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59427900000017

第17章

后来,学校兴起一波笃信宗教的浪潮,校园中再也听不到脏话,小男孩调皮捣蛋只会换来师长的正颜厉色;大男孩则像中古世纪的世俗贵族般,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恫吓弱小的同学循规蹈矩。

而脑袋动个不停、整天渴求新知的菲利普,也成了非常虔诚的教徒。不久后,他听说“《圣经》同盟”在招募事工,便写信到伦敦询问入会细节:申请人得填妥申请表,提供姓名、年龄、学校等信息,并签署一份宣言,承诺一整年每晚会阅读指定章节的《圣经》,此外还得交纳半克朗[9]的会费,一方面表示申请人欲成为事工的诚意,另一方面用来支付同盟的行政开销。菲利普乖乖地寄出文件与费用,之后收到一份约值一便士的日历,上面标明了每天指定诵读的《圣经》段落,回信还附着一张讲义,左半边是好牧人与羊的图片,右半边则有一个精美繁复的红线框,里头是一段简短的祷文,阅读《圣经》前需先诵念。

每天晚上,他都会尽快脱去外衣,把握熄灯前的时间读经。他读书向来认真,不带批判,读起《圣经》来也是这般用心,故事里有残暴、有欺瞒、有恩将仇报、有谎言、有低劣的诈术,倘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势必会令他恐惧万分,但现在转换成文字,他却能一览即过,不予置评,因为种种行为皆是上帝的旨意。根据同盟的读经方式,菲利普得轮流阅读《旧约》与《新约》,他在某晚读到了以下段落: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10]

当时,他对这段文字并未留下特别的印象,但巧就巧在两三天后的周日,驻区法政牧师选到同一段落当作讲道内容。但即使菲利普有心认真听讲,依然不可能全懂,因为国王公学学生集中在唱诗席,讲道坛位于侧堂角落,牧师几乎是背对着他们,况且讲道坛距离又太远,除非牧师本人嗓音响亮,深谙演说技巧,音量可以传到唱诗席,否则根据惯例,特坎伯雷的法政牧师的遴选,都是基于他们的学识涵养,而不是是否具有适合大教堂工作的特质。但也许因为菲利普才读过这段经文不久,所以传到耳边的字句竟显得无比清晰,他忽然觉得自己有所体悟。牧师讲道期间,他不断咀嚼着这段经文;当晚一爬上床,他翻阅着《福音书》,再度看到那段文字。虽然他对于书上所言深信不疑,但也知道《圣经》上载明的文字,经常莫名地具有弦外之音。他不愿意请教学校的师长,因此心中一直惦记着,直到圣诞假期返家,才找到机会发问。当天晚餐与晚祷都结束后,凯瑞太太一如往常,数着玛莉安拿进来的鸡蛋,然后在每只蛋上头标记日期。菲利普站在桌边,假装百无聊赖地翻着《圣经》。

“那个……威廉伯伯,这段话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菲利普手指着那段经文,装作自己偶然看到的样子。

凯瑞先生抬起了头,目光越过镜框上头。他正在炉火前,手中还拿着《布莱克斯泰勃时报》;由于报纸当晚刚送来,印刷油墨仍未全干,牧师总会烘它个十分钟再读。

“哪一段话?”他问道。

“就是这一段啊,这段讲到只要有信仰,移山也不是不可能。”

“《圣经》说是就是喽,菲利普。”凯瑞太太温柔地说着,顺手拎起装餐盘的篮子。

菲利普望着伯父,等着他的答案。

“这是信仰坚不坚定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真的相信自己可以移山,就真能做得到吗?”

“这得靠上帝的恩典了。”牧师答道。

“好啦,菲利普,跟伯伯说晚安吧。”露易莎伯母说,“你应该不会今晚就急着想移山吧?”

菲利普让伯父亲了他的额头一下,便走在伯母前头上楼去了。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小的房间寒意逼人,他穿上睡衣时忍不住发抖,但他总是觉得环境越艰苦,祷告就越能讨上帝欢心。他那冰冷的手脚要奉献给全能的主。今晚,他双膝跪地,双手掩面,全心全意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能治愈他的残足。与移山相较之下,这个请求简直微不足道。他知道只要上帝愿意,绝对可以展露神迹。第二天晨祷后,他也以相同的请求作结,甚至还定下了神迹出现的日期。

“噢,上帝啊,您如此慈悲为怀,若您愿意垂怜,求您在我返校前一晚,治好我的脚吧。”

菲利普很高兴找到了许愿的窍门,之后在饭厅又默念了一遍;由于牧师祷告后,习惯在起身前静默片刻,菲利普便抓紧这个空当。他在傍晚又念了一遍,睡前还穿着睡衣、浑身发抖地再次祈愿,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说来难得,他竟然万分期待假期快点结束。一想到伯父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那副大吃一惊的神情,他就不禁笑出声来;届时吃完早餐,他和露易莎伯母可得赶紧出门,买双新靴子;然后到学校,同学看到他,想必个个瞠目结舌。

“哇,凯瑞,你的脚怎么治好了啊?”

“哦,就是好了呀。”他会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这是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样一来,他也终于能踢足球了,想到自己奔驰在操场上,跑得比哪个男孩都快,心情也跟着雀跃不已。复活节的那个学期结束时,学校会举行一场运动会,他就能参加赛跑,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自己飞跃跨栏的英姿。他可以重回正常人的行列,再也不会有搞不清状况的新生好奇地盯着他的残足;夏天在泳池脱衣时,也不必采取一堆预防措施,伺机把脚藏进水中了。这一切是多么美好。

他全心全意地向上帝祈祷,心中不带一丝怀疑,信仰着上帝的话语。假期最后一晚,他上楼准备就寝,情绪激动到微微颤抖。外头的地上仍覆着一层雪,露易莎伯母也难得享受一下,径自在卧室点起炉火取暖。但菲利普的小房间宛如冰宫,他手指头全都麻了,连解开衣领都得费一番工夫,牙齿也不断打着寒战。此时他灵机一动,心想必须做出不同以往的牺牲,以此获得上帝的眷顾。于是,他掀开床前铺着的毯子,这样才能跪在光秃的地板上。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这身睡衣太过柔软,上帝看了可能会不开心,便干脆脱去睡衣,赤身裸体祷告。等到他回床上睡觉时,浑身冷到不行,怎么都睡不着,但入睡后就十分安稳,一直熟睡到第二天早上,玛莉安端热水进屋来时,还得特地摇醒他。玛莉安一面拉开窗帘,一面跟菲利普说话,但他默不作声。他一起床就立即想起,奇迹应该要在今天早上出现,内心满溢喜悦与感激之情。他的直觉是伸手触摸那只理应痊愈的脚,但这样似乎是在怀疑上帝的仁慈。他很清楚脚已经好了,但最后才下定决心,用右脚脚趾去碰了碰左脚,又很快地伸手摸了一遍。

正当玛莉安要走进饭厅祷告时,菲利普一跛一跛地下了楼,在餐桌前坐下来准备吃早餐。

不久,露易莎伯母说:“菲利普,今天早上怎么特别安静呀?”

“他在想明天学校提供的丰盛早餐啊。”牧师插了话。

菲利普终于开了口,但回答却与眼前谈论的事情无关,这点总是会惹恼他的伯父,说他养成了漫不经心的坏习惯。

“假设你拜托上帝做一件事,”菲利普说,“也真的相信事情会发生,我的意思是说,就像移山那种神迹一样,对上帝的信仰非常虔诚,可是你的希望却落空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你这孩子还真是奇怪!”露易莎伯母说,“两三个星期前,你不就问过移山的事了吗?”

“这代表你的信仰不够坚定。”威廉伯父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个理由。如今上帝没有治好他,一定是因为他的信仰不够虔诚。然而,他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该如何加深信仰。说不定是他没给上帝足够的时间,毕竟他只祈求了十九天而已。一两天后,他再度开始祷告,这次日期锁定在复活节,也就是圣子起死回生的日子,届时上帝沉浸于喜悦之中,应该更会大发慈悲。但如今,菲利普为了实现愿望,另外寻觅了其他渠道:他开始在不同场合许愿,看到新月时许愿,遇见满布花纹的马儿时许愿;另外,他还开始留意夜空有无流星;某次周末放假回牧师家,饭桌上有一只全鸡,菲利普与露易莎伯母合力扯下象征幸运的三叉骨,他也借机许了愿。一次又一次,他都认真祈祷,只愿左脚恢复正常。不知不觉间,他祈求的对象变成了比耶和华更早的古神。白天只要想到,他就会一遍遍向上帝诉说他的心愿,字句毫无半点歧义,因为他觉得必须以同样的话语表述。但没过多久,他又觉得这次的信念同样不足,无法抗拒内心不断袭来的疑惑。于是,他依据亲身经验,归纳出一条原则。

“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虔诚的信仰。”他说。

这就好像以前,他的保姆常说盐有项特殊功能:只要把盐撒在鸟尾巴上,任何鸟都能捕捉得到。有一次,他带了一小袋盐前往肯辛顿花园,但是怎么都靠近不了小鸟,遑论撒盐在鸟尾巴上。复活节还没到,他就放弃了继续祈祷,对伯父有了一肚子怨气,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圣经》那段移山的文字,就是属于那种字面上是一回事,其实暗指另一回事的例子。他觉得伯父根本就是一直在糊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