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文艺女青年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异乡人
她的出场从离别开始。
那一年她年方六岁,洒泪拜别父亲后,乘船去投奔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其时恰是正月初六,白雪皑皑,小小年纪的她独立船头,任一叶孤舟载着她,驶向那不可知的未来。极目远望,是奔流不休的江水。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别,就是永远。从今后,故乡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如何能够料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草长莺飞、烟花三月、骨肉至情,最后竟只能在回忆中才能重温。
虽然名列金陵十二钗,事实上林黛玉只是个客居的异乡人。诚然,十二钗之中,薛宝钗、史湘云都属于贾府的外来者,但宝钗本有母兄依傍,湘云原是客人身份,只有林黛玉一人,非主非客,被打上了“异乡人”的尴尬烙印。因此她的思乡之情特别浓重,无可奈何、无家可回的悲伤总在一些特定的时刻侵袭着她。
初入贾府,作为客居者的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里和她以往的家不一样。书中有一段写道:
寂然饭毕,各有小丫鬟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曹公虽一笔闲闲写过,但可以想象得到,作为一个外来者,小小年纪的黛玉初进贾府时,怕有过一段难熬的磨合期。
“不合家中之式”的并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还有周遭人的态度。当年在父母身边时,如珠似宝,爱逾性命。但偌大一个贾府,真心疼爱她的可能就只有贾母和宝玉了。两个舅舅不拿她当回事,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外甥女也不愿意一见,何等的冷酷无情!甚至有些下人也跟着势利起来,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最后才送到她门上。
正是因为尝尽了人情冷暖,这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她眼中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电影《东邪西毒》中说: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隔得越远,离乡的时间越久,记忆中的故乡就越血肉丰满、棱角分明。终其一生,黛玉都保持着难以割舍的江南情结,这从她的居住地、诗词等各方面都能体现出来。
贾府人坐卧多在炕上,窗格上糊着绿纱,种种迹象表明《红楼梦》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北方,可想而知大观园是典型的北方园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却别有一番幽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
贾母众人先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
翠竹、苍苔确系江南所有之物,在北方并不常见,正合了黛玉“从南边来的”身份。
黛玉生平最出彩的诗作是《葬花吟》,而她所葬的花,正是江南随处可见的桃花。所谓物离乡贵,大凡流离在外的人,对故乡的风物总有着特殊的眷恋,桃花触发了黛玉的诗情悲思,她为无处埋身的桃花而悲泣,这里面何尝没有一份触景生情的漂泊感。
那首《唐多令》再一次暴露了她的飘零身世之悲:“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她的乡愁最集中的一次体现是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当宝钗把哥哥从江南带来的家常应用之物一一分给大观园内众姐妹时,黛玉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乡情乡思,溢于纸上。
其实不单是相对于金陵,就算是相对于这个俗世来说,黛玉也是个“异乡人”,别忘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绛珠仙草,她和宝玉都不是人间客。不染尘俗的灵魂难以与滚滚红尘融为一体,所以纵使生在绮罗丛中,长在富贵人家,黛玉和她所处的环境却偏偏是疏离的。这种疏离保持了她灵魂的高洁和清醒,却无法让她收获俗世的幸福,冥冥中注定她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一直到死,黛玉最后嘱托紫鹃的话,仍然是“回家”:“我在这里并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从离乡的那一刻起,她便在不断地追寻着回乡之路。而只有等到灵魂寂灭那一天,她才有机会回到最初离开的那个地方,永远融于一体,仿佛从来不曾分开。
她和这个世界始终格格不入。
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看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最喜欢的是焚稿时的一段唱词:“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
多么委婉动人的自白!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这简直是黛玉内心的独立宣言。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首哀艳的诗篇,黛玉便是整首诗的诗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花魂”之句,一语成谶,预言了她终将走向毁灭的宿命。
大观园中能诗的女子多矣,尤其是宝钗,在海棠社中与黛玉不相伯仲,《螃蟹咏》连黛玉也自认不如。但诗之于宝钗,只是生活中锦上添花的附丽,所以她对作诗并不热心,反而劝黛玉,“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可见,她并不觉得作诗是一件正经事。
也因如此,宝钗在写诗时甚至会刻意迎合观赏者的喜好,元妃省亲时,正是她提醒宝玉,将“绿玉”改成“绿蜡”,以免元妃不喜。这个细节,流露出了她一贯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实用和功利或许有益于生活,却绝对是诗歌的敌人。
而黛玉,她把诗歌当成了自己的整个生命。秋雨敲窗,她提笔挥就《秋窗风雨夕》;落花成冢,她一气吟出《葬花词》。正如她在《咏菊》一诗中所说的那样,“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是她生命的喷薄。
《红楼梦》中最动人的诗篇皆出于黛玉之手,《葬花词》《海棠诗》《桃花行》《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柳絮词》、题帕三绝句……读这些诗,我们能触摸到黛玉心灵的每一丝悸颤,感受到她灵魂的每一次燃烧,当她吟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单是宝玉,连身为读者的我们,也恨不能和这个敏感孤傲的少女同声一哭!
宝钗的诗也好,但只是吟咏工细,缺乏超逸的意境。她在那首咏絮词中故意为柳絮翻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命意虽也不错,但终不及黛玉的“飘泊亦如人薄命,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那般自然贴切。真正动人的诗歌都是性灵之诗,因为那是从诗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的,未经任何藻饰,却因真诚而能引人共鸣。
黛玉的诗人气质不仅表现在作诗上,更表现在她诗化的生活中,在大观园中,她就是一个诗意的存在。她所住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她闲暇了不是去找姐妹们串门,而是静静地在芭蕉影中教鹦鹉读自己的葬花诗。且看有次她临出门时交代紫鹃的话:“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这是何等诗意芬芳的诗境生活!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诗里头了。
甚至在外形上,曹雪芹也完全将黛玉的美诗化了。
书中其他女性的美都是很具象的,比如说宝钗是“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而黛玉出场时,没有描写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而是形容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
比较起来,黛玉的外形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无法那么具象化。她的美就像朝云春梦那样,你可以感受得到,却没法具体地形容出她的样子。
千百年来,关于黛玉美还是宝钗美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其实我想,她们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宝钗自然鲜妍妩媚,黛玉却完全是一个诗意的存在。黛玉从姑苏回来后,满身缟素,曹雪芹借宝玉之口来品度说:“妹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超逸”二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了黛玉的灵性之美。
正因为以诗为心,才有了黛玉葬花这样的唯美意境,这事换别人来做可能只是矫情,可放在林黛玉身上却再自然不过。我不同意某些读者将之看成行为艺术的观点,黛玉葬花只是情之所至,她细腻地体会到落花难免被流水所污的命运,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怜惜,自然而然地荷锄葬花,这里面绝无表演的成分。
事实上,“葬花”这一事件兴许是有根据的。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有学者以此为据,甚至提出贾宝玉以纳兰容若为原型这一说法。
而另一个的的确确有过葬花行为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唐寅居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潮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做落花诗送之”。
唐寅、纳兰、黛玉虽然身处时代不同,身份各异,但俱是性情中人,一脉相承的是那份至情至性。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敏感已融入千古文人的文化血液之中,数百年前,唐朝诗人刘希夷已发出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悲音,数百年后,这一声音又回响在黛玉的诗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诗人的天性是敏感,对于黛玉来说,敏感像一柄双刃剑。因为有着一颗异常敏感的诗心,她才能够与花鸟同悲,与天地同愁,将心中悲苦转化为哀感顽艳的诗篇;但过于敏感也造成了她的多愁多病之身,加快了她走向毁灭的进程。
可我还是要感谢诗歌,正是因为爱诗成魔,才有了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林黛玉。黛玉之所以成为黛玉,离不开“诗书”这位闺中伴,这位闺中密友滋养了她的生命,造就了她独立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她情怀高邈的意境生活。
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性形象。崔莺莺也好,杜丽娘也罢,她们的存在都只是为了爱情生活。她们也写诗,但诗歌只是伴随着爱情产生的附属品。让我们来看一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首诗无论在何时何地看,都是一首香艳旖旎的情诗,充满了娇羞和矜持,欲语还休,欲迎还拒,这是年方二八的崔莺莺写给元稹的约会诗。
后来莺莺被抛弃,某日,元稹路过其家,以表兄的身份求见,她写《告绝诗》回绝: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写来写去,均绕不过一个“情”字。
黛玉所写诗的范畴,却远远不是“情诗”两个字可以包含的。她的诗中,有自怜,有自白,更多的是对流逝中的自我生命与青春的留恋和叹惋。
可以说,黛玉这一形象已经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诗歌是她美好内心世界的外化。再也回不到故乡的她,终于在诗书中找到了一方永恒的精神家园。
大观园中,爱诗如命的还有一个“诗呆子”香菱。香菱半路出家,囿于根基,所做的诗自然无法和小姐们相提并论,对诗的喜好却和黛玉一般无异,竟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香菱这个人物和黛玉是有些瓜葛的。她们都是来自姑苏的孤女,后来都进了大观园,出身、经历有所类似。如果说晴雯身上有黛玉性情的影子,香菱身上则可以看到黛玉命运的伏线。
我们来看看香菱的处境。她的身份是薛蟠的侍妾,以薛蟠之俗,自然是不懂得吟诗作赋这种雅事的。而薛家的另一个主子宝钗,对于香菱的这种行为也颇不理解,反而说她:“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这样看来,香菱完全没有学诗的必要,可她却偏偏苦志学诗,为的是什么?我觉得宝玉在这一回说得很有道理:“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这话说得多好。香菱学诗,并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而是为了不辜负她自己,不辜负老天爷赋予她的珍惜美、追求美的天性。
香菱的册子上画着一茎荷花,判词云:根并荷花一茎香。荷出污泥而不染,香菱处身于污浊的环境中,心中却依然埋藏着对美好的热望和渴求,这一点,和黛玉何其相似。
作诗对于成为封建淑女来说,不仅无益,简直是有害的。功利主义者们不会明白,一个黛玉,一个香菱,为何会在这种“无用”的事物上花费大量的时间。
他们不知道的是,美好的事物往往无用。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黛玉在普罗大众心目中,成了哭哭啼啼、小心眼、专使小性子的形象。事实上,黛玉这个人,绝非“缠绵”两个字可以概括,她骨子里是硬朗的。
在第二十回中,宝黛二人又因宝钗发生口角,黛玉脱口而出:“我为的是我的心!”
在她病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坚持只为自己而活,尽管这样会活得更辛苦。如果说宝钗一直致力于入世,达到了和外界的圆融;黛玉则始终执着于自我,向内发现了自己。
通往自我的道路往往荆棘遍布。这条路不是通往世俗幸福的“星光大道”,没有鲜花和掌声,往往只能踽踽独行。
从出生开始,我们就面临着被塑造的境地,社会的作用有点类似于模具工厂,它事先提供一个好的模板,然后利用各种合力将你装入模子中。社会告诉你要主流、要正统、要循规蹈矩、要和光同尘,可林黛玉偏偏选择了拒绝,拒绝被塑造、拒绝主流、拒绝正统。
她并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当世俗的条条框框和内心的声音相悖时,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和主流背道而驰并不容易,一开始,我们都是个性张扬的小孩,为什么大多数人最终都接受了模式化的生活呢?那是因为主流就意味着安全、舒适、现世安稳,人的天性中有着趋利避害的成分,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都童言无忌,可有时候说真话无意中冲犯了大人,被严厉批评几次后,我们就不再坚持说真话了,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被批评的风险。
黛玉的自我意识也经历了一个逐渐觉醒的过程,一开始,她也曾“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从初入贾府的表现来看,黛玉行动得体、应答颇有分寸,和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淑女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分析这段表现可以发现,实际上黛玉对于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
和贾母一同住的时候,她和宝玉呈现出的都是“昵昵小儿女”之态,时而闹点小矛盾,时而说说俏皮话,这时候的黛玉,就像我们寻常可见的那种小女孩,天真可爱,即使有一点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大多数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被规范的过程,而这个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却在成长的道路上,面目越来越清楚。
在我看来,黛玉自我实现的完成是在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终于横空出世了。
我们来看第四十回中,刘姥姥逛潇湘馆所见所闻: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屋似主人形。潇湘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另类,这屋子不像小姐的绣房,林黛玉又岂合传统淑女的规范!淑女们克己复礼,她偏要肆情任性;淑女们一团和气,她偏要爱憎分明;淑女们豁达圆融,她偏要执着尖刻。黛玉就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离经叛道者。
任性实际上是最大的勇敢,坚持自我通常会让自己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黛玉也为此付出了一般人不敢支付的代价。
特立独行者最为孤独。
大观园中姐妹众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黛玉却常常是独自一人。
村上春树小说《舞舞舞》中的男主角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我想这话放在黛玉身上也适宜,孤苦伶仃的她其实比谁都更需要爱和温暖,但她渴望的是绝对纯粹的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宁愿孤独,好比傲霜的菊花,宁愿在清冷的秋风中独自盛开,也不愿去和春花们争奇斗艳。
其实在很久以前的东晋,也有一个人和黛玉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他的名字叫陶渊明。在现代人看来,陶渊明过的是一种优美绝俗的隐居生活,实质上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弃官回家种田是相当非主流的。大部分人如谢灵运,终生都因“退耕力难任,进德智所拙”而为难,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越活越拧巴。
最符合儒家思想的人生道路是取得一番功名后,飘然离去。可陶渊明在没有得到之前就坦然放下,只因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既然适应不了社会,索性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他不愿意为难自己,而是选择过一种简单、朴素、忠于自我的生活,除了那些能与他共话桑麻长的“素心人”外,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陶渊明的,同是田园诗人的王维就曾讥诮他说“一惭之不忍而终生惭”,意思是如果能折腰一见督邮,何至于后来沦落到乞食的地步呢?王维这个人实际上终身都是做官的,作为一个体制中人,他很难理解体制外那些异端的思想。
黛玉在大观园诗社中的地位,一如千百年前陶渊明在诗坛的地位。刘勰作《文心雕龙》,竟然只字未提陶渊明。钟嵘作《诗品》,陶渊明仅在中品,排名还在陆机、潘岳之下。
《红楼梦》中流传最广的诗词作品均出自黛玉之手,可她在诗社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且看李纨作为诗社社长是怎么评她的作品的——在人人都赞林黛玉的海棠诗应为上品时,她独排众议,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这就是主流们对性灵之诗的看法!黛玉的怀才不遇,和千百年来非主流文人的遭遇何其相似!我猜想曹雪芹就是要借她之口,来诉尽平生的不得志。
黛玉却对陶渊明抱有景慕之情,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曹公才让她在菊花诗中独占鳌头。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懂得菊花的高洁和傲骨,“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与其说是问菊,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答案早写在了黛玉的心中。
黛玉在《葬花词》里悲愤地质问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渴望能找到“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清静之境。这种清静的境界,不就正是陶渊明苦心追求的桃花源吗?
除了陶渊明外,我还常常从黛玉的身上看到另一个魏晋名士的影子,那就是嵇康。从个性到品格,黛玉和嵇康都不无相似之处。
嵇康这个人,长得非常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脾气非常坏,自我评价是“轻肆直言、遇事即发、刚肠嫉恶”。对喜欢的人倾心相交,对不喜欢的人睬都不睬,当时有个叫钟会的人慕名前来拜访他,嵇康头也不抬,继续打铁,导致钟会后来衔恨报复,造成嵇康的被害。
现在看来这是很酷的行为,实际上绝不符合儒家为人处世的中庸之道。黛玉的锋芒毕露、爱憎分明就和嵇康一脉相承,这样的人构成了中国文人的风骨,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讨喜。
嵇康之死的直接原因是他有个叫山涛的朋友请他去做官,他老人家不做就罢,偏偏还要写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内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叛逆之词,当时执掌大权的司马昭早就看不惯他了,便以此为借口杀了他。
杀他的理由是,此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我不知道司马昭是怎么想的,这哪里是罪状,分明是歌颂嵇康人格魅力的赞美书。
可叹的是,嵇康死之前,在狱中写了一篇很长的《诫子书》,从如何做官到酒桌应酬无所不包,说的都是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技巧。后来他的儿子嵇绍遵守父亲遗训,官做得还挺好。
如果没有《诫子书》,我们会觉得嵇康可能不懂官场规则,实际上,他深于世故而拒绝世故,他熟谙规则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千百年后,也曾步步留心的黛玉同样选择了拒绝和叛离,黛玉的洞察力其实很强,她熟谙家务经济,“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妻妾相处的模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想她如果愿意,完全有能力做一个符合主流价值的闺秀,她可以含糊一点,可以走向妥协,但如你所知,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就无法成为林黛玉了。
今时今日,仍有人将黛玉目为柔弱尖酸的代表,却看不到她的傲骨铮铮,这完全是一种误读。或许,真正喜欢她的人,都有着同样自由孤独的灵魂和同样敏感多情的心灵吧,只有骄傲者才能读懂骄傲者的灵魂。
“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正是魏晋风度在《红楼梦》中的余响,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魏晋风度,那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她以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句名言。
大家都应该明白这位林妹妹的本质是一株仙草,所以她常自诩为“草木人儿”。即使误入凡间,这株仙草仍然不失草木本心,天情天性,自成佳景。《牡丹亭》中杜丽娘有唱词云“只为那一生爱好是天然”,移之评价黛玉也颇为贴切。
在这软红万丈中,小小草儿无以与群芳争艳,却能得天地精华,与神瑛相伴,随春葳蕤,生趣盎然。
有时候,孤独并不等于枯寂。
两个“不肖”者的相知
孟京辉的话剧《柔软》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这句话用来形容宝黛之恋的独特之处真是恰如其分。
《枉凝眉》中唱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其实,对于两个能够相互了解的人来说,遇见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让我们回到他和她初见的那一刻。
这一见惊心动魄。
她在心中惊叹:“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他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们的相遇,常常让我想起印在茶花烟上的那句诗: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为什么他们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不仅仅是木石前缘的原因,而是,他和她由对方身上,遇见了最初的自己。
人类总是被那些和自己特质相同的人深深吸引。在此之前,那个深藏于内心的“自我”可能沉睡着,被忽视被遗忘,直到和某个人劈头相遇,甚至只打了个照面,那个沉睡着的“自我”就会被唤醒,那一刻,我们才找到了自己。
宝黛二人共同的特质是什么?让我们去原书中寻找答案。
曹公在刻画黛玉眼中的宝玉时,忽然插进了两首《西江月》: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对宝玉的总体评价,更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最惹人注意的是其中两句: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我想这“不肖”和“无能”恰恰是宝黛精神上相通的地方。
所谓不肖,大多是指后人背离了父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宝玉的不肖之路,要追溯到他周岁的时候,家中长辈隆重地为他安排了一次抓周,殊不知这小小孩儿不抓纸笔不抓官印,偏偏去抓了盒胭脂。
自此,他的父亲贾政就认定这是个没出息的孩子。
宝玉慢慢长大了,整日价在姐妹群中厮混,生来不爱读书,却爱吃姑娘嘴上的胭脂,从未将功名利禄、人情世故放在心上。看这架势,的确是要将不肖进行到底了。难怪贾政不喜欢他,这种不喜欢有恨铁不成钢的成分,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不喜,这个儿子半点不像他生出来的!
读《红楼梦》的很多人都会注意到宝玉“男生女养”的童年,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黛玉幼时的家教。《红楼梦》中有两个女孩子是自幼充男儿教养的,一是凤姐,一是黛玉:
(林如海)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一段幼年经历让黛玉和诗书结下了终身的缘分。
宝玉和黛玉,一个本是男儿身却有着几分脂粉气,一个本是女儿家却浑身书卷气,在各自的性别群体中都属于异端。无怪乎他们如此投契,只因为他们性情相近,身上都有着一种非主流的气质。
现代人倾向于把他们当成封建叛逆者来歌颂,其实叛逆者往往都是孤独的,如果遇到另一个持相同价值观的人会觉得特别可贵。
当宝钗、湘云都一股脑地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大道时,只有林妹妹“从不说这些混帐话”,所以宝玉才引她为平生第一个知音。
到了这个阶段,宝黛之恋已逐渐由青涩期过渡到成熟期。在此之前,宝玉这个爱博而心劳的主儿也曾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也曾对着宝姐姐丰美的手臂流口水,也曾闹着让云妹妹帮他梳辫子。在此之前,他遇到了爱,也遇到了性,那些都不稀罕,稀罕的是,他终于遇到了了解。
所以我相信,尽管宝玉博爱,可钟情的人始终只有黛玉一个,因为他们彼此懂得。唯有黛玉,才会懂得并欣赏宝玉的叛逆和反抗,他们同样有着敏感多情的心灵和自由奔放的灵魂,彼此都是对方在人群中的回声。焦大自然领会不了林妹妹的好处,便是宝钗、湘云,又怎能领会到宝玉真正的好处?
在她们眼中,宝玉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过不通世务,如傻似狂,所以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把宝玉往人间正道上引领。她们不知道,所谓的不通世务,才是宝玉真正的美质所在。
宝玉的这段境遇,倒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有所类似。令狐冲在华山派时,和小师妹岳灵珊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岳灵珊那个时候觉得师兄也挺不错,就是吊儿郎当、不够正统。相反,令狐冲这个特质在小师妹看来是最大的缺点,在任盈盈眼中却是他最美好的品质。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为灵珊、宝钗们扼腕叹息,曾经有一块真正的宝玉摆在你们面前,可你们却把它当成了顽石,岂不惜哉!当然,站在灵珊、宝钗的角度来看,这种特质并不是她们需要的。
在这里,伴随着宝玉出生的那块通灵宝玉其实也是有象征意义的,它的前身原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一块石头。所以它具有两面性,彼之顽石,有可能是吾之宝玉。
石头还有一层寓意,就是无用。它本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那一块,“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宝黛二人实际上都是大观园中的无用之人,当然曹公在写到黛玉的时候出于爱惜,用笔更隐晦一点,但我们也能看出,在“众人”眼中,林黛玉对于贾府这个大家庭是无益的。
知音难求,知音型的爱侣尤其难觅。千百年后,人们纷纷为杜丽娘那种情之所至,可以生可以死的深情所感动,殊不知,在丽娘而言,只不过是情欲的觉醒而已,就算没有柳梦梅,她同样会爱上张梦梅、李梦梅、西门梦梅。小龙女的情况也类似,在被尹志平进行性启蒙后,如若当初不是杨过而是其他人和她朝夕相处,我估计她同样会爱上张过、李过、欧阳过。
这世上情侣千千万,但其中九百九十九万的人对于另一半来说,根本就没有不可复制性,所以我们绝大部分人的爱情都貌似牢不可摧,实际上可以在弹指间灰飞烟灭,替代品无处不在,我们和对方都太容易被另一个人取代。
宝黛爱情的难以取代之处,就在于他们具有共同的精神世界,并为了捍卫这个精神世界而与现实世界负隅顽抗。宝玉因为结交戏子琪官被贾政暴打后,黛玉去看他,哭得一双眼睛桃儿似的,说:“从今以后,你都改了吧。”这话当然是试探,所幸宝玉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很硬气地回答说:“便为了这些人,我死了都愿意。”宝黛之间化嫌隙为知心,当始于是。
廿三回所写的宝黛“共读西厢”是两人爱情故事中最为精彩的片段之一。却说这天,宝玉携着一本《西厢记》来到沁芳闸桥边坐着阅读,遇到了前来葬花的黛玉。黛玉忽见宝玉手中拿着一本书,便问是什么书?宝玉见问,慌得将书藏于身后,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后被黛玉索逼不过,只好将书递出。黛玉见是《西厢记》,内心喜不自禁,坐在石上翻阅。
我特别喜欢老版《红楼梦》电视剧中对这一桥段的处理。其时正是暮春时节,宝黛二人埋首书中,不时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他们的背后,落红簌簌而下,这画面美得像诗。记得电视剧热播时,几乎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贴着这么一幅“共读西厢”图。
在宝黛“共读西厢”这场戏中,最有趣味的就是他们以曲词挑情逗爱,以试真情。宝玉借《西厢记》中张生所说的两句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向她倾吐内心的爱慕之情。黛玉因顾及少女的矜持,不觉怒嗔宝玉,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后见宝玉向她告饶的窘态,遂又转嗔为喜,也借《西厢记》中红娘所说的话来嘲笑宝玉是“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
试想想,如果宝玉碰到的是宝钗,她会如何反应?可能会板起脸来,教训他说:“宝兄弟,你我年纪尚小,不可被这些闲书移了性情,有空还是读读《中庸》《大学》才是正经。”她绝不可能像黛玉一样,喜不自禁,软语谐谑。
宝黛二人均不是人间客,尚未沾染人世间的尘俗之气,处世做人都是出自本心,还没有学会掩饰,喜时就笑,悲时就哭,他们是大观园中的两个赤子。
黛玉抒发性灵的诗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诗社社长李纨就多次表示她的诗不够“含蓄浑厚”,独宝玉一人始终觉得这个妹妹的诗做得极好。每逢诗社,如果是黛玉拔了头筹,他就喜不自胜地表示“极公”,如果是其他人占了上风,他马上就跳出来说“还要斟酌斟酌”。
宝琴拿着黛玉做的《桃花行》给他看,戏说是她做的。宝玉见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宝琴说难道我的才气不比林姐姐,就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宝玉回答你年纪尚小,不比林妹妹经历过离丧,且宝姐姐断不会让你写出如此悲凉的诗句。
黛玉的诗总是能引起宝玉的强烈共鸣,在听到她悲悲切切地念出《葬花吟》时,痴人宝玉已是悲不自胜:“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宝玉不仅是为黛玉的身世而恸,更是为生命和青春的流逝而恸。只有他,才能读懂黛玉诗词中潜藏的对美好事物一去不复返的哀悼。
巧的是,当宝玉为晴雯做《芙蓉女儿诔》时,唯一的听众也是黛玉。有人说,《芙蓉女儿诔》是借晴雯来悼黛玉,我倒觉得,这是一首青春的悼歌,流露的仍然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伤逝之感。
在高鹗的续著中,失去了通灵玉的宝玉,变得痴痴傻傻,恰恰这个时候,凤姐安排了调包计,宝玉和黛玉越来越隔膜。我宁愿理解成,是因为失去了黛玉,宝玉才华彩尽失。
宝黛二人确实是真正的知音,好像彼此在人群中的回声,美是他们共同的宗教,他们执着于青春,执着于美好,执着于理想主义。他们借所爱来完成了自己,他们的生命,也因为彼此的存在才能更加焕发光彩。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贾政批评宝玉说,他所得也无非是一些“精致的淘气”罢了。在我看来这简直是最好的赞美。“精致的淘气”并不易得,它需要有钱、有闲和一颗真正懂得缠绵的心,大观园中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双玉。
顾城说,他渴望被人精美地爱着。我想,宝黛之恋的动人心魄之处,就在于他们被彼此精美地爱着吧。
情深不寿
十几岁的时候看《书剑恩仇录》,乾隆赠陈家洛一块玉佩,上面写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看到情深不寿四个字,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酸。人们说,情深不寿说的是香香公主,我当时联想到的却是同样早夭的林黛玉。
在高鹗的安排下,一生凄凉的苦绛珠在病床上魂归了离恨天。其实,与其说黛玉死于病,死于不幸,倒不如说她死于情,死于自身,大观园中的“风刀霜剑”只不过加快了她的毁灭。
自古情多累美人,本非人间客的林妹妹注定是个悲剧人物。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题词为“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就说明了,黛玉最终的结局怨不得他人,只是性格使然。
当理想主义者不能实现自身之理想时,往往不愿苟活于世上,从黛玉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执着于自我的不合时宜者是如何走向毁灭的。一部红楼,主题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黛玉的气质中自有一种清冷,骨子里却是极热的,因此曹公送她一个“痴颦儿”的外号,甚至在《红楼梦》章目中再三点出黛玉之“痴”。譬如: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痴”即执着,黛玉看起来通透,实际上是大观园中头一个看不透、勘不破的痴人。这个“痴”并不局限于感情上的“痴情”,而更接近于一种不为流俗世故渐染的赤诚,一种孤高耿介不合时宜的人格。
她喜散不喜聚,是因为受不了欢聚过后的那份凄凉,比之宝玉的喜聚不喜散,看不透的程度更进一层。她日日苦吟,病犹不辍,正是源于那份为诗着魔的痴性;和宝钗互剖金兰契后,她在风雨之夜心心念念着闺中知己,偶然露出了深情的本性。晋时王衍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此话可移为颦儿自道。
黛玉之痴外化为流之不尽的泪珠儿,她到人间的使命原本就是“还泪”。她不单是为自己落泪,还为落花垂泪,对明月悲泣。对春花秋月尚且如此多情多意,何况对人。天若有情天亦老,深情如斯,如何能永?
情深不寿似乎是大多数天才型诗人的最终归宿。在黛玉的身上,似乎能看到郁郁早亡的晚唐诗人李贺的影子。
李贺本是曹雪芹十分钟爱的诗人,曹雪芹的朋友敦诚曾夸奖他“诗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又说“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说明曹雪芹的诗风与李贺一样,皆具变幻莫测之妙,都有着独特的浪漫风格和奇幻的笔调。
纵观大观园群芳,谁的诗风最似李贺?毫无疑问是林黛玉。我猜想,兴许曹公是想借这位女诗人来一展他的诗才、诗情和审美情趣。李贺诗境以幽僻冷艳为主,他的《将进酒》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起首,却以“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作结。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那缤纷的花雨飘洒在大观园的红楼一梦之中,成为弥漫于这部旷世巨作及黛玉春恨秋悲中的基本韵调与色彩。
黛玉之花冢又名“埋香冢”,有学者指出,应取意于唐李贺《李长吉歌诗》卷四《官街鼓》“柏陵飞燕埋香骨”,第二十七回目下句正作“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曹雪芹将黛玉比赵飞燕,除了以其形体之瘦削象征她性格之清高孤傲外,从李贺诗句联想构思也有可能。
李贺和黛玉一样,都是性格抑郁的人,这种人容易放大生活中的不幸。一遇挫折,即使正值青春年少,也难免会感叹“我当二十不如意,一生愁谢如枯兰”。黛玉之诗被人目之为“怨”,正是源于这股抑郁不平之气,而长期处于这种状态肯定对健康不利。
这毫无疑问是个悖论,上天仿佛存心和天才们过不去,你要么多愁多病,要么流于平庸。李贺也好,黛玉也好,他们都没有辜负上天赐予的性情和才华,他们一生都在与诗纠缠,他们的得意与失意都在诗之中。
在宿命面前,他们没有逃避,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有时候我想,黛玉虽然早夭了,却是真正的勇者。至少,她从不怯懦。
现在关于黛玉之死的推测很多,我觉得她应该是病死的,也就是书中所说的泪尽而亡。前八十回中为她患病身亡其实铺垫得挺多的,如果是自杀,没必要设这么长的伏线。但不管自杀还是病死,黛玉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迎合,而不是抵抗。她拒绝再在这个幻灭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萧红的黛玉心
近来重读萧红的文集,联想起其人其事,忽然觉得,这个跋涉在生死场上的东北姑娘,她刚烈大气的外表下,埋藏的却是一颗剔透玲珑的黛玉心。
聂绀弩曾对萧红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靠近的。”
萧红笑着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这使聂绀弩颇感意外,他不知道萧红会是《红楼梦》里的谁。
萧红解释说:“我是《红楼梦》里的那个痴丫头。”
她说自己像那个梦里也作诗的痴丫头香菱,其实她的才气远远超过香菱,直逼黛玉。在遇人不淑这方面,她和香菱的命运确有相似之处。香菱最大的特点便是“呆”,对于薛蟠的打骂,她毫无怨言,对夏金桂的荼毒,她逆来顺受。
可萧红这个女子,岂是一个“呆”字能够形容的。她最大的悲哀是,有着香菱那样不幸的遭遇,偏偏又似黛玉般孤傲敏感,她的疼痛一定是加倍的吧。
这个倔强的东北姑娘,从故乡的呼兰河漂泊至香港的浅水湾,一路求索,一路流离,在情爱里沉浮,在情爱里颠沛,最终却带着满心遗恨客死于异乡。
萧红和黛玉一样都是异乡人,她们的灵魂伴着疲惫的身躯四处漂泊,与生俱来的叛逆天性注定了她们的与世不合。当周围人都试图去融入生活时,她们却固执地退守于自己的幽僻小天地中,拒绝和生活达成和解。
有人说,萧红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勇敢。但是我想,她在选择忠于自我天性时也会有所犹疑吧,像她这样敏感抑郁的人,任何一点痛苦都会让她有所感应,她不管不顾地勇敢着,心里却未必是不痛的吧。就像她说的那段名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非常喜欢刘超在评价萧红时的一段话:“萧红是带着疼痛感而生活的,自然也是带着疼痛感而写作的。这在常人,是不可承受之重;然而,也恰恰是此点,成就了萧红辉煌的文学世界。”
或许带着疼痛感写出来的文字才更加打动人。萧红和黛玉的文风都有着淡淡的忧伤和浓浓的诗意,我想起初读《呼兰河传》时,读到“满天星斗,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何如此悲凉”时,感觉胸口一恸,像是有只手在那里捶了一下。这种对生命本原状态的追问意识,和黛玉在《问菊》一诗中呈现出的情境何其相似。
回望萧红一生的坎坷情史,我有时候禁不住替林妹妹庆幸,我不敢想象,如果黛玉没有遇到宝玉,而是嫁给了薛蟠,会不会和萧红一样呢?
萧军当然不像薛蟠一样粗俗无知,但他的不懂怜香惜玉,又和呆霸王有什么区别?葛浩文在萧红传记中说,在“二萧”的关系中,萧红是个“被保护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杂工”,她做了萧军多年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
他们原本可以演绎一段有如宝黛之恋那样的传奇故事。那时,萧红被人抛弃在小旅馆中,贫病交加,是萧军向她伸出了援手。他甚至是她的第一个伯乐,是他发现她的文学才华,并鼓励她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路。如果没有这个义薄云天的铁汉萧军,就没有后来写出《生死场》《呼兰河传》的萧红。
那时的萧红如何能够想到,当初那个从天而降的青年侠士,有一天会将拳头对准她纤弱的身体?他发现了她的才华和美好,却并不懂得珍惜和爱护。
萧军曾说:“她不欣赏我的‘厉害’,而我又不喜欢她那样多愁善感、心高气傲、孤芳自赏、力薄体弱的人。我爱的是史湘云、尤三姐,不是林黛玉。”不幸的是,萧红恰恰是一个酷似林黛玉的女子,她没有碰到真正懂她的知音。
比较起来,黛玉能够遇见宝玉,该是怎样的幸运。所以我想,黛玉在临死之前,是不可能直呼“宝玉你好……”的,经历了手帕题诗、互诉衷肠等一系列事件后,宝黛之恋终于走向成熟,之前的嫌隙一扫而光,他们已经心心相印。黛玉对她唯一的知音宝玉,只有感激和牵挂,并无猜忌和怨恨。
泪尽而亡,只是耗尽了对这个世界的热望而已。是这个世界伤了黛玉的心,而不是宝玉。她走得有些遗憾,但还算安心。
弥留之际还在呼唤情郎名字的,是萧红,她在病榻上说:“如果萧军知道我病着,我去信要他来,只要他能来,他一定会来看我,帮助我。”正因为一辈子受尽白眼冷遇,没有得到过丰盛的爱,所以她特别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她也只有与碧海蓝天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那一年,她只有31岁。
若干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在年近七十时,还曾和刘心武说:“心武,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我想续写《红楼梦》,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出来。”
我不知道,如果端木来续《红楼》,他会怎样去写黛玉之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