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愿有人待你如初:细品红楼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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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宝钗

名教中自有乐地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过日子的艺术

李少红版的《红楼梦》虽然有很多细节处理得不当,但还是有点睛之笔的。比如说钗黛两人的服装风格处理得不错,黛玉的衣服花样甚多,色彩也清新明丽,而李沁饰演的宝钗呢,则总是一袭素净衣裳,身上从来看不到明黄、大红这些艳丽的色彩。

这和原文是相契合的。《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钗黛二人的衣着打扮素来有被误读的嫌疑。在不少读者心目中,宝钗应该打扮得花团锦簇,尽显富贵气象,黛玉则永远是一身白衣,俏生生的似乎就要绝尘而去。而事实上,黛玉最是小资做派,在服饰方面是极其讲究的,过个生日也要换上几遍衣服。雪地里烤鹿肉那一回,薛宝钗只穿一件莲青色的鹤氅,黛玉则打扮得相当齐整,“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这大红闪绿的读起来叫人觉得眼前如云霞缭绕般的灿烂炫目。

真正天生不爱花儿粉儿的是宝钗,她的第一次正式出场,是送宫花那一回,让我们随着周瑞家的走进这位宝姑娘的闺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着?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几上,和丫鬟莺儿正在那里描花样子呢。

从这次出场后,作者便奠定了宝钗这个人物的基调,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总是很家常的样子,穿着半旧衣服,做着针线活儿,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儿。看着她坐在那里描花样子,就让人心生笃定,仿佛日子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和黛玉相比,宝钗显然是更宜家宜室的。如果说黛玉是诗意生活的践行者,宝钗则在实实在在地过日子。黛玉一伤心就去葬落花,宝钗偶尔来了兴致便去扑彩蝶;黛玉闲了,就坐在潇湘馆中教鹦鹉念诗,宝钗每有空时,就和丫头们描描花样子,做做针线活;和湘云在凹晶馆中联句的是黛玉,为湘云张罗螃蟹宴的是宝钗;宝玉挨打后,哭得两个眼睛似桃儿的是黛玉,托着药丸前来慰问的是宝钗。

正如红学大家王昆仑所说,宝钗把握着现实,而黛玉沉酣于意境,黛玉这样的女子是风露清愁的出水芙蓉,吃不得螃蟹,染不得烟火,她的美纯粹是灵性的,而宝钗呢,则是人间富贵花,她的美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不单是读者,连书中的宝玉,也有好几次被她丰美的容貌打动。

我们来看看宝玉眼中的宝钗,第八回识金锁一回中,宝玉来到宝钗所住的梨香院:宝玉听了,忙下炕来,到了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书中几次将宝钗比作杨妃,曹公在塑造她的容貌时的确是比照着杨玉环来写的,脸若银盆、眼如水杏,鲜艳妩媚得只有国花牡丹差可比拟。所以张宗子先生在《此岸的薛宝钗》一文中说,宝钗的美是盛唐风度的纯净明朗,不矫揉造作,无丝毫病态,真真切切,实实在在。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竟似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平时并不着意装扮,只是穿着一色儿半新不旧的衣服。宝钗的素雅与其说是标新立异,不如说是她生性简朴、注重实用的表现。

宝钗是大观园中的第一号通才,但她不像黛玉那样只注重艺术上的追求,而是具有务实的生活知识,她的“通”,表现在过日子的艺术上。如果说黛玉是诗词领域方面的专家,宝钗则是集大成的通才,对诗词、绘画、佛学、戏曲乃至女红、中药等都有涉猎,所以探春称她为“通人”,宝玉也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

惜春作画那一回,引出了宝钗一番精妙的画论:“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了。”

这样的妙论,若非胸中大有学问者还真说不出来。宝钗还善于从通俗的事物中发现不为人知的好处,贾母生日的时候,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不耐烦这戏的热闹,她笑着提点他:“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果不其然,她念出的那一支《寄生草》,令宝玉喜得拍膝画圈、称赞不已。

可是在宝钗看来,诗词曲赋、琴棋书画都只是小道,她平时“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还劝黛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种。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

也许是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制约了宝钗本身才华的发挥,她不可能像黛玉那样呕心沥血,将整颗心沉浸在艺术的境界之中,写出来的诗词,自然也不如后者那样有感染力。

作为读者的我们可能会为之遗憾,觉得每日做针线活简直是浪费了宝姑娘的才华,殊不知,对于宝钗来说,没有什么比踏踏实实过日子更重要,她不做遥不可及的梦,不奢求生生死死的浪漫,不让自己有太多的春恨秋悲,这样的日子兴许不够诗意,但是谁能够说,细水长流的安稳一定比不上轰轰烈烈的刹那?

山中高士

幼时看《红楼梦》,我对宝钗是不太感冒的,总觉得她不大对我的脾胃。后来在社会上历练了一番,再来重读,发现宝钗有个大好处,不仅是黛玉等人不及,连现代女子都未必赶得上——她活得特别松弛。

松弛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状态啊。作为一个将有限之生命交托给无限之焦虑的现代人,我对宝钗的这种生活状态简直是向往之至。不单单是我,和宝钗相比,大观园中的其他姐妹,大多数心里好像也总绷着一根弦,不是跟自己较劲,就是跟环境较劲,不敢放松、无法从容。

黛玉葬花、探春理家或者凤姐治丧这些场面相当精彩好看,但是好看之余,连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在为她们捏着一把汗,总觉得这些姑娘太好强,用力过猛。只有读到和宝钗有关的章节,我们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只要宝姐姐一出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能为之缓解,她的身上有一种优裕从容的特质,能够在重压之下也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大观园众姐妹中,宝钗和探春可以说是主流和正统的代表人物,但即便同是主流人物,这两个人给大家的感觉也大不一样。探春方正有余,且有着不必要的设防,真正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是宝钗。

王夫人把家务事托付给探春等三人后,探春奋起改革,力除旧弊,但不免锋芒太过,比较起来,宝钗更为识大体,注意点到为止。所以探春在曹公笔下只得了一个“敏”字,却将“时”字赠给了宝钗。

所谓时者,即合乎时宜,宝钗的为人处世,处处显示出对当下时代和环境的顺应。同样的生活环境,黛玉的感觉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可宝钗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书中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她深谙一切规则,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作诗,她善于拿捏分寸,并不求压倒众人;穿衣,她总是穿着家常衣裳,好像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管家,她任由探春走到前台,自己甘于退到幕后;待人,她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态,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

历来的红学家,总爱把宝钗当成封建淑女的标本来批判,其实想想,黛玉不被礼教束缚的自由主义作风是出自天性,宝钗和礼教相适应的低调中庸作风何尝不是出于天性?我本来是更倾向于黛玉的,也忍不住要为宝钗说句话。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个性于己不合,就觉得那是虚伪、是矫情,宝钗的行事作风,放在黛玉身上显然太过勉为其难,但对于她来说却是再自然不过的。

《世说新语》云:“王平子(澄)、胡毋彦国(辅之)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名教之于黛玉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时时都想挣脱,但对于宝钗来说并不存在这一问题,她已经习于从名教中得到乐地了。

冯友兰的《论风流》一文中曾经指出,照新儒家的看法,“名教”与其说是“自然”的对立面,而毋宁说是“自然”的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宝钗的行为处处符合封建伦理的规范,可以看成是自身天性的发展。她的《咏白海棠》一诗中有“珍重芳姿昼掩门”之句,可以算作她的夫子自道,这样一个雍容浑厚的姑娘,你要她像黛玉一样快人快语,或者像湘云一样大说大笑,那倒是违反了她的本性。

如果把宝钗看成被封建思想洗了脑的无知少女,那对她真是极大的误解。宝钗的见识之高,在十二钗中是首屈一指的,黛玉第一次读《会真记》,只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可在宝钗看来,不过是幼时的小玩意,实在算不了什么。她劝导黛玉的那段话,素来被喜欢黛玉的粉丝所诟病,认为全是在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事实上宝钗的说辞中别有深意,且看这段: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从话中可以看出,宝钗认为男人们读书并不曾明理,反而把书给糟蹋了,这番见识不可谓不卓越,显然脱离了“无才便是德”那套陈腔滥调。这番话也显示出了宝钗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放眼书中,黛玉尚且有宝玉这样一个知音,宝钗却没有碰到一个真正懂得她好处的知己。

前文说过,宝钗是书中的头号通人,宝钗之通,不仅在于博学通识,更在于为人处事有一种圆通的智慧,就像她在《咏絮词》中所说的那样:“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谁能够想到,这种随缘顺天的处世态度,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反而在宝玉出家之后,使她熬过了冷清的下半生。

从宝钗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名教和自然是怎样完美地统一在一起的,这种完美统一,部分出自天性,部分来自后天的阅历。大观园中的女子,黛玉聪明绝顶,真正说到人生智慧,还是要逊宝钗一筹。说实话,在我印象中,宝钗似乎从未年轻过,那个脱口说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小女孩,我想起来也是少年老成的样子。

而黛玉呢,终其一生,我都觉得她身上流淌着少年人青春诗性的血液。富有文人气质是好事,但这种气质过浓的结果,就是过于任性使气,无法和现实取得妥协,不能获得世俗的幸福。

黛玉是世外仙姝,宝钗则是山中高士,她的行为做派,总让我想起东晋时那个著名的山中高士——谢安。谢安于天下大乱时高卧东山,时机一到便下山为官,可以隐则隐,可以仕则仕,称得上是东晋名士中的“时者”,这一点和宝钗的做派非常相似。不仅如此,宝钗那种优裕从容的风度,和谢安也是一脉相承的。

只可惜,身为乱世中的一名女子,宝钗终其一生,都没有等到待时而飞的机会。宝玉出家后,她的后半生,便只有萎谢了。

人群中的宝姐姐

有些人是天生属于人群的,宝钗就是如此。

一部《红楼梦》,几乎很少看到她有独处的时候,她身边总是围着一堆人,永远都是那个最合群的存在。

一般来说,过分自我者很难融入人群,因为自我意识太强,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上看问题。要想得到他人的认可,秘诀无他,无非是“设身处地”四个字。宝钗和人相处,就无时不考虑到对方的感受和需要。

她过十五岁生日时,贾母因“喜他稳重和平”,特意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为她置备戏酒。当老太太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日喜者说了出来”。

元妃省亲时,她见宝玉这个愣头青所写的诗中有“绿玉春犹卷”之句,便急忙转身悄悄提醒他:“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并替他想出用“绿蜡”二字来替换,这般缜密的心思,既考虑到了读诗者的喜好,又替宝玉解了围。

若是从这两个事例中得出宝钗喜欢讨好人和奉承人的结论,那未免太过看低她了,宝钗的善解人意,并不只针对上层而言,对于平辈乃至下人,她都是一派浑厚、面面俱到的。第七回中,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来,宝钗一见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满脸堆笑,说:“周姐姐坐。”和她亲热地拉起了家常。我们几曾见过其他姑娘主子和下人们这般亲热?

赵姨娘是贾府中头一个不讨喜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嫌弃她,那么宝钗的态度如何呢?一次,薛蟠从南方带回一箱礼物,宝钗一一打点送给各处,也送了贾环一份。赵姨娘为此感激涕零地说:“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送到,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宝钗真的在心里瞧得上赵姨娘母子吗?只怕未必。她送贾环礼物,更多的是出于礼貌,当然,如果换了目下无尘的黛玉,是连敷衍都断不会去敷衍的。宝钗不像黛玉那样有精神上的洁癖,而是善于包容。她的这种品性,会令人想起老子笔下利万物而不争的水,水虽然能藏污纳垢,却无伤于它至洁的本质。

在众姐妹之中,宝钗更是那个人缘最好的。姐妹们谁有了什么实际上的困难,她永远都是那个雪中送炭的宝姐姐。

邢岫烟寄人篱下,把棉衣当了,天冷时竟然还穿着夹衣,宝钗见了忙替她赎回冬衣,还特意嘱咐说:“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地取出来,晚上再悄悄地送给你去。”

史湘云一时兴起,说要起个诗社,却没想到自己手中根本没有请客的银子,众人都不以为意,唯有宝钗注意到了她的难处,忙为她张罗了一桌螃蟹宴,怕湘云多心,又对她说:“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

黛玉素有肺疾,燕窝能养肺,但她不好意思向凤姐等人开口。末了还是宝钗差丫头送过来,还一并送来了熬燕窝的冰糖,这是何等的细致!

如此种种,便是宝姐姐之所以能成为宝姐姐的缘故了。在读者心目中,宝钗永远都是姐姐的形象,因为她符合我们对于一个姐姐的完美理想,代表着温柔、大度、春风化雨般的温情和恰到好处的体贴。

倘若还有人硬要说宝钗这么做是为了笼络人心以获得宝二奶奶的宝座,我想曹公泉下有知,估计也会大吐其血,恨天下并无解人。复杂且多义的人素来容易被误读,宝钗就是大观园众女儿中被误读最深的那个。

在诗社中,宝钗的诗通常是以气象格局取胜的,诗社掌门人李纨每每品裁高下,与其说是品诗,倒不如说是品人。论风流别致,钗不如黛;论含蓄浑厚,黛不如钗。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黛玉之长在巧思才情,宝钗之长则在气象格局,多少人爱慕这艳冠群芳的宝姐姐,就是因为她身上有寻常女子难得的大气。

正因为大气,宝钗对于贾府中的明争暗斗,总能保持着一份超然和淡泊,“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抄检大观园后她立即搬出了园子,就是自重身份的表现。三十八回中她曾作《螃蟹咏》一诗,对那些横行霸道的人物极尽讽刺之能事,可见在宝钗的心目中,对于你争我斗、内部倾轧之类行为是很不屑的。世人都说黛玉是个眼高于顶的,殊不知,宝钗也有她的骄傲,只是她把这份骄傲隐藏得很深。

谈到宝钗的大气,就不禁要谈谈她最为人诟病的两件事了。金钏投井之后,她对王夫人讲的那番话,总招来过分冷酷之讥。其实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宝钗实用主义的表现,金钏已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的一番话是为了宽慰还活着的王夫人。

扑蝶时的脱身之计,更被无数拥黛派看成是嫁祸黛玉。这真是不白之冤了,宝钗的心机只是用在明哲保身上,并不存害人之心。若她刻毒如此,岂不在境界上远低于黛玉,又怎能让百年之后的读者为了钗黛之争而至于挥拳相向?

宝钗和黛玉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女子,一者接近现实,一者邻于理想,双美相峙,各臻其极,并无高低。她们的种种差异,在于安身立命的根基不同,黛玉执着于自我之完成,宝钗则追求与外界的和谐,一个为己,一个为人,出发点不同,最后的结局自然也不同。

如果要你选择和宝钗还是黛玉做朋友,你会怎么选呢?像黛玉这样的姑娘,交友态度可能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而如果和宝钗相交呢,她会不动声色地帮你解决许多现实中的难题。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题,大不了和两个人都做朋友嘛!真正为难的是贾宝玉,他所期待的兼美理想,终究还是落了空。

琴边衾里总无缘

十二钗的判词中,属于宝钗的那一首名为《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其实想想,意难平的,又岂止宝玉一人?如果说黛玉最大的悲剧是没有嫁给宝玉,那么宝钗最大的悲剧就是嫁给了宝玉。

世人总是为宝钗苦苦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而讥讽她功利,殊不知,在那个时代,仕途经济才是符合主流的正道,宝钗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尽力把丈夫往主流的路上拉而已。

结果,她还是失败了。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宝玉会顽固至斯,再也不会听娇妻美妾的规箴。

这一误,就是终身啊。

《红楼梦》本是一部忏悔录,对宝钗的原型,曹公必定是抱着深深的歉疚的。他何尝不想走仕途重振家声呢,奈何与性相忤。就好像他原本也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那终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最后便只有辜负她了。

宝玉和宝钗之间的悲剧,可以用《白马啸西风》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来概括: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我偏偏不喜欢。也许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金玉二人,便如宝钗所制灯谜中所说的“琴边衾里总无缘”,怪只怪月老一时失手错配了鸳鸯。

起初,他对她并非没有动过心。毕竟,她是那样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那一次,他本是要瞧瞧她的红麝串,于是便有了下面这一幕: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忽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看着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他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了她的美一样,这种美不同于黛玉的虚无缥缈,而是活生生触手可及的。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个顽童,和袭人之间的事也像是在胡闹,只是当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摆在他面前时,他忽然警醒到,原来女孩子的身体可以这般诱惑人。

而宝钗呢,也不是没有情动过。宝玉挨打之后,她亲自托着一丸药去看他,并且温言劝慰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说到这,一贯矜持的她似乎也感觉到这话过于真情流露了,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一个娇羞脉脉,一个大为感动,眼看着金玉良缘就要奏响激昂的乐音了,只可惜,才一开头便戛然而止,随着黛玉前来探访,双玉之间愈发情浓,属于金玉之间的那段乐曲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微不可闻。

同样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钗黛两人的表现大不相同。黛玉对于自己的爱情一直是主动捍卫的,读《红楼梦》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每宝玉和宝钗在密密闲话时,黛玉肯定就会出现,并拿话来提醒宝玉;宝钗呢,则最矜持不过,每遇宝黛在一起,便抽身避开,免得“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

在这种较量之下,宝玉即便有心想和宝钗亲近,也会感到她实在是幽僻难通,慢慢地,心心念念便只记挂着林妹妹了。

曹公刻画宝钗过分矜持的性格,最为精彩的是写她有一种莫名的病症,需要服一种名为“冷香丸”的药。宝钗身上有股冷香,她也动情,但不热情;她也有泪,但没有热泪;她对外界始终有着一道防线,不肯轻易付出真情。

宝玉和黛玉,都是那种爱起来就不设防的人,身上有种不管不顾的气质,陷入爱中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懂得为自己保留几分。黛玉外表清冷,骨子里是极热的。两个女子都是我所欣赏的,但对黛玉感觉更亲近,可能是因为性情较为接近吧。

照宝钗的自矜,她不可能为了嫁给宝玉而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她的种种行为,反而显示出了成全宝黛的大度。后四十回中,宝钗因父母之命,嫁给了宝玉,在她,也算是称心如意,却未必不含着一份对黛玉的歉意。所以高鹗的续著实在是把出嫁后的宝钗处理得太过冷酷无情,按照有关学者对佚文的探究,宝钗嫁给宝玉之后,应该有和他共同怀念黛玉的情节。

我总觉得,宝钗在后四十回中无意中起到了引导宝玉出家的作用,关于这个引领人的身份,前八十回中已有伏笔。

宝钗教宝玉以“绿蜡”代替“绿玉”时,宝玉喜不自禁,称她为“一字师”,可见宝钗日后可能有启发教诲他的行为,不然何以当得起这个“师”字?

宝钗生日时点了一出“山门”,宝玉不耐烦这戏的热闹,宝钗指点他如何领会戏中的好处,念了一首《寄生草》给他听:“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正是从这支曲子中悟到了禅机,还提笔写下了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此偈引发了钗黛二人对他的质问,宝钗还引经据典,说出了神秀和慧能的语录来,又引领着宝玉在开悟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难怪脂砚斋评点说“(宝钗)一生为博知所误”。

其实不单是宝玉,宝钗也是个有慧根的,比起宝玉来,她更多了一份无可无不可的豁达。所以到了繁华散尽时,宝玉只有悬崖撒手才能得以解脱,宝钗却能在尘世中求得自在。这就是脂批所提示的“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宝钗的那些影子

说起宝钗的那些影子,可能人们第一个会想到袭人,脂批中明明白白地说了“袭为钗副,晴为黛影”,常被当作是一条明证。事实上,袭人并不是宝钗的影子。俞平伯撰文专论袭人和晴雯时就指出:晴为黛影,却非黛副;袭为钗副,却非钗影。

影和副是不同的,所谓晴为黛影,是指晴雯有着和黛玉类似的性情命运,但她们并无私交;袭为钗副,则是指袭钗二人是同一派系的,换言之,两人相互欣赏提携。

书中对这一点说得很明显,宝钗在丫头里面独重袭人,在二十一回中,宝钗听了袭人的话,认为她有些识见,便在炕上坐了,慢慢地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后来湘云给了她一个绛石戒指,她转手就送给了袭人。

而袭人呢,心中也是偏向宝钗的,一来是认为宝钗教人敬重、心地宽大;二来是试探黛玉时闻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之论,对黛玉有了戒心。

宝钗结交袭人,我认为只是出于欣赏爱惜,并无刻意拉拢之意。可站在袭人的角度,却自然而然盘算着要投桃报李,她在促成金玉良姻上是出过力的,不知读者可有印象,抄检大观园前她曾向王夫人说过一番话,大意是宝玉年纪大了,还在园子里和姑娘们一处不方便。这话就明显有影射黛玉之嫌,侧面加重了王夫人对黛玉的不喜。

从表面上看,袭人的温柔和顺、含蓄低调颇有宝钗之风,实际上这是曹公所惯用的“特犯不犯”的笔法,这两人的品格性情实在相差得太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宝钗抽中的花签是牡丹,袭人则为桃花,牡丹之雍容岂能与桃花之轻薄相提并论?

前八十回中,袭人是唯一一个和宝玉有私情的女子,我们可以想象,倘若这个丫头像宝钗那样的自矜,她怎会如此轻易顺从?拿什么早知道已许了给宝玉之类的话做借口是行不通的,怡红院中这些个丫头,谁都有成为准姨娘的可能,独袭人确和宝玉有云雨之事。

再者,姑且不论晴雯被逐是不是袭人告的密,袭人为谋得姨娘之位,步步为营,用尽心机,并不惜刻意讨好王夫人,这种种行为,在宝钗定是不屑为之的。

袭人对待晴雯的态度,和宝钗对待黛玉的态度也大不相同。晴雯死后,宝玉为之做诔,还将她比做海棠花神,袭人公然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嫉妒之情溢于言表。换了是宝钗,黛玉死后,我想她断断不会说这些无情的话,反而会和宝玉一起怀念林妹妹。

以品格论,袭人不如宝钗高洁;以性情论,袭人不如宝钗浑厚;以胸襟论,袭人不如宝钗大气,所谓的“袭为钗影”,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要说到宝钗的影子,怡红院众丫头中确实隐藏着一个,我认为不是袭人,而是麝月。

麝月是怡红院中并不起眼的一个丫头,第二十回中,宝玉问麝月:“你怎么不去玩?”麝月说:“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宝玉便感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可见麝月平时也是个稳重和平的,涉及她的笔墨并不多,但是细细看来,她的为人做派,并不是袭人的翻版,而活脱脱是一个丫鬟中的小宝钗。

麝月和袭人的最大区别在于,袭人是自觉自主地追求姨娘这一位置的,外表温和而内心好强,而麝月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一个丫头的本分,无意在众丫头中脱颖而出。所以袭人在前八十回中风头出尽,后来却弃宝玉而去。最后留在贾府陪宝玉做完红楼一梦的丫头,是一直默默无闻的麝月。二者高下自见。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里,麝月所掣花签为“荼蘼”花,荼蘼花是最晚才开的花,苏轼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此花既印证了麝月是陪伴在宝玉身边的最后的丫鬟,又代表了她“俏也不争春”的淡泊性格。

麝月出场不多,少言寡语,可并不代表她没能耐,相反,论口齿论才干,她实是众丫头中拔尖的那个。一次,晴雯撵坠儿,坠儿的母亲来和晴雯吵架,责说晴雯背地里叫唤“宝玉”这个名字,晴雯急得直嚷嚷,是麝月出马,一番话弹压得坠儿娘悻悻而去。后来芳官和干娘起了冲突,袭人收拾不了烂摊子,只得向麝月求助:“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过来三言两语,又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可见,麝月的低调,只是为了藏锋,有类于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从时,自云守拙”的做派。麝月的厚道也似宝钗,她和袭人走得很近,但同时也很照顾晴雯,晴雯生病她照顾,晴雯吵架她帮忙,对小丫头如坠儿之类的也不无体恤。宝玉最后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陪着他送走春光,也不啻为一种福气。

除了麝月外,我们从大观园中的另一个姑娘身上也隐隐可见宝钗的影子,那就是邢岫烟。二者在大观园中,其实都是作为寄居者的身份出现的,只是宝钗有母亲和兄长可以依傍,岫烟却并不得姑姑邢夫人疼爱。

邢岫烟是贾府众多寄居者中的一个另类,她虽家道寒素,却一向端雅稳重,温厚平和,并不自轻自贱,贾府上下都很看重她,宝玉还称赞她“超然如闲云野鹤”。

由于邢夫人的慢待,岫烟月钱不够,穷得只能拿冬衣去抵押,但即便如此,她从来不抱怨什么,仍旧恬然自得。结诗社时,岫烟在一首咏红梅诗中抒情言志:“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种超然的态度,和宝钗咏柳絮词中所言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许正是由于性情上的相近,宝钗对岫烟青眼相加,知道她典了冬衣后,忙悄悄地叫人赎了回来。薛姨妈代薛蝌向邢夫人提亲,这里面未必没有宝钗的影响。

评点家青山山农说:“邢岫烟之依姑母,犹宝钗之依姨母也。乃宝钗如此赫赫,岫烟如此寂寂,俗态炎凉,人情冷暖,直有与人难堪之势。”

如果宝钗家境贫寒,她在贾府中的处境也许和岫烟一样“寂寂”吧。依宝钗对世情的通达,未必不会想到这一层。只不知,他朝宝钗沦落时,岫烟是否会一酬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