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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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两年过去,菲利普即将满十二岁,已是预备学校高年级的学生,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圣诞节过后,几名学长会进入公学就读,届时菲利普便会成为学生代表。两年来,他获得了许多奖项,奖品尽是些用纸粗糙、毫无价值的书籍,却装帧精美,上头还印有校徽。成绩优异的他已不再遭到欺凌,也不像先前那样抑郁。同学看到他身体的残缺,便不再嫉恨他出色的表现。

“反正,他想要得奖简单得很。”他们常说,“他只会死读书,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菲利普不再像以前那么惧怕校长沃森先生,也很习惯他的大嗓门了。如今当沃森先生把沉甸甸的手掌放在他肩上,菲利普能隐约感受到他的关爱。菲利普的记性奇佳,这比起良好的脑力更有助于学业表现。他也明白,沃森先生希望他从预备学校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但菲利普变得十分难以自处。新生儿不太会区分自己的身体与周遭环境,玩脚指头就跟玩摇铃没两样,他们不知道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唯有通过疼痛,他们才会慢慢地形成身体的概念;一个人也得经历同等的苦难,才会逐渐产生自我意识。但两者有项关键的差异:虽然每个人终究会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独立与完整,却不一定会察觉到自己有独立与完整的人格。多数人要进入青春期后,才会意识到自己与他人有所区别,但不见得会放大到让差异显而易见。毫无自我意识之人,可谓人生的幸运儿,犹如蜂巢中群居的蜜蜂,最有机会获得幸福:所有活动一起参与,甜美收获共同享有。举例来说,每逢五旬节[8],可能会看到民众在汉普斯特德公园成群跳舞,或在足球赛事场边叫嚣呐喊,或坐在帕尔莫尔一带的俱乐部里,对着窗外的皇家游行队伍喝彩。正因如此,人才被称为社会动物。

菲利普的内翻足所招致的嘲弄,让他从儿时的纯真无邪,转化为对于自身的局促不安。他的境遇极其特殊,一般待人接物的现成法则都行不通,只好被迫另谋生存之道。他博览群书,内心充满各种念头,却又不全然通晓,这反而拓展了他的想象边界。在他的羞涩外表底下,某种东西正在缓慢滋长,不知不觉间,他对自身的性格倒也了然于胸,但三不五时依然会被自己吓一跳,对于自己的行为备感莫名,事后思考却仍理不出头绪。

这段时间,菲利普跟一个叫路尔德的男孩成了朋友。某天,他们在教室中玩耍时,路尔德拿起菲利普的乌木笔杆,准备变点把戏。

“不要乱玩啦,”菲利普说,“到时候笔杆被你弄断了。”

“才不会呢。”但这话才脱口,笔杆就应声折成两段,路尔德哀怨地看着菲利普,“唉,真的很对不起。”

泪水滑落菲利普双颊,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路尔德错愕地问道,“我再买一支一样的笔杆赔你。”

“我在意的其实不是笔杆本身,”菲利普语带颤抖,“而是因为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唉,凯瑞,真的很对不起。”

“算了,这也不能怪你。”

菲利普拿起断成两截的笔杆瞧了又瞧,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觉得难受极了,却找不到伤心的理由,因为这支笔杆明明是他上次放假回布莱克斯泰勃时,花了一先令两便士买的。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胡诌出这么可悲的故事,但确实说得悲从中来,仿佛字字句句毫无虚假。牧师家的信主氛围虔诚,学校的宗教渊源深厚,这让菲利普行事如履薄冰,生怕会良心不安。不知不觉中,他相信魔鬼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盯着,伺机夺走他那永生的灵魂。虽说比起其他男孩,他并没有诚实到哪儿去,但每次只要撒了谎,他必定懊悔不已。当他仔细思考起这件事时,不禁心烦意乱,决定去找路尔德坦承一切是自己凭空杜撰。的确,世上他最痛恨的事莫过于丢脸,但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心想自己受辱能荣耀上帝,再苦也甘之如饴。可是,他却没有付诸行动,而是改以不费力的方式:默默向上帝忏悔,给良心一个交代。令他百思不解的是,分明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情节,怎么会因此深感难过呢?沿着他灰扑扑的双颊所淌下的泪水,没有半滴是虚情假意。此时,他忽然忆起当初艾玛转达母亲死讯的情景:尽管他当时哭得说不出半句话,却仍坚持要进屋向两位渥金小姐道别,好让她们看到自己悲伤欲绝,能够心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