学派课程的传单;身穿污迹斑斑、破破烂烂皮夹克的嬉皮士们端着吉他;再就是姑娘们,各种身材、胖瘦和模样不一的姑娘:有直发长垂到腰部的、梳辫子的、卷发的;有穿短裙的、穿长裙的、穿牛仔服的、穿喇叭裤的、穿百慕大短裤的;有不戴胸罩的;有很可能没穿内裤的;有白人姑娘、棕色皮肤的姑娘、黄皮肤姑娘、黑人姑娘;有穿土耳其式长袍的、披莎丽的、穿紧身小毛衣、灯笼裤、直筒式宽松服、夏威夷穆穆袍、婆婆袍、格斗夹克的;有穿凉鞋、运动鞋、长靴、波斯拖鞋和光脚丫的;有佩戴念珠、鲜花、臂镯、奴隶式脚镯、髁镯、耳环,戴着硬顶草帽、苦力帽、宽边帽、卡斯特罗帽的姑娘;有胖的、瘦的、矮的、高的;干净的、邋遢的;有丰乳的和平胸的;有臀部结实、柔软、故意摆弄的;还有屁股上的肉松弛着下垂,每走一步就抖一抖的。有一个姑娘在街头等着过马路时尤其吸引了菲利普的注意。她穿着长度只及胯裆的迷你裙,裸露着修长的白腿,其中一条大腿的上部留有一块瘀伤,明明白白是嘴咬的。

坐在那里,一边美滋滋地透过掼奶油吮吸着强味儿黑咖啡,一边以同样悠然自得的兴致把一切尽收眼底,菲利普感到自己最终被转化成了一个异乡客,而且他也自视是重大历史进程——那股过去曾把众多美国人席卷到欧洲寻求新体验的文化湾流的逆转——的一部分。如今美国西海岸取代了欧洲,成为生活和艺术体验的最极端,人们长途跋涉到此朝圣,寻求解放和启蒙,同样,欧洲人现在从美国文学中寻找自己的求索。他想到詹姆斯的《奉使记》和书中斯特雷德在巴黎的花园里对小比尔汉姆的教诲,“生活吧……尽情地生活,否则,就是一个错误”,感到两个人物在自己身上兼而有之:一个是发现这一真谛但为时已晚的说话人;另一个是仍有可能受益于此的年轻人。他想着亨利·米勒坐在哪个龌龊的巴黎咖啡馆里喝啤酒,膝头放着笔记本,手指上还残留着阴道的气味,而自己对那种粗俗、极端和阳物主导的想象有了些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那个下午,坐在克布尔大道的“皮埃尔咖啡馆”里,柏罗丁的生活之河缓缓流过,他平生第一次弄懂了美国文学,明白了它的丰富多彩和粗鲁不雅,还有对多样性的认可;他也理解了沃尔特·惠特曼何以会把除了字典之外从未相互搭配过的词放在一起;还有赫尔曼·梅尔维尔,把传统小说的基本构造尽行撕裂,试图把捕鲸作为普遍适用的隐喻,还在写给有史以来最具清教徒思想的读者大众的书中夹杂了一章关于鲸的阴茎包皮的内容,居然也蒙混过关;他还理解了为什么马克·吐温差点写了《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续集,其中汤姆·索耶竟要把哈克变卖为奴;还有为什么斯蒂芬·克莱恩先是写出了出色的战争小说,随后才有参战的经历;还有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话“人正在记忆的任何事都是一种重复,但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也就是活着、倾听并听到,永远也不是重复”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所有那一切,尽管他还无法解释给他的学生们听,有些想法的确时常潜伏太深而无法在研讨班上表达。最后,他也知道了他想告诉希拉里什么。

因为我变了,希拉里,变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不只是,如你所知,自从滑坡那天晚上就住到了德丝蕾·扎普那里,自从我被捕那天,我还相当频繁地跟她上床,而且老实说,对此我好像怎么也生不出任何愧疚或遗憾。按理说,给你造成痛苦,我该感到非常抱歉,可是当我自问我伤害到你什么,我从你那里拿走了什么你原来拥有的东西的时候,我得出的答案是:什么也没有。在我看来,出问题的不是我和德丝蕾的关系,而是我们的婚姻。我们曾完全拥有对方,可是毫不快乐。据我所知,在我们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中,我这趟美国之行是唯一一次让我俩有那么一两天不在一起。在其他所有时间里,我想没有一个钟头你不知道或猜不出我在做什么,或者我不知道也猜不出你在做什么。我想我们俩甚至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所以我们甚至没什么必要相互交谈。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而第二天又肯定和这一天别无二致。我们清楚我们都信奉的东西:勤奋、节俭、教育、节制。我们的婚姻——家庭、孩子们——就像我们服务和保养的一台机器,由两个沉默的技术员节省地使用着,他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所以从来无须向对方要一件合适的工具,从未妨碍过对方,从未出过错或者发生过争执,而终于被这份工作弄得无聊透顶。

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使用了过去时,我想那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再返回那种关系。这不是说我想要离婚或者分居,而只是说如果我们还要一起过的话,就必须有一个新的基础。毕竟,生活应该前行,而不是倒退。我相信如果你能来这里住上两三个礼拜再好不过,这样的话可以说你是亲临其境,你就能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从而对这一切作出定夺。我没把握在卢密奇我能把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

对了,至于德丝蕾:她对我毫无所求,我对她也是。我会对她永远心存爱意和感激,而且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对我们的关系感到后悔,不过我当然不是让你过来加入三个人一起过的生活。我很快就会搬回自己的公寓……

嗯,这样写肯定行,菲利普在付账时心想。暂时先不寄发,不过等时机成熟,这么着肯定非常妥当。

“我认为大家必须承认,”菲利普对着QXYZ的话筒正儿八经地说,“最初构想花园的那些人是希望借题发挥来挑战现存体制的激进分子;从本质上来说,这乃是激进左派发起的一次政治行动,意图挑动各执法和治安机构走极端动武,从而验证他们的革命命题,也就是这个所谓的民主社会其实是极权性质的,压制大众,全无宽容可言。”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菲利普·斯沃洛教授,”一个带鼻音的来电听众说,“你是说最终要为后来发生的所有暴力负责的是那些发起营建花园的人?”

“那是你要说的意思吗,菲?”布恩插问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但是还有另一层意思,可能是更重要的一层,那就是上述命题被证明是正确的。我是说,当两千士兵扎营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直升机整天在头顶嗡嗡盘旋;夜晚实施宵禁;人们在街头被子弹射中,被毒气伤害,不分青红皂白被逮捕,而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镇压一个小小的公众花园,那么你必须承认,这个制度看起来确实出了问题。同样,花园这个主意也许本是构想者们的一个政治策略,但在实现的过程中,它也许成了一个真实可信而且弥足珍贵的理念。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回避了你的问题。”

“不,”耳机里的声音说。“没有。回答非常有趣。告诉我,斯沃洛教授,你在英国任教的大学里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没有,”菲利普说。

“感谢来电,”布恩说。

“谢谢你们,”来电者说。

布恩轻摁一下控制热线电话的开关,对着话筒拖长了声音报出电台呼号。他的左臂打着石膏,上面一行字描记了他的传奇经历:“被阿卡狄亚县治安官的手下打断,时间是星期六,五月十七日,在三叶草大道和阿迪森大道交叉路口。征求目击者证明。”“喔,我们的时间只够再接听一两个电话,”他说。红灯一闪。“哈罗,晚上好。我是查尔斯·布恩,还有我的嘉宾,菲利普·斯沃洛教授。请问高见?”

这次是一位老太太,显然是一个经常来电的听众,因为布恩一听到她那缓慢又微颤的嗓音,绝望地翻一翻白眼。

“你不觉得,教授,”对方说,“如今年轻人需要的是一些自控和克己方面的大学课程吗?”

“嗯——”

“你看,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是好久以前了,我可以告诉你,呵呵……你想猜猜我的芳龄吗,教授?”

查尔斯·布恩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行了,老奶奶,你想告诉我们什么?一个姑娘不是最爱N-O拼成的不字吗?”

沉吟片刻之后,颤音又起,“噢,感谢上帝布恩先生,那可正是我想说的。”

“你觉得如何,菲?”查尔斯·布恩问。“你对N-O拼成的不字作为我们时代的万能药有何见解?”他拿起面前的可乐瓶大灌一口,然后老练地无声打了一个胀气嗝。透过布恩左边的玻璃挡板,菲利普可以看到录音师正冲着各种旋钮和刻度盘打哈欠。录音师看起来已相当不耐烦了,真扫兴。菲利普可一点也不厌烦。他非常喜欢这次广播。在近两小时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向“查尔斯·布恩‘秀’”的听众讲授自由主义的智慧,内容涉及每一个可以想到的主题——花园、毒品、法律和秩序、学术水准、越战、环境、核试、堕胎、交心治疗小组、地下出版社、小说之死,而且哪怕是到了这会儿,他仍有足够的精力和热情对老太太提出的“性革命”话题说上一两句。

“嗯,”他说,“性道德,当然,一直是几代人之间争论的一个问题。只是如今在这些问题上比以前多了些坦诚,少了些虚伪,而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查尔斯·布恩再也受不了这些了。他切断老妇的电话,准备结束这期节目。红灯又闪了,他说好吧,他们这就接听最后一个电话。来电声音听上去很远,不过相当清晰。

“是你吗,菲利普?”

“希拉里!”

“总算通了!”

“我的天!你在哪儿?”

“当然是在家了。你无法想象打通这个电话多不容易。”

“你这会儿不能跟我说话。”

“这会儿不说,那就永远不谈了,菲利普。”

查尔斯·布恩一下子来了劲儿,坐直了身子,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抓紧耳机,仿佛他刚刚收听到一段来自太空的对话。玻璃屏障后面的录音师不再打哈欠,正拼命急打手势。

“这是误接进来的私人电话,”菲利普说。“请挂断它。”

“你敢,菲利普,”希拉里说。“我打了整整一小时才打通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扎普太太告诉我的。”

“她有没有提到这是一个热线电话广播节目的号码?”

“嗯?她说你急着找我。是关于我生日的事吗?”

“我的天,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根本无所谓。”

“听着,希拉里,你必须挂线。”他朝铺着绿色台面呢的桌子那头探过身去,想够及控制开关,可是布恩正咧嘴狞笑着用自己的石膏绷带挡住他,还冲录音师做出调高音量的手势。他那只滴溜溜的眼珠兴奋地四处乱转。“你想怎么样,希拉里?”菲利普苦恼地问。

“你得立刻回家,菲利普,如果你想拯救我们婚姻的话。”

菲利普扑哧一笑,笑声颇有点歇斯底里的意味。

“你笑什么?”

“我正准备写信告诉你差不多同样的内容。”

“我不是开玩笑,菲利普。”

“我也不是。对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听这场对话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就对了,那你能发发善心,挂断这个该死的电话吗?”

“要是你觉得那样好……我只希望你理解我很可能要有一个相好了。”

“我已经有了!”他叫道。“可我不想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的人。”

这话最终让希拉里闭嘴打住。对方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是沉默,接着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好极了,”当红绿灯最后熄灭,话筒终于切断时,查尔斯·布恩说。“太棒了。有轰动效应。妙不可言的广播。”

天气预报说会有连日的日照,其中第一束透过薄薄的棉布窗帘,直射在莫里斯的脸上把他早早晒醒。日照符咒[61]。“是谁在施展这些日照符咒?”他曾经常问他在卢密奇的熟人。“什么样的女巫会在日照方面费时下符咒呢?”可是没人觉得这个问题有趣,而且现在连他自己也习惯了这个古怪的气象用语。“气温大约是季节平均水平。”“相当凉爽。”“局部地区有阵雨,间或有阳光。”这些含糊的用语不再困扰他。他相信,像诸多英国英语用法一样,这是一种规避和折衷的语言,用来抹煞天气突变的戏剧性。这里不讲“骤降”或“剧升”:一切都是温和、有限又适度的。

他仰面躺了一小会儿,闭眼对着阳光,同时也迎着斯沃洛家客房的墙壁上装饰得几乎同样炫目的花纹墙纸,听着一屋子的人起床开始新的一天。整座建筑伸着懒腰,嗯嗯啊啊地像是住满老人的廉价小客栈。地板吱嘎作响;水管呜咽着震动不已;门上铰链吱吱;玻璃在窗框中轧轧有声。噪声震耳欲聋。莫里斯用一个拖长的屁来凑上自己的一份,这个屁差点把他从床垫上蹦了起来。这是他对黎明的例行性致意。是卢密奇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能是水质,让他的肠子特别会胀气。

一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的耳朵就猛地竖起。希拉里?他跳下床,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同时狠命地拍打被褥。

全是白忙一场。下楼的是玛丽·梅克皮斯:他听出那种孕妇的沉重脚步声。刚才一刹那,他还以为希拉里心软了,准备钻进他的房间,在起床号吹响前来次速战速决的性事呢。他砰地关上窗户,哆哆嗦嗦地跳回床上。昨晚他真是差点就和希拉里上床了!

她一直情绪低落,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而斯沃洛什么礼物也没送,甚至连一张该死的贺卡也没有。“在我毫无需要的时候,他通过‘国际鲜花速递’送来玫瑰,然后他完事大吉,把我的生日也忘了,”她强作笑颜地抱怨道。“在那些方面,他不可救药了。通常都是孩子们提醒他。”为了让她高兴高兴,莫里斯请她出去下馆子。她迟疑不决。他再三坚持。玛丽替他帮腔,还有阿曼达。希拉里终于被他们说服。沐浴、洗发,然后换上一件他以前从未见她穿过的迷人黑色超长裙,低胸领口凸显出双肩和胸部那柔软细滑的肌肤。“嘿,你真美,”他真心实意地赞美,而她则闹了个大红脸,而且一直红到乳沟。她不停地摸弄着裙子的肩带,并把披肩往肩后甩,直到她喝下第二杯纯马提尼酒之后,这才无所顾忌地向前把身子探过餐桌,而且好像全不介意他目光下垂,盯着她的衣服里面美滋滋地看个没完。

他带她到卢密奇唯一一家过得去的意大利小餐馆,然后又来到“佩特罗纳拉”,一家靠近火车站的地下室小小夜总会,这里通常会演奏得体的音乐,来客也不一味是让人吃不消的小年轻。当晚由一个水平一般的民歌-布鲁斯组合“亚瑟王之死”乐队助兴,其中一个忧郁的女歌手演唱着琼·贝兹[62]和其他类似风格的歌唱家录制的合辑唱片中的曲目。不过事情本有可能更糟,比如换了一个重摇滚乐队,那希拉里根本不会喜欢。不管怎么样,她看起来挺开心,惊奇地来回打量着都铎式泥砖装饰,而且在每一首曲子结束后都兴高采烈地鼓掌。她说,“我从来不知道卢密奇还有这样的地方,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他不想指明当地报纸每天傍晚都会为“佩特罗纳拉”以及十来个类似的去处做广告,这好像有贬低对方之嫌,可是希拉里和她的同辈对这座城市里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一切实在知之甚少却是事实。信不信由你,卢密奇自有其勉强可被称之为风景线的地方,尽管你得相当费力才能觅得其中的一部分——比如同性恋俱乐部,或者“阿波利”少数族裔聚居区的下流“西印度”酒吧。但是,还有其他一些几乎同样刺激的部分相当容易找到。例如,卢密奇最好的酒店——“里兹”的鸡尾酒吧。每到星期六晚上,汽车工人带着妻子和女友,会聚集到这儿来炫耀谁付得起更多的酒钱。不管酒店为保持一种高贵的氛围把价格定得有多高,汽车工人都能负担。他们聚在桌边,或者坐在吧台旁,女人们保持着自己巨型蜂窝式假发的平衡,这些假发像积云一般,高耸在她们那些矮壮、宽肩、坐姿拘谨的男伴们的上方。他们从时髦的新西服里伸出结了茧子的粗硬的手,点了一巡又一巡的代基里鸡尾酒、酸味威士忌酒、白衣佳人酒,橙花酒;还有酒吧得奖老板哈罗德的独门原创酒——蘑菇云、超强充电器、燃烧弹和卢密奇甘露……“哪天我带你去,”他向希拉里许诺。

“天啊,你看起来真是样样au fait[63],莫里斯。谁都会以为你是卢密奇的老住户了。”

“有时感觉好像是那样,”他说道,多少像是打趣。

“你肯定巴望着返回尤福利亚吧。”

“嗯,我不知道。我很遗憾赶不上第一届‘卢密奇赛车大奖会’了。”

“当然,这儿的气候……还有你的家人?”

“又能见到孪生儿挺让我高兴的。不过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你知道德丝蕾想要离婚。”

希拉里酒入愁肠,双目含泪。“对不起,”她说。

他耸耸肩,作出那副坚忍不拔、饱经沧桑的汉弗莱·鲍嘉[64]式表情。希拉里头部后方有一面玫瑰色的镜子,他在忙着往希拉里领口下方窥探之余,可以看着镜子对自己的面部表情做些微小和不易察觉的调整。

“没有和解的可能吗?”她问道。

“我原本希望这次旅行会是个转机。可是从她的来信看,她意已决。”

“对不起,”她又说一遍。

“亚瑟王之死”乐队的姑娘正在演唱《谁知道岁月流向何方?》,对朱蒂·柯林斯[65]的模仿还算不错。“你和菲利普有过什么……问题吗?”他大胆地问道。

“噢,没有,从未有过。嗯,我说的从未有过——”她突然打住,显得有些尴尬。

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梅勒妮的事,这你知道的。”

“我知道。”她盯着他棕色的大手,指关节处长满浓密的汗毛。看起来活像一只熊掌,德丝蕾过去常这么说,不过希拉里并没把手抽开。“那是头一回,”她说。

“你怎么知道?”

“哦,我知道的。”她抬起头看着他。“真抱歉偏偏是你的女儿。”

如果接受这种道歉有什么适当方式的话,莫里斯可想不出。他只好又耸了耸肩。“这么说那件事你已经原谅他了?”他说。

“哦,是的。嗯,我想是的。”

“我希望德丝蕾能像你一样通情达理,”他叹着气说。

“她要原谅的事可能更多吧?”她怯生生地说。

他洒脱地咧嘴一笑。“也许吧。”

主音吉他手和低音吉他手也加入到女歌唱家的演唱中,这会儿正一起模仿彼得、保罗和玛丽[66],唱着《喷火魔幻龙》。主音吉他手是三重唱中的薄弱环节,莫里斯发现。也许他就是亚瑟。这样的话,乐队的名字就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67]。“我们要不要换个别的地方?”他说。这会儿小酒馆都关门了,“佩特罗纳拉”里面逐渐挤满了不那么优雅的顾客,有酒鬼和临时出来卖淫的女人。“亚瑟王之死”随时可能收工,换成嘈杂的迪斯科。莫里斯知道一家路边餐馆有台自动唱机,里面清一色全是四十年代的流行唱片。

“我想我们得回家了,”希拉里说。

他看看手表。“着什么急?有玛丽照看孩子们呢。”

“即便这样。我的头越来越沉了。我不习惯一个晚上喝这么多。”

在莲花牌汽车里,她把头后仰靠在座椅的头枕上,闭上眼睛。“今晚很愉快,莫里斯。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他侧身试探性地吻了她的嘴唇。她搂住他的脖子,无拘无束甜甜回吻了他。莫里斯决定还是带她回家。

两人回去时家里人都已入梦乡,他们踮着脚尖走动,谁也不出声。希拉里在摆放第二天早晨的早餐位子时,莫里斯来到浴室,麻利地冲洗了私处并刷了牙,换上干净的睡裤和丝质和服,之后在自己房间里翘首企盼,直到听见她上楼的声音。他给了她几分钟的时间,然后悄声穿过楼梯口,钻进卧室。希拉里正穿着衬裙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转过身,张皇失措。

“这是干吗,莫里斯?”

“我原以为也许今晚我可以睡在这里。你没这念头吗?”

她目瞪口呆地摇摇头。“哦,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不能在这里。孩子们都在这幢房子里,还有玛丽。”

“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什么时间?明天我就回欧士那边去了。房顶已经修好。”

“我知道。对不起,莫里斯。”

“得啦,希拉里,让自己释放一下,放松。你太紧张了。让我给你稍稍按摩一下。”他上前走到她身后,把双手放在她颈后。他开始用手指揉搓希拉里肩部的肌肉。但是她并不就此松弛下来,颈脖僵直地躲开,所以从镜子里的画面看,他们就像是一个掐脖子的和他的受害者。“对不起,莫里斯,我真的不能,”她嘟囔着。

“好吧,”他冷冷地说,并放开她,站在镜子前原地不动。

几分钟后,他们在各自的卧室和共用浴室之间穿梭时,在楼梯口又碰上了。希拉里穿着睡衣和睡袍,脸上的面霜油光发亮。他看上去肯定阴沉沉、气鼓鼓的,因为打她身边经过时,她拉住了他的手臂。

“莫里斯,对不起,”她轻声说。

“不用放在心上。”

“我希望我能……我希望……你一直那么热心肠。”她摇摇晃晃朝他身上倒去。他一把抓住她亲吻起来,并把手伸到她的睡袍里面,就在渐入佳境时,周围哪个地方的一块楼板吱嘎响了一声,她赶忙从他怀里挣脱,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四周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是这座该死的房子像往常一样在自言自语。希拉里说是中央供暖设施导致陈年的木头热胀冷缩。有可能。客房的楼板之间有大条大条的裂缝,此刻楼下厨房里熏肉和咖啡的可口香味正开始透过缝隙渗腾上来。莫里斯决定该起床了。

他发现玛丽·梅克皮斯在给三个孩子做早餐,她穿着希拉里的一件从上到下缀满纽扣的罩衫,在凸起的肚子处衣服几乎已合不拢了。

“你昨晚对希拉里做什么了?”她一上来就问他。

“你什么意思?”

“今天早晨不见她人影。你灌她酒了?”

“不过两三杯马提尼嘛。”

“熏肉配鸡蛋吗?”

“嗯,我要两只,炒鸡蛋。”

“你以为这是在哪儿,霍华德·约翰逊餐厅吗?”

“是的,让我附带点一盘黄焦酥脆的现炸薯片吧,”他冲着手上端着一碗燕麦目瞪口呆的马修眨眨眼。斯沃洛家的小孩不习惯大人们在早餐桌上的妙语巧辩。

“莫里斯,你今天早晨上班时能不能顺道把我捎到火车站?”

“当然。去哪儿旅行吗?”

“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要去达拉谟郡给祖上扫墓吗?”

“那边离这里可是很远啊?”

“我会在达拉谟过夜。明天回来。”

莫里斯叹了口气。“那会儿我就不在这里了。欧士已经把他的房顶修好,所以我就要回那边公寓去了。我会怀念这里的烹饪。”

“你回到那个地方不害怕吗?”

“嗯,那有什么。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一块冰冻尿团不会重复砸在同一处地方[68]。”

“嘿,孩子们,快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玛丽把一盘炒鸡蛋和熏肉放在莫里斯面前,他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你知道,玛丽,”等孩子们离开房间后他说道,“你做未婚母亲,可屈才了。为什么不劝说你那位神父转为新教徒?那样你就可以让他名实相符了。”

“你会那么说,有意思,”她答道,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航空信在空中晃了晃。“他刚刚写信来说他已经还俗了。”

“好哇!他想要娶你?”

“反正他想跟我同居。”

“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在考虑。我想知道希拉里怎么回事?我离开前还有些事得告诉她。”

阿曼达出现在门口,身穿校服——深栗色运动上装,白衬衫系领带,灰裙。卢密奇女子高中的学生们穿的裙子真的极短极短,以至于她们就像传说中的双形生物,比如美人鱼或半人半马兽,腰部以上绝对端庄严肃,以下则成了裸露的分叉动物。早晨这个时候,这一带的公共汽车站对于少女痴迷者来说,真是天堂。莫里斯目不转睛的打量弄得阿曼达面红耳赤。“我走了,玛丽,”她说。

“先去趟楼上,曼迪,问问你妈是否想来杯茶什么的,好吗?”

“妈不在楼上。她在爸的书房。”

“是吗?我得告诉她今晚饭菜的事。”玛丽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我看到比吉斯[69]乐队下下周要来城里开演唱会,”莫里斯跟阿曼达说,“要我弄票子吗?”

阿曼达两眼放光。“噢,要的,拜托了!”

“也许玛丽会同我们一起去,甚至还有你妈妈。你喜欢比吉斯吗?”他问刚回来的玛丽。

“受不了他们。阿曼达,你还是走吧。你妈妈打电话脱不开身呢。”

到了玛丽准备离开时,希拉里还在电话上。她草草写了张纸条留给希拉里,而莫里斯则去把莲花牌汽车倒到马路上。车子的排气管发出深沉的男中音似的隆隆声,震得房子的窗玻璃在窗框中咔嚓作响。

“你的火车是几点的?”他问,这时玛丽正小心翼翼挪着她的肚子,钻进车去坐在驾驶旁座上。

“八点五十。来得及吗?”

“没问题。”

“这种车的设计不适合孕妇乘坐,对吧?”

“座椅可活动后仰。怎么样?”

“好极了。我做放松练习你不介意吧?”

“请便。”

刚一开动,他们在米德兰路便赶上了交通高峰时堵塞的车辆长队。在公共汽车站候车的一队人好奇地盯着坐在莲花牌汽车凹背摺椅里练习浅速呼吸的玛丽·梅克皮斯。

“你练的这是什么名堂?”莫里斯问。

“心理助产法。帮你无痛分娩。希拉里正教我呢。”

“你信这一套吗?”

“当然。俄国人已经使用多年了。”

“只是因为他们用不起麻醉剂,我打赌。”

“在一个女人生命的最紧要关头,谁愿意用麻醉剂啊?”

“德丝蕾曾指望医院在该死的整整九个月期间一直让她昏迷。”

“她被洗脑了,请原谅这一用语。医学界已经成功说服女性,怀孕是一种疾病,只有医生们知道如何治愈。”

“欧士对此都是怎么看的?”

“他只相信老式的阵痛。”

“言之成理。你知道,玛丽,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把自己交给那家伙。他看起来就像老得没牙的二流影片中为匪徒取出子弹的那种医生。”

“这是这里的规矩。你必须在一个当地医生那里登记才能转入医院。欧士是我惟一认识的医生。”

“我想到他为你检查就不舒服……我是说,他的指甲里嵌着污垢!”

“噢,那种事情他要留给医院做。他只是给我做了一次产前全面检查,而那好像已经让他窘得不行。他的眼睛盯着墙上丑陋的圣心图,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像是在祷告。”

莫里斯笑了。“欧士就是那样。”

“整个一次古怪的经历。他的那个护士——”

“护士?”

“一个没牙的黑发小女孩——”

“那不是护士,是伯纳黛特,那个爱尔兰女奴。”

“可她当时穿着护士服。”

“骗局。欧士就是图省钱。”

“反正,她像一头野兽一样,不停地从房间的角落里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也许那是冲我微笑,只不过看起来挺像龇牙咧嘴。”

“那不是微笑,玛丽。如果我是你,我就远远躲开伯纳黛特。她妒嫉了。”

“妒嫉我?”

“她以为是我把你的肚子搞大的。”

“老天!”

“别大惊小怪。这事我绝对做得到。你说火车是几点来着?八点五十?”

“是的。”

“我们得稍稍犯点法了。”

“悠着点,莫里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内环线的交叉口处开始堵塞的车辆看起来差不多有一英里长。莫里斯把车拉出长队,猛踩油门违规沿着道路的另一边飞驰而去,把狂摁喇叭表示抗议的愤怒的驾车人甩在后面。就在他快到内环线路口时,一辆被人叫做残疾车的三轮(他倒觉得更像是车轮上的安乐死,那些歪歪扭扭的厢式三轮摩托,只要爆个前胎,你准保完蛋无疑)正好停下,给他留出空当把莲花牌汽车开回队伍里边。

“怎么样?”他得意地说。但不幸的是,一个交通警注意到莫里斯开进队列来的方式。他走了过来,一边解开上衣口袋的纽扣。

“噢,天啊,”玛丽·梅克皮斯叫道。“这下你要吃罚单了。”

“你能不能重做那套快速呼吸练习?”

警察差不多得把身体弯成两半才能看到车厢里面。莫里斯用拇指朝正拼命喘气的玛丽·梅克皮斯一指。只见她双眼紧闭,舌头像小狗一样吐在嘴巴外,双手捂着肚子。“紧急情况,警官。这位女士要生了。”

“噢,”警察说,“嗯,好吧,不过开车更要当心,否则你们俩都得进医院。”被自己的笑话逗乐的警察,拦下其他车辆,让他们闯红灯通行。莫里斯挥手致谢。他在火车开车前五分钟把玛丽·梅克皮斯送到了车站。

驾车回校的路上,莫里斯驶上内环线新开通的一段,这是隧道和高架的一个复合体,开起车来很刺激;这也正是拟议中的大奖赛赛车跑道的一部分。他后仰着靠在凹背椅里,作出职业赛车手伸直并拉长双臂操纵方向盘的姿势。在那条最长的隧道里,因为准保没有警察监视,他狂踩油门,心满意足地听着莲花牌跑车排气在两边墙上激起的轰轰回响。他像子弹一般飙出隧道,驶上一条倾斜的长弯道,攀至高于屋顶的水平。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城市的全景,此刻正赶上日出,阳光像泛光探照灯似的照射在新近完工的建筑物苍白的混凝土表面,照射着一排排塔式高楼和高速公路,在那一堆色调灰暗的十九世纪的贫民窟和破败工厂的反衬下,这些建筑分外引人瞩目。从这个视角看,就好像很久以前种在地下的一座二十世纪城市的种子,现在开始发芽,顶开维多利亚建筑那固结、枯贫的表土。莫里斯发现眼前这景观怪异得叫人心里不舒服,因为正在冒出来的这座城市无疑具有美式风格——而那也正是当地的老保守抱怨不止的——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撞上了美国的新边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在音乐广播方面还差得远。就在他疾驶进入校园的正门,钟楼大钟敲响九点时,“第一电台”一个糟糕透顶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正把节目时间交给另一个同样的蹩脚货。门卫很帅地向他行了个礼:自从他成功化解了静坐抗议,莫里斯已经成为大名鼎鼎、受人尊敬的校园名流,而且他那橙色莲花跑车让人一眼就认得出他。这么一大早找个停车泊位自然不成问题。卢密奇的教职工喜欢抱怨课时冲突,但真正的问题是他们不愿意在上午十点之前或下午四点以后,不愿在午餐时间、星期三下午或周末的任何时段教课。如此一来,他们几乎连查看个人信件的工夫都没有,更别说教课了。由于对这一绅士派传统不知就里,莫里斯把自己的一堂辅导课安排在上午九点,让上这门课的学生们大为反感。他这会儿下车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就是要给这组学生上课。他并不特别急赶,反正他们总是迟到。

他来到卢密奇之后,英文系已经更换了系址,如今位于一座新建的六角大楼里的八层,大楼是他从内环线上眺望过的建筑群中的一座。那次搬迁是在复活节假日期间,很多人怨气冲天,咬牙切齿。哎唷,哎唷,以色列人出埃及比起这个来是小巫见大巫了。校行政当局大发其一贯特有的奇思怪想,可其中也不乏对个人自由的亲善关照而罔顾逻辑和效率,允许每个员工自行决定哪些家具愿意从老楼带到新楼,哪些要求换新。这么一来,这项工作的执行者便被各种不同要求弄了个一头雾水,结果错误百出。一连几天,可以看到两大车的搬运工从一栋大楼向另一栋蹒跚而行,桌子、椅子和文件柜不断从新楼搬出,而同样数量的桌椅和柜子又被拖回。就一幢新楼而言,关于六角大楼已是传言满天飞。说是它采用了预制件拼建的方法,后来对每个员工书架上可以摆放的书籍重量紧急颁布限制后,人们对大楼结构稳固性的信心便发生了动摇。可以看到,员工中比较认真听话的教师搬入后的前几周在厨房或浴室的小秤上愤愤地秤书,然后在一张张纸上记下长串的数字。进入每个办公室和教室的人数也有限制,而且据称西边的窗户之所以被封上,是因为所有占用那一侧房间的人如果同时探出身去,大楼将会倾坍。外墙镶有上釉瓷砖,保护大楼五百年不受卢密奇气候的侵蚀,可是由于用了劣等粘胶,瓷砖已经开始四处脱落。新楼的入口处张贴的布告上写着“当心瓷砖砸下”的字样。这些警告并非多此一举:正当莫里斯走上入口处的台阶时,一块瓷砖刚好落下摔碎在他脚边。

总而言之,搬迁成了英文系员工大肆抱怨的话题几乎不足为奇,不过至少在莫里斯看来,新楼有一个特点彻底弥补了其不足。这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一种电梯,深奥莫测地被称之为“念珠”[70],由一个个开放的小隔间组成的永动传送带在两个梯井中上下移动。移动速度当然比正常的电梯慢,因为传送带从不停止;而且人们不得不在电梯移动的时候跨进去。但是这一装置免除了所有乏味的等候,而且还赋予乘电梯这一普通的日常行为某种存在主义的戏剧性意味,因为人们必须集中精力,算准自己跨进和跳出移动梯厢的时间。当然,对于老人和体弱多病者来说,无门电梯是一种严峻的挑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宁肯去费力地步行上下楼梯。不错,在每层楼涂着红色油漆的应急装置旁,都贴有告示,上面的内容却使人倍感担心:“出现紧急情况时,把红色拉杆推下。不要试图把困在无门电梯或机械设备里的人放出。维修工会尽快赶来排除故障。”总有一天还会安装一部传统电梯,不过至今仍不见动静。莫里斯并不抱怨:他喜欢无门电梯,也许这让他重温了童年时在露天马戏场玩旋转木马和类似游戏的快乐。不过他还发现这个装置有着深奥的诗意,尤其是如果一直呆在里面来次上下往返的话,在楼顶和楼底消失在黑暗里,然后又升入或降入光明之中,正好象征着万物和宇宙哲学,其基础是永恒反复运动原则、植物枯荣交替神话、死亡和再生原型、历史循环理论、灵魂转世以及诺思洛普·弗莱[71]的文学样式理论等等。

不过,这天早晨,他一路直奔八楼。他要辅导的学生们已经等候在此,无精打采地靠在门口的墙上,打哈欠,抓痒痒。他冲他们打招呼并打开房门,门上有一张写有他名字的纸片覆盖着戈登·马斯特斯的门牌。他一走进去,办公室那一头连通对面房间的门就开了,面带愧色的艾丽丝·斯雷德夹着一大摞文件慢吞吞地走进来。

“喔,”她说,“你在上课吗,扎普教授?我想问问你如何处理这些读研申请。”

“嗯,课上到十点,艾丽丝,行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鲁珀特·萨克利夫呢?”

“噢,好吧。抱歉打扰你。”她告退。

“坐吧,”他对学生们说,心里想着该搬回斯沃洛的房间了。在接受担任校方和学生之间的调停人时,他要求配备秘书和一条对外开通的电话线——这些要求立即得到满足,办法节俭之至,那就是让他搬到戈登·马斯特斯突然离职后空出来的办公室。从墙壁上的痕迹你仍能看得出那些曾经悬挂狩猎战利品的地方。尽管他的调停工作实际上已经完成,可是好像也不值得就此搬回斯沃洛的办公室去。而与此同时,原本要把一应问题、查询和决定向马斯特斯汇报的系秘书,仿佛是受根深蒂固的返巢本能的驱使,开始遇事必来找他莫里斯·扎普,尽管按理说萨克利夫是代理系主任。而萨克利夫本人甚至也往往喜欢拐弯抹角地向莫里斯求教,问他的意见,求他认可。其他教师亦然。突然从马斯特斯三十年的专制统治下解放出来,卢密奇英文系被自己的自由弄得惊慌失措,惶恐不安,好似一艘无舵的船不停地打圈圈,不,更像在一艘轮船上,专横的船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意外地从船上落水,身上却装着关于轮船最终目的地的密封指示。船员们仍一如既往地聚集到舰楼听候命令,而且无论命令是哪个碰巧占着船长宝座的人发布的,他们都乐得服从。

毋庸置疑,座椅挺舒服——带有软垫、椅背后倾的旋转式老板椅。仅冲这个原因,莫里斯也不想搬回菲利普·斯沃洛的房间。他身体后仰着埋在座椅里面,双脚跷在办公桌上,点上一支雪茄。“嗯,好吧,”他对三个萎靡不振的学生说。“你们今天上午急着想讨论什么?”

“简·奥斯丁,”一个蓄须男生嘟囔道,手里来回翻动几张写满丑陋字体的大页书写纸。

“噢,好啊。什么主题?”

“我做的是关于简·奥斯丁的道德意识。”

“听起来不像我的路子。”

“我不明白你给我出的题目,扎普教授。”

“那些后期小说里的爱神厄洛斯和爱筵,对吗?有什么问题?”

学生垂下头。莫里斯来了兴致,颇想高谈阔论一番。爱筵,他解释道,是一种筵席,早期的基督徒以此表达相互的爱意;爱筵象征着非性欲、非个体化的爱恋。在简·奥斯丁的小说中以社交活动来表现。这些包括舞会、餐叙和观光旅行等等在内的活动,印证了中产阶级农业资本家所组成的社区的团结,或者欢迎新成员加入那些社区。厄洛斯当然是肉欲之爱,在简·奥斯丁小说中的表现方式是求爱场景、卿卿我我和成双结对的散步——女主人公和她爱着的男人,或者她以为她爱着的男人的任何相遇都是厄洛斯。简·奥斯丁的读者,他接着强调,一边无拘无束地拿着雪茄做手势,不要被她的小说中没有直接提及肉欲所误导,以为她对此漠不关心或怀有敌意。恰恰相反,她始终如一地站在爱神一边反对爱筵——也就是说,偏向恋人间的私下沟通,不赞成总是导致痛苦和烦恼的社交活动和聚会等公开交流(回想一下那些无一不以皆大不欢告终的群体出游,诸如《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萨特尔顿[72],《爱玛》里的伯克斯山[73],和《劝导》里的莱姆里吉斯[74])。莫里斯开始充满信心地论证说,埃尔顿[75]先生显然被暗示是阳痿,因为哈里特·史密斯[76]从他那儿拿的铅笔没有铅芯;还有在《劝导》里,当温特沃思上尉从安妮·艾略特肩头抱起小家伙沃尔特的那一刻……他抓起原文,富有感情地朗读起来:

“‘……她发现自己挣脱了他……在她意识到温特沃思上尉那么做之前……他被坚决地抱走了……这一发现带给她的触动令她哑口无言。她甚至连个谢字也说不出。她只能围着小查尔斯,感觉极度紊乱。’觉得如何?”他虔诚地总结道,“如果那还不是性高潮,什么才是呢?”他抬起头看着三张大惊失色的面孔。内线电话响了。

是校长秘书,问莫里斯这天上午是否有时间跟校长见面。是不是学生理事会主席还在纠缠晋升和任命委员会的代表性问题,莫里斯问。秘书不知情,不过莫里斯愿意打赌自己猜得没错。他一直对学生会主席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在晋升和任命问题上的代表权感到奇怪:毫无疑问,那些好斗的党羽已经向他施加压力,要他重启这一议题。莫里斯会心地暗笑着在办公桌记事簿上潦草地记下十点半的约会。在卢密奇对抗双方之间从事调停,他经常感到像一个国际象棋大师观看两个新手的对决——在他们为每一步棋的走法大伤脑筋时,他已能预测到整盘棋局。卢密奇的员工们觉得他的先见之明不可思议,他主持谈判的技巧更是绝妙。他们不知道校园动乱在尤福利亚太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对其基本走势了然于心。

“我们讲到哪儿了?”他问。

“《劝导》……”

“噢,对了。”

电话铃又响了。“有你一个外线电话,”艾丽丝·斯雷德说。

“艾丽丝,”莫里斯叹了口气。“拜托在这堂课结束后再把电话接进来。”

“对不起。我要让对方过会儿再打过来吗?”

“是谁?”

“斯沃洛太太。”

“接过来吧。”

“莫里斯?”希拉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抖。

“嗨。”

“你在上课还是忙别的?”

“不,没有,不忙。”他用一只手捂住话筒,然后对学生们说,“你们只顾通读一下《劝导》中的那一幕就行,试着分析它如何发展到高潮。各种意义上的高潮。”他向他们投以怂恿的目光,然后继续和希拉里通话。“有事吗?”

“我只是想为昨晚的事道歉。”

“宝贝,该道歉的是我,”莫里斯说,内心为之一惊。

“不,我表现得像个愚蠢的小丫头。先是挑逗你,后来又惊慌失措地逃走。毕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吗?”

“对,对。”莫里斯转动座椅,背对着学生,然后低声问:“你指什么?”

“反正,我很多年没有过那么开心的夜晚了。”

“我们可以再来嘛,就这几天。”

“你受得了?”

“当然。很乐意。”

“太好了。”

接着出现一阵停顿,他可以听到电话里希拉里的呼吸声。

“那么没事了?”他问。

“对。莫里斯……”

“嗯?”

“你今天要回你的公寓吗?”

“是啊。今晚我先回去取行李。”

“我是想说,你可以再呆一晚上,如果你愿意。”

“嗯……”

“玛丽今晚不在。我晚上有时会害怕,一个人在家。”

“好吧。我留下。”

“你肯定这没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挺好。”

“好的。那么今晚见。”她急匆匆挂了电话。莫里斯把座椅转过来,放下听筒,然后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

“我要不要读一读我的文章?”蓄须男生有点不耐烦地问。

“什么?哦,对。读吧,读吧。”

男生拖长了音调讲起简·奥斯丁的道德意识来,而莫里斯则在琢磨希拉里这个出乎意料的电话有什么暗示。难道她的意思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发现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文章上,所以当钟楼的大钟敲响十点时,他感到一种解脱。学生们一个个走出房门时,鲁珀特·萨克利夫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一个高个儿、驼背、神色忧郁的家伙,戴一副尺寸不符的眼镜,总是往鼻尖滑。鲁珀特是系里研究浪漫主义的专家,可是他为人却郁郁寡欢,马斯特斯离职后他被委任为代理系主任,显然这也没能提起他的劲头。

“噢,扎普。能抽出一分钟时间吗?”

“我们能边喝咖啡边谈吗?”

“恐怕不行。在资深教员休息室不行。这是个相当敏感的问题。”他鬼鬼祟祟地把身后的房门关上,然后蹑手蹑脚地朝莫里斯走过来。“这些读研申请——”他把一大摞文件(正是艾丽丝·斯雷德早先拿进来的那些)放在莫里斯的办公桌上。“我们得决定推荐哪些到教师委员会去审批。”

“是嘛?”

“嗯,其中有一份希拉里·斯沃洛的申请。斯沃洛的夫人,你知道吗。”

“对,我知道。我是她的推荐人之一。”

“我的天啊,你真的是吗?我还没注意到。那么你全都知道了?”

“嗯,知道一点。有什么问题吗?她硕士课程读到一半时,因为结婚放弃了。如今孩子们已经长大,她想回来做研究。”

“那倒是很好,不过这可让我们相当作难。我是说,一个同事的夫人……”

他是个单身汉,萨克利夫,一个真正的老派光棍儿,与同性恋或前卫派截然不同,女人把他吓得要死。他把系里仅有的两位女员工当作“名誉男子”看待。如果他的同事们一定要娶老婆的话,他间接暗示,那他们至少应该把妻子体面地藏在家中。“我觉得斯沃洛让他妻子提出正式申请之前,起码应该跟我们打个招呼,”他叹息着说。

“我看他对此一无所知,”莫里斯漫不经心地说。

萨克利夫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你是说——她在欺骗他?”

“不,不。她只想凭自身实力,不想靠任何关系。”

萨克利夫看上去并不信服。“那倒是很好,”他嘟囔着说。“可是谁来做她的导师呢,如果她真来的话?”

“我想她很希望是你,鲁珀特。”莫里斯捉弄他说。

“千万不要!”萨克利夫抓起文件就往门口走,好像生怕希拉里从哪个柜子里跳出来,要求他做导师。他手握门把时停了停。“对了,你会来参加今天上午系里的会议吗?”

“不一定,鲁珀特,”莫里斯说,一边从老板椅里站起身来,抬臂耸肩穿上夹克衫。“十点半我和校长有个约会。”

“真倒霉。我本来还希望你能主持会议呢。我们要讨论下学期的课程安排,肯定会有许多分歧。他们会争论不休,因为马斯特斯走了……”

他一颠一颠地走了。莫里斯随着往外走,正要锁门时,鲍勃·巴斯比从走廊上一路跑来,硬币和钥匙在衣袋里丁当作响。

“莫里斯!”他喘着粗气。“还好让我逮住你了。你要来参加会议吗?”

莫里斯解释自己可能参加不了。巴斯比显得闷闷不乐。“那太糟了。萨克利夫会主持会议,这人真是无可救药。我担心丹普西会试图强行通过一个提案,把语言学列为必修课。”

“那是坏事吗?”

巴斯比瞪大了眼睛。“嗯,当然是坏事。自从上次你在教师研讨会上对丹普西文章发起抨击,我还以为……”

“我攻击的是他的文章,不是他的领域。我对语言学本身并无成见。”

“嗯,实际上在这里丹普西就代表语言学,”巴斯比说。“语言学必修意味着学生们都离不开丹普西,而我想即便是他们也不该遭此待遇吧。”

“你这话也许有点道理,鲍勃,”莫里斯说。他对罗宾·丹普西的看法很矛盾。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全系与广受认可的专业学术人士最相接近的一个。他孜孜不倦、雄心勃勃而且思路清晰,没有怪癖或奇想。除了肯定不及莫里斯聪明之外,他和这个年龄时的莫里斯本人非常相像;在莫里斯的访学期间,他甚至表示过想和莫里斯结交或者至少结盟的意思。可是莫里斯发觉对方的主动姿态出乎意料地不合自己脾胃。他不想和丹普西搞在一起对卢密奇的其他教师颐指气使。即使他们在许多方面像一群怪物,他仍觉得他们很好相处。在他的学术生涯中,他从没有像过去的五个月里那样感到不受威胁。“你看,鲍勃,”他说,“我和校长还有个约会。”

“好吧,我也得走了,”巴斯比说。他朝资深教员休息室一溜小跑而去。“如果你有空,还是来参加会议!”他转过头来喊道。只要有可能避开,莫里斯才不打算去开会呢。卢密奇的员工会议以前在马斯特斯随心所欲的专制统治下已是糟糕之极。自打他走后,他们更是把疯子哈特[77]的茶话会弄得像建设性决策的范例了。

他算准了时间,灵活地踏进无门电梯,然后缓缓降到底层。当他走进明媚的阳光里(时值又一串“日照符咒”),钟楼的大钟敲响半点,他加快脚步。幸好他那么做了,因为又是一块瓷砖从他头上的墙壁脱落,砰的一声,就在他身后像子弹反弹般跳起复摔成碎片。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看大楼的正面,这会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巨型填字游戏。不久就会有人严重伤亡,然后起诉学校,要求上百万元的赔偿。他把这事记在心中,准备向校长提出。

“啊,扎普!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莫里斯被引领入室时,校长在办公桌前欠了欠身嘟囔道。莫里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长毛绒厚地毯,握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斯图阿特·斯特劳德高大魁梧却总是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讲话时的音量很少超过低声细语,走起路来像衰病老者似的举步小心。这会儿他又倒在椅子里,好像起身握手这一阵折腾已弄得他筋疲力尽。“拉把椅子坐吧,老兄,”他说,“要烟吗?”他有气无力地想把一个木质烟盒顺着办公桌朝莫里斯推过去。

“我想抽根雪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要吗?”

“不,不,不。”校长笑着无力地摇摇头。“有一两个小问题我想听听你的建议。”他把两个胳膊肘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十指交叉,把下巴搁于其上。

“晋升和任命的事?”莫里斯问。

交叉托架塌了,校长的下巴颏儿瞬时垂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我猜学生们被排除在委员会之外,是不会同你善罢甘休的。”

斯特劳德的表情舒展开来。“唔,倒是跟学生没关系,伙计。”他破例作出了一个近乎活泼有力的否定姿势。“多亏了你,所有那些不愉快都结束和平息了。不,现在的问题仅仅涉及教师,而且事关机密。我这里有——”他点头示意摆在他一干二净的办公桌上的惟一一份马尼拉纸卷宗——“一份各个院系的高级讲师候选人名单,要在下午递交晋升和任命委员会开会讨论。英文系有两位,罗宾·丹普西,你大概认识,还有你的交流对象,眼下正在尤福利亚。”

“菲利普·斯沃洛?”

“正是。麻烦的是我们现在是僧多粥少啊,所以两者必去其一。问题是去掉哪一个倒霉蛋?谁更够格?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扎普。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见。”斯特劳德身体一个后仰,沉进座椅,闭上眼睛,在难得讲了这么一大通话后显得疲惫不堪。“看看文档吧,老伙计,如果那有帮助的话,”他嘟哝着说。

卷宗无非证实了莫里斯已知的情况:丹普西在学术研究和著作发表方面有绝对优势,而斯沃洛的长项在于资历以及全面为学校出力服务多年。作为教师,没有证据表明两人有明显的优劣之分。正常情况下,莫里斯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头脑聪明一方,推荐丹普西。毕竟,出力服务不值几个钱。学术界的Realpolitik[78]法则表明,如果丹普西不能很快晋升,他可能会另谋高就,而斯沃洛无论是否得到提升,都会留下来,一如既往地尽忠职守。再有,虽说莫里斯对丹普西这个人并无特别好感,他倒是颇有几条充分理由让他决不喜欢菲利普·斯沃洛。这家伙搞过他的女儿,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把自己的作品大卸八块,而且说不定还曾往柜子塞满空罐,给自己设下陷阱。如今形势出乎意料地发生逆转,这家伙的命运掌握在了他的手中,这本该让人心满意足,然而当莫里斯在心里掂量着刽子手的利斧,打量着面前砧板上菲利普·斯沃洛伸长的光脖子时,他却迟疑了。毕竟,不只是斯沃洛的幸福和好光景面临被断送的危险,还关乎希拉里和孩子们,而对他们的福祉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关切。斯沃洛的提升意味着全家生计的改善。而且,他还忍不住想,不管希拉里邀请他多住一晚是何用意,当她听到菲利普即将得到的提升应部分归功于他(莫里斯)的影响时,她总得更热烈些欢迎自己,对吗?没错。

“我的意见是,提升斯沃洛,”莫里斯说,一边把卷宗递回。

“真的吗?”斯特劳德拖长了声调说。“我还以为你会偏向另一个呢。作为学者,他看起来可是更强一些。”

“丹普西发表的著作还可以,不过浮夸的东西比实质内容多。他在语言学界成不了大气候。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四学生要比他强多了。”

“是这样吗?”

“还有,他在系里不大得人心。如果他先于那么多比他年长的人得到提升,肯定会一片大乱。系里已是人心惶惶。没必要火上浇油。”

“有理,我相信,”斯特劳德嘀咕道,一边用他那支金笔在那份名单上轻轻地划下决定性的一笔。“非常感激你,我的好伙计。”

“不客气,”莫里斯说着站起身来。

“别忙着走,老兄。还有点别的事,我想——”

校长突然打住,愤怒地盯着门口,因为连通秘书办公室的门这时突然开了,秘书战战兢兢地在门口踌躇不前。“怎么了?什么事?海伦?我说过别打扰我。”恼怒令他的举止多少变得敏捷起来。

“对不起,校长。可是有两位男士……还有保安比格斯先生。事情非常重要,他们说。”

“你就不能让他们等到扎普教授离开以后——”

“可是他们想见的就是扎普教授。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们说。”

斯特劳德扬眉朝莫里斯瞥了一眼。莫里斯耸耸肩,做出不知所云的样子,心下却一阵紧张。难道玛丽·梅克皮斯在八点五十分去达拉谟郡的那趟火车上生了?

“噢,那好,你就让他们进来吧,”校长说。

三个男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个是校园警卫长。其他两人自我介绍说是什么穷乡僻壤的某个私家精神病诊所的医生和男护士。他们开门见山地说出冒昧来此的原因。马斯特斯教授前夜逃离了他们的监护,据估计他多半会奔学校而来。不幸的是,有理由相信他意图对有关人士采取暴力,尤其是扎普教授。

“我?”莫里斯惊叫。“为什么是我?我怎么招惹那个老东西了?”

“本院一个员工所作的纪录显示,”医生好奇地看着莫里斯说,“他认为你和近来的校园动乱脱不了干系。他认为是你和学生串通起来削弱了资深教员的权威。”

“你是个内奸,这是他的原话,先生,”男护士友好地咧嘴笑着说。“说是你密谋把他除掉。”

“荒唐!他可是自愿辞职的,”莫里斯喊道,同时求助地看看斯特劳德,后者咳嗽一声,垂下目光。

“嗯,我们出于不得已确实做了些说服工作,”他嘟囔道。

“马斯特斯教授毫无疑问有病,”医生说,“患有妄想症。但我注意到,扎普教授——我们先去英文系找你的,你正占着马斯特斯教授原来的办公室——”

“那只是巧合!”

“可不是嘛。不过这正是妄想症患者马斯特斯教授需要的证据,假如被他发现的话。”

“我这就搬回我原来的房间。”

“我认为,扎普教授,为了你自身的安全,你应该离开学校,完全不要露面,直到马斯特斯教授被找到并安全地送回诊所。你知道,我们担心他也许弄到了武器……”

“喔,得了,医生,”校长说,“别太危言耸听了。”

“嗯,情况的确危急,先生,”警卫长首次开腔说。“别忘了,马斯特斯教授是个老兵,还是个运动员。一个神枪手,我一直有这个印象。”

“天啊,”莫里斯惊呼,后怕得浑身筛糠。“那些瓷砖。”

“什么瓷砖?”校长问。

“今天对着我砸了两次,我都没意识到。我还以为只是你们那该死的新大楼往下掉瓷砖呢。天哪,我差点被砸死。原来是那个疯狂的老家伙在狙击我,懂了吗?我打赌他准是在钟楼高处用望远镜瞄准我。我原以为这理应是个和平的国家!我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年,从没听到过一声愤怒的枪响。这里倒好,这叫什么事?”他意识到自己已在大喊大叫。

“冷静点,扎普,”校长低声相劝。

“对不起,”莫里斯咕哝了一句。“发现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差点丢了命,不过有点震惊罢了。”

“这很自然,我相信,”斯特劳德说。“你为什么不径直回家,足不出户,躲过这场小麻烦?”

“我认为那是最明智的做法,”医生说。

“是你们说服我这么做的,”莫里斯说着直奔房门而去。当他意识到没人陪着他时,他放慢脚步,转过身来。那四个人围在办公桌前,冲他笑笑,鼓励他快跑。莫里斯太爱面子,不愿提出要求护送,就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故意从秘书的办公室昂首阔步地离开。走下行政大楼的台阶时他才想起来,他把车钥匙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离开学校之前还得回趟六角大楼。他弯来弯去绕了一个大圈,确保在自己和钟楼之间总有屏障,随后从地下一层的后部进入六角大楼,跨进无门电梯。这儿是电梯可以到达的最底部。电梯载着他悄无声息地升到八楼。就在他刚刚从电梯迈出之际,他一眼看到戈登·马斯特斯正在撕他办公室门上写着莫里斯名字的临时纸片。莫里斯一下僵了。正用脚跟狠踩纸片的马斯特斯这时抬起头来,用似曾相识的迷茫目光盯着莫里斯,双眼射出癫狂的凶光。他上前一步,连啃带抓地使劲拉扯自己乱蓬蓬的胡子。莫里斯急忙跳回无门电梯里,往上升腾。他能听到马斯特斯在环绕无门电梯梯井盘旋上升的楼梯上狂奔的声响。马斯特斯每登上一层楼,莫里斯正好升到他的视线之外。在十一楼,莫里斯想玩个把戏甩脱追兵,便跳出电梯,进了一个下行的梯厢,不过没能赶在马斯特斯发现这一举动之前。莫里斯听到头顶重重一声闷响,原来是马斯特斯跳进了下一个梯厢。莫里斯在五楼跳了出来,改进上行梯。他准备再从八楼出去,正在这时他看到马斯特斯的双脚缓缓而下,于是立即转过脸去面对着后墙,继续上行。吓得魂飞魄散的他穿过九楼、十楼、十一楼和十二楼,来到机器嘎嘎和灯光亮亮的转折点,也就是梯井的顶部。他所在的小梯厢突然朝一边一歪,然后开始下降。莫里斯在十二楼跳了出去,盘算下一步的行动。正当他站在电梯口冥思苦想时,马斯特斯出现在他眼前,倒立着向下缓行。两人诧异地盯着对方,直到马斯特斯降下去从莫里斯的视线中消失。直到很久以后莫里斯才推断出,马斯特斯被载上无门电梯循环轨道的顶部后,他觉得梯厢一定会鹞子翻身似的继续下行,所以就来了个拿大顶,以为这样当梯厢颠倒过来的时候,他就可以从天花板上安然无恙地降落到地板上。

这会儿莫里斯可以听到他在楼梯上不知疲倦地向十二楼奔跑的声音。莫里斯跳入下行的无门电梯。当他经过十楼的时候,马斯特斯嗖嗖地跑过去,从眼角瞥了他一眼,蓦地一个急刹车,接着跳进莫里斯上面的梯厢。莫里斯下到六楼,穿过楼梯口,又上到九楼,走了一圈后,下到八楼察看危险是否已过。当他确认尾巴已经甩掉,就从七楼出来准备再往上走。他从楼梯口一跃而过跳进上行的无门电梯时,正与敏捷地转进相反方向电梯的马斯特斯擦肩而过!

莫里斯上到九楼,窜出去再下到六楼,上到十楼,下到九楼,上到十一楼,下到八楼,复上十一楼,再下十楼,第二次来到顶部,再翻身下到十二楼走出来。

马斯特斯正站在那里,背对着莫里斯,盯着无门电梯上行那边的梯井看。莫里斯对准目标猛地使劲一推,把对方塞进无门电梯,他便被载着往顶部而去。当马斯特斯的双脚从视线里消失时,莫里斯撕掉嵌在墙壁上的安全装置的封条,扳了红色拉杆。电梯猛地一颠然后停了下来,接着响起刺耳的铃声。从梯井顶部传来非常微弱、被捂住的叫喊声和拳头捶打的声响。

希拉里开门时,眉头紧锁好像若有所思。当她看到是莫里斯时,脸色变白了,继而又涨得通红。“噢,”她有气无力地说。“是你。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又要打?”

她让他进来,随后把门关上。“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答应给我什么?”他像格劳乔·马克斯[79]那样抖动着眉毛。

希拉里显出一副可怜相。“你今天不是要教课吗?”

“说来话长。你想在门口听,还是我们坐下来讲?”希拉里仍然流连在门口处。

“我本想告诉你,我最后还是觉得你多呆一晚不是个好主意,”她飞快地说,躲避着他的眼光。

“噢?为什么?”

“就是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么。”

“那好。如果你那么想的话。我现在就拿行李到欧士家去。”他朝楼梯走去。

“对不起。”

“希拉里,”莫里斯说,语气充满疲惫,他在第一个梯级上停下,但并没转身。“如果你不想和我睡觉,那是你的权利,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老是说对不起。”

“我——”她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

“恐怕家里没吃的了。我本该上午去采购的。我可以开一个汤罐。”

“别麻烦了。”

“不麻烦。”

他上楼到客房拿自己的手提箱。他来到楼下时,希拉里在厨房里,正在炖锅里搅动芦笋汤的奶油并在烤面包片。两人坐在厨房的桌边吃起来。莫里斯把他和马斯特斯的惊险奇遇说了一遍,希拉里对此的反应让人吃惊地冷淡——她甚至看上去根本没听进去,只是出于礼貌才喃喃说出几个词儿:“是吗?”“老天,”以及“真可怕”,却还总是反应慢半拍。

“你相信我讲的吗?”他最后说。“或者你以为全是我编造的?”

“你在编造吗?”

“没有。”

“那么我当然相信你,莫里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好像不当回事儿。看你那模样,谁都会以为这种事每周都会发生。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给保安打电话,告诉他们马斯特斯被困在无门电梯的顶部,然后就他娘的跑了出来……嘿,味道不错。”他贪婪地出声喝着汤。“对了,”他说,“你丈夫要提升了。”

“什么?”希拉里放下汤匙。

“你丈夫要升高级讲师了。”

“菲利普?”

“对。”

“可是为什么?他不配。”

“我倾向于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解释了一遍。

“如此说来,”希拉里慢吞吞地说,“是你用计谋使菲利普得到提升。”

“嗯,我不会说全是我的功劳,”莫里斯谦虚地说。“我只是朝正确的方向推了斯特劳德一把。”

“我认为这很肮脏。”

“什么?”

“这不道德。想想一个人的事业可以就那样成全或者葬送。”

莫里斯故意让汤匙掉下发出当啷一声,然后面向厨房的墙壁求告。“瞧,这就是感激——”

“感激?那么说我该表示感激了?这就像拍电影,他们怎么说的来着,要想演个角色就在长沙发上卖身给导演。你在美国的办公室里有一张专为提升准备的这样的长沙发吗?”希拉里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想到哪里去了,希拉里?”莫里斯劝解道。“你说过多少次,只要菲利普像罗宾·丹普西那样自己去着力争取,他的事业肯定要出色得多?嗯,我为他争取了。”

“算你厉害。但愿不会是徒劳。”

“你什么意思?”

“假如他不回卢密奇了呢?”

“你说什么呢?他非回来不可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希拉里终于哭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啪啪落进汤里,好像雨点打在水坑里。

莫里斯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边,把双手放在她的两个肩头,并轻轻摇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在老天的分上?”

“今天早晨我给菲利普打电话。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我想让他回家。马上。他态度恶劣。他说他有外遇了——”

“和梅勒妮?”

“我不知道。我不管是谁。我觉得自己傻透了。在这边受着愧疚的折磨,就因为昨晚吻了你,因为我想和你上床——”

“你真想吗,希拉里?”

“我当然想。”

“那我们还等什么?”莫里斯试图拉她站起来,可是她摇摇头,赖在椅子里不起来。

“不,我这会儿不想。”

“为什么不?你让我留下来过夜到底是为什么?”

希拉里用纸巾擤鼻涕。“我改变主意了。”

“再改变一次。及时行乐吧。房子里只有我们俩。来吧,希拉里,我们俩都需要一些爱抚。”

他这会儿正站在她身后,温柔地揉搓她脖颈和肩头的肌肉,就像他前一天晚上主动提出要做的那样。这一次她没有抗拒,而是身体朝后靠着他并闭上眼睛。他解开她衬衣的纽扣,然后双手探下抓住她的乳房。

“好吧,”希拉里说。“我们上楼去。”

“莫里斯,”希拉里摇晃着他的肩膀说,“醒醒。”

莫里斯睁开双眼。希拉里正坐在床沿,身穿一袭粉色的睡袍,面色红润并略带羞涩。床边小几上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茶杯。他从自己的下唇移走一根硬直的阴毛。“几点了?”他问。

“三点多了。我沏了一杯茶。”

莫里斯坐起来呷了一口滚烫的热茶。越过杯子,他和希拉里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把她闹了个大红脸。“嘿,”他温柔地说,“真是好极了。我感觉很棒。你呢?”

“很美妙。”

“美妙的是你。”

希拉里笑了。“别夸大其词,莫里斯。”

“我是说真的。你的屁股很可爱,你知道吗?”

“四十岁的发福之人了。”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

“很抱歉你开始不老实的时候我打了你的头,我是说,那一阵狂吻什么的。没什么经验,你看。”

“我喜欢那样。既然德丝蕾——”

希拉里神采渐失。“我们能不能不谈你的妻子,拜托?或者菲利普。别刚来过就说。”

“好的,”莫里斯说。“那就来亲热吧。”他把她拉倒在床上。

“不行,莫里斯!”她无力地挣扎着反抗。“孩子们就要回家了。”

“时间充裕得很,”他回答说,并高兴地发现自己还能再做一次爱。这时从楼下客厅传来电话铃声。

“电话,”希拉里嘤嘤着说。

“让它去。”

可是希拉里用力挣脱出来。“如果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她说。

“快去快回。”

希拉里很快回来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是找你的,”她说。“是校长。”

莫里斯穿着内裤站在客厅里接电话。

“啊,扎普。非常抱歉打扰你,”校长喃喃着说。“惊险过后你感觉如何?”

“我此刻感觉好极了。马斯特斯怎么样了?”

“马斯特斯教授,我很高兴地告诉你,回到医生那里接受监护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你反应可真够快的,老兄,想到把他困在电梯里。干得漂亮。我要恭喜你。”

“谢谢。”

“回到我们今天上午的谈话:我刚刚从晋升和任命委员会开会回来。斯沃洛顺利评上了高级讲师,你听到一定高兴。”

“哼。”

“另外,你可能还记得我正要跟你说点别的事的时候,被斯密瑟斯医生打断了。”

“什么事?”

“你还没猜到吗?”

“没有。”

“很简单,我一直在琢磨你是否考虑过申请英文系系主任的职位。”

“你是说这里的系主任?”

“正是。”

“噢,没有。从没想过。你不会愿意让一个美国人做系头的。员工们受不了——”

“恰恰相反,我的老兄,英文系所有被征求过意见的成员都点名要你做。我不是说这里面没有一点‘认识的魔鬼总比不认识的强’的态度,但是显然,你给他们的印象是你有能力把英文系管理好。不消我说,自从你帮助化解了静坐危机之后,你在校园内外已经得到师生们的广泛认可。就我个人来说,我也会很高兴。实话实说吧,老朋友,只要你想干,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非常感谢,”莫里斯说。“我太荣幸了。可是我会永远睡不踏实。假如马斯特斯再次出逃呢?他很可能认为他对我的怀疑有根有据。”

“我不会让你为此忧心的,老伙计,”斯特劳德嘟嘟囔囔地安慰他说。“我想,说马斯特斯今天曾向你发难,那肯定是你的假想。没有证据表明他携带武器,或者他有意对你人身施加什么暴力。”

“那么他干吗要在六角大楼里追着我满楼跑呢?”莫里斯问。“要吻我的双颊不成?”

“他是想和你谈谈。”

“和我谈谈?”

“好像是很久以前他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对你的一本书发表了很多负面意见,他认为你可能发现了这事因而对他有所不满。这说得通吗?”

“我想说得通。这样吧,校长,我会考虑系主任这个位子的。”

“好,考虑吧,老兄。不急。”

“薪金多少?”

“嗯,这可以商量。学校有可支配资金,在特殊情况下可自行决定发放额外酬金。我相信这次可以视作特殊情况。”

莫里斯在浴室找到了希拉里。她正躺在宽大、带爪式脚的维多利亚式浴盆里,看到他突然闯进来,她赶快用毛巾和丝瓜络遮住自己的胸部和阴部。

“来吧,来吧!”他说。“现在不是假装正经的时候。身子挪一挪,我从后面进来了。”

“别胡来,莫里斯。校长有什么事?”

“让我来给你搓背。”他脱掉内裤,爬进浴盆。水位上升到危险的高度,开始从溢口流出去。

“莫里斯!你疯了。我得出去。”

可她没有爬出浴盆,而是向前探着身,陶醉惬意地扭动着双肩,任由他揉搓。

“菲利普曾经从戈登·马斯特斯那里借过书吗?”他问。

“一直借的。怎么了?”

“没什么。”

他用双膝夹住她的背,然后开始往她瓜状的大乳房上搽肥皂。

“喔,天啊,”她呻吟道。“孩子们回家前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了?”

“放松。有的是时间。”

“校长说什么?”

“他请我做英文系主任。”

希拉里试图转过身来看着他,可在浴盆底部打了个滑,差点沉到水下。“什么——戈登·马斯特斯的位子?”

“是的。”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会考虑。”

希拉里用清水冲洗了身子,然后爬出浴盆。“真是匪夷所思。在英国定居你受得了吗?”

“此刻,这个主意很有吸引力,”他意味深长地说。

“别犯糊涂,莫里斯。”她羞答答地用浴巾遮住自己。“你很清楚咱俩的事不过是个插曲。”

“何出此言呢?”

她敏锐地瞥了他一眼。“你的生活中有过多少女人?”

他在温水中不自在地动弹起来,并往浴盆里加了一些水。“这个问题不公平。到了某个年纪,男人只能在一个女人那里得到满足。他需要稳定。”

“再说,菲利普快要回来了。”

“我记得你说他不回来了?”

“噢,不会一直如此。他会回来,灰溜溜地。那才是个真正需要稳定的人。”

“也许我们可以撮合他和德丝蕾?”莫里斯打趣道。

“可怜的德丝蕾。她遭受的痛苦还不够吗?”电话响了。“请赶快穿好衣服,莫里斯。”她穿上睡袍走了出去。

莫里斯半漂半躺在宽深的浴盆里,把玩着自己的阳具并琢磨着希拉里的问题。在英国定居他能受得了吗?六个月前,这个问题简直荒唐,答案是随口可以说出来的。可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个方案,可以解决他的职业生涯该怎么发展的问题。卢密奇不是全球最知名的大学,这点没有异议,但是这个机构的大门向精力充沛、足智多谋的人敞开着。很少有美国教授在卢密奇执掌过系主任的绝对大权。一旦坐上驾车人的位置,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以他的专业知识、充沛精力和国际人脉关系,他一定能让卢密奇扬名于世,那倒是挺好玩的……莫里斯开始构想自己在卢密奇创造拿破仑般辉煌的未来:把英文系陈旧的哥特式教学大纲一扫而光,代之以完美合乎逻辑的课程体系,包括这一学科自从一九〇〇年以来的发展变化;为研究生建立一个简·奥斯丁中心;强制学生使用打字机;雇用从国内学生革命中逃离出来的聪明的美国学术难民;举办研讨会;创办一份新期刊……

他听到叮的一声,是希拉里挂上了电话听筒。他用大脚趾夹住链条把塞子拔出。水位慢慢下降,依次露出岛屿、群岛,然后是大陆,那是他的膝盖、肚子、阳物、胸膛和肩膀。就家庭生活而言,留在英国他毫无损失。如果德丝蕾坚持要离开他并带走双胞胎,从卢密奇到纽约与从尤福利亚到纽约的距离毕竟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妻子还能被说动回心转意,在欧洲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这并不是说卢密奇就是德丝蕾想象中的欧洲,但是,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从卢密奇机场飞行五十分钟就到达巴黎……

水终于汩汩地流完了,淌过他腿上和臀部的汗毛。他躺在浴盆的底部,湿漉漉又赤裸裸地,活像一个搁了浅的漂流者。格列佛。罗宾逊·克鲁梭。新生活?

希拉里走进来。

“行,行,”他说。“我这就出去。”随后他注意到她正异样地看着他。“怎么了?”

“刚才的电话……”

“噢,谁打来的?校长改变主意了?”

“是德丝蕾。”

“德丝蕾!你怎么不叫我?”他跳出浴盆抓起一条浴巾。

“她不想和你说话,”希拉里说。“她想和我说。”

“你?那她说什么?”

“和菲利普相好的那个女人……”

“怎么样?”

“是她。德丝蕾。”

“你开玩笑吧。”

“没有。”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为什么不信?我了解德丝蕾。她恨男人。尤其是像你丈夫那样软弱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软弱?”希拉里有点恼火地反问。

“我就是知道么。德丝蕾是个会把男人耗干的女人。她把你丈夫那样的男人当早餐吃。”

“菲利普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也许德丝蕾喜欢那样的,换换口味。”希拉里生硬地说。

“这个婊子!”莫里斯叫道,并用浴巾摔打着浴盆的一边。“这个骗人的婊子。”

“我本人倒觉得她出奇地坦率。她说她听到我今天早晨和菲利普的通话——我不太明白怎么会听到的,因为当我打通你家的电话后,她给了我另一个号码……不过,反正她全知道了,她认为只有告诉我真相才公平,既然菲利普没有勇气向我坦白。当然我觉得我也该同样坦诚。”

“你是说你告诉了她……今天下午的事?”

“当然。我尤其想让菲利普知道。”

“德丝蕾说什么?”他问道,语气带几分心惊胆颤。

“她说,”希拉里回答,“也许我们应该在哪儿见个面,把事情讲讲清楚。”

“你和德丝蕾?”

“我们大家。包括菲利普。一种峰会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