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一点,你就快乐一点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这一笑霁月光风
曾经听不少朋友说过:“我最爱的红楼人物就是史湘云!”仔细一想,湘云的确称得上大观园中的万人迷了,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其受欢迎的程度可和金庸笔下的小郭襄一比。我们爱湘云的程度兴许不同,但是谁不喜欢她那种天真明快的气质呢?
和黛玉大张旗鼓的亮相不同,曹公直到第二十回才安排湘云正式出场。她出场得很突然。“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然后宝玉和宝钗一起去贾母处,“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
通观全书,我们会发现,曹雪芹居然忘了告诉读者湘云到底长得怎么样,我们只知道她长着“雪白的膀子”,蜂腰猿背,身材修长。湘云的出场就像一个我们熟悉的老朋友来访,她大说大笑着走进了千万读者的心灵深处,我们虽无从得知她长相如何,却只觉得无比亲切。
曹公用笔可谓神也,大说大笑四字,较之“云堆翠髻、唇绽樱颗”这样的套话,意态更浓,湘云天真娇憨的基调由此奠定。提到湘云,我们可能就会会心一笑,觉得一个可爱的小妹出现在眼前,她永远是那么憨态可掬,活泼可爱。林黛玉是大观园中的“泪人儿”,史湘云则永远随着笑声出场,这一笑,霁月光风耀玉堂,围绕在大观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在贾府随时可以听到她的笑声,那是真挚无邪的笑,发自乐观的天性,更皆出语谐趣。如行酒令:“这鸭头不是那丫头,这头上那讨桂花油?”说不尽的俏皮,一时令人倾倒。她对生活永远兴味盎然,属于她的色彩明快、温暖,一如她在雪地里戴着的大红猩猩昭君套,那是和湘云最配的颜色啊。
对于别人说的笑话,她的反应比谁都强烈。刘姥姥进大观园,林黛玉说要惜春画个“携蝗大嚼图”,众人哄然大笑,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上大笑,把椅子压得错了榫,连人带椅倒了。
湘云的爱笑,总会令我想到《聊斋》中那个“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婴宁。生于深山中的狐女婴宁,笑容一派天真烂漫,纯真无邪。“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她的笑声无论在任何一种场合都是那么无拘无束,感染着周围的一切,洗涤着周围的一切。她见花而笑,见人而笑,嬉戏时笑,坐着笑,站着也笑,连结婚拜堂她都“笑极,不能俯仰”。
“婴宁”似出于《庄子?大宗师》,其中有“撄宁”,指“撄而后宁”,即经困扰而后达成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的人生。
这两个女子,是曹雪芹和蒲松龄精心塑造出来的赤子形象,天真未凿,浑然天成。婴宁之笑,突出的是一个“黠”字;湘云之笑,突出的是一个“憨”字。
所谓憨者,即保持着一颗童心,以儿童的天真烂漫、直来直往来应对这个纷扰复杂的世界,湘云之所以能在红楼群芳中发出不同流俗的光彩,就在于她的天真直爽。这姑娘谈起话来,纵声大笑;吃起酒来,捋袖挥拳;趁兴时大块吃肉,忘形时划拳拼酒;既无视高低贵贱,又不拘于男女之别,与人相交一片本色,毫无功利之心。
湘云是大观园诸少女中最活色生香的一个,她有几个可爱的“小毛病”:
她是个饶舌女孩,是“话口袋子”,香菱请教她谈诗,她便“越发高兴了,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满口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蔽,说个没完。连迎春都说:“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
这么爱说话的姑娘,偏偏有咬舌的毛病。说话从不饶人的黛玉说:“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这是个多么可爱的缺点啊,至今我们读来,仍觉得爱厄娇音如在耳边。
她还有一点点多动症。抽个签也要“揎拳掳袖”,一喝酒只有她迫不及待地划起拳来,满头珠翠乱摇。喝酒的时候,她不喜欢玩沉闷的射覆,而是要划拳,因为这才够热闹。
这么一个爱说话、咬舌、多动的姑娘,多么像我们淘气的小时候,连她的小毛病都是孩童式的,带着孩子特有的无拘无束,我想我们之所以喜欢湘云,也许正是因为对童年生活的留恋吧。说实话,我常能从我小表弟身上看到湘云的影子,他今年只有9岁。
大观园是一片女儿的天地,所谓“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金陵十二钗中,真正以赤子之心、烂漫性情为这名园增色的是史湘云。
我们原本都有一颗未染世俗的童心,从哪天开始,这颗心慢慢蒙尘了呢?《聊斋》中的婴宁,因为受邻家子的觊觎,被婆母呵斥,从此“不复笑矣”。我不知道,那个天真娇憨的湘云,在遭遇了夫死早寡等种种不幸后,还会不会保持她“大说大笑”的本色呢?
作为尘世中人,我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那结局。
这一醉芬芳万古
大观园中的女子,似乎都是能喝几杯的。连体弱多病的黛玉,吃螃蟹时也会让人烫壶黄酒热热地喝上一口。“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更是无拘小姐丫头,全都喝起酒来。若要问诸裙钗中谁最爱喝酒,想必略看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跳起来答:史湘云!
像林妹妹这样的弱质美人,喝酒喝的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情调,到了湘云这里,就成了“斗酒十千恣欢谑”了。所以她不爱行令,嫌那样太过文绉绉,宝玉和宝琴做寿,大家行令,“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
这姑娘喝起酒来,放怀畅饮,毫不节制,以至于“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都去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哄哄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醉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一醉芬芳万古,香梦沉酣的史湘云从此走进了人们的心中,数百年之后犹有余馨。
十二钗中,我觉得黛玉和湘云的个性气质中均含有魏晋风度,黛玉葬花、湘云眠石、凹晶联诗、烧鹿大嚼这几组特写镜头深具名士范儿,如果放到刘义庆那个时代,都是可以入《世说新语》的。
可由于个性不同,魏晋风度在黛玉那里内敛成了孤标傲世,在湘云这里则外化成了豪迈放诞。如果说黛玉追求的是一种出世的超脱,湘云身上更多的则展现出一种入世的情趣,这种对比在芦雪庵联诗中表现得十分鲜明:
下了场大雪,大家商议作诗,众人来到芦雪庵,独不见了宝玉和湘云,原来二人计算那块鹿肉去了,找到他们时宝琴说:“怪脏的。”黛玉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听听湘云怎么说:“我吃了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好个真名士自风流!每每读到这里,我恨不得自己能进入书中,化身为大观园中的一个小丫头,替湘云拨火烤肉,好让她“大吃大嚼”去。只恨林妹妹生来体弱,她的狂放也只能是精神上的狂欢,没法像云姑娘一样放浪不拘。
有时候我竟疑心,湘云是不是从《水浒》中穿越来的,不然的话,其他姐姐妹妹都是斯斯文文的,为何独有她一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过话说回来,如《水浒》中的顾大嫂、扈三娘之流,又怎及湘云锦心绣口、玲珑剔透?
湘云身上那种豪迈的情致,不会给人粗野之感,却自有一种风流放宕,深得魏晋风度之神髓。不妨引清代涂瀛《史湘云赞》中的一段评论文字:“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大烧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
湘云之好饮,常令人想起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刘伶,个人觉得,阮籍虽然外表放诞,内心实际上十分苦闷,酒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湘云的放怀畅饮,从气质上更类似于刘伶的好酒成癖。
刘伶这个人,堪称是史上最著名的酒徒之一,据说才高八斗,可流传于世的仅一篇《酒德颂》。他的好饮好醉,不仅直接提升了竹林沙龙的酒精浓度,还给竹林之游注入了一种充满智慧、热力和豪情的“酒神精神”。
最有趣的是,有次刘伶的老婆劝他戒酒,刘伶就说好呀,你去弄点酒肉来,我对着鬼神发誓戒酒。等到酒肉摆上了桌子,醉醺醺地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念念有词地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又扑到酒肉之上,大吃大喝起来,直到烂醉如泥,瘫倒在地。
《世说新语》中关于刘伶的记载不多,但是都非常有趣,他这个人似乎整天都醉醺醺的,没什么正形。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刘伶活得不像同时代人那样沉重。他经常“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并且说:“死便掘地以埋。”
刘伶的酒神精神,在盛唐的李白身上大放异彩,到了史湘云的身上仍可见一斑。酒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举杯浇愁的工具,而是畅享世间快意生活的凭借。我总觉得,这一类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永远的孩子”,他们活得潇洒而轻盈,他们的心皎如明镜,纵使能照见外界的尘秽,也不会留下污痕。庶几于佛家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红楼梦中人里,其实还有个人和湘云持一样的生活态度,那就是她的姑奶奶——史太君贾母。据脂砚斋透露,她从前便是枕霞阁十二钗中的人物,也曾是性情少女。老太君在晚年仍然时时流露出潇洒爽朗的个性,她喜欢和孙子们玩笑戏闹,厌恶贾政式的一本正经,她也是个爱喝酒的人。
第五十四回下半回写“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招引贾母欢笑,贾母果然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
看到这儿,让人不禁掩卷莞尔:不知道流淌在湘云身上的那种好酒的血脉,是不是这位姑奶奶的遗传?
在酒宴、灯会这类富有情趣的文化活动中,兴头最高最为活跃的,年轻一辈中是史湘云,老一辈的自然是贾母了。贾母年轻时可能没念过什么书,可这并不妨碍她对审美生活的追求,在书中,我们不时可以见识到她的高雅品位。
这位老夫人是一流的音乐鉴赏家,让小姑娘们演习时“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中秋赏月时,她感慨:“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贾母同时又是出色的室内设计师,深谙房间陈设和色彩搭配之道。见宝钗屋内太过素净,就吩咐鸳鸯把那些石头盆景和那架纱桌屏一一拿过来摆设。发现潇湘馆用的窗纱是绿色的,她又说出了这样一番高论:“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桃杏树,这柱子已经是绿的,再拿这个绿纱糊上反不配。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她糊窗子。”
当然,她还是杰出的美食家、戏曲鉴赏家、管家能手、谈判高手……一直到老,贾母都在兴致勃勃地追求着生活中的乐趣,从史湘云的身上,我们可以看见这位老太君年轻时的影子。反之,我们也可以推测,湘云如果到了年老,是不是也和她这位姑奶奶一样活得兴兴头头的呢?
贾母和史湘云有一个共同点是不仅活得潇洒,而且活得有趣。其实,这也是诗意栖居的一种方式。对比她们的生活,我常常会自我反省,生活在现代、常常为名缰利锁所拘的我,是不是活得太拘谨、太刻板、太沉重?
湘云的“钝感”
十二钗中,有两个孤女,一个是黛玉,一个是湘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凄凉处境,几乎成了黛玉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扎着她敏感的灵魂。其实自古人生失意无南北,书中身世不幸的并不只她一个,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又何尝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一曲《乐中悲》集中展现了湘云的不幸,襁褓之间父母违,说明史湘云从小连父母的面都没有见过,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书中有一处宝钗和袭人对话时谈起了湘云在家中的处境,湘云“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不仅没有大小姐的待遇享受,还要“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湘云想办螃蟹宴回请大家,但“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还不够盘缠”,如果被“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湘云)了”。湘云也不愿待在史家,当史家差人来贾府接她时,她悄悄对宝玉说:“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堂堂的史家大小姐,竟然生活得如此落魄和拘谨,令人感叹怜惜。
对比起来,黛玉在贾府虽然是个寄居者,因了贾母格外疼爱的缘故,倒确实没有人敢亏待她。偶尔替宝玉做个香袋,也得看乐意不乐意。我们很难想象,体弱的林妹妹倘每晚做活做到三更天,可不知要哭成什么样了。
有时候,人活得快不快乐,并不完全看处境,而是取决于天性。林妹妹何其敏感,敏感,自然比他人的感触更细致,体悟更深刻,观察更细致。同时,也更容易受到伤害。湘云呢,则是“憨憨的”,钝感成就了她的快乐。
“钝感力”一词其实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发明,可直译为“迟钝的力量”,“钝感”,听上去似乎和迟钝、木讷等负面词汇相连,但它其实是“赢得美好生活的手段和智慧”。
就生存智慧而言,也许钝感比敏感更有价值。“钝感”并不是木讷,也并非笨拙无能。它应该是大智若愚的宽容境界,它可使一个人更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和伤痛。
林史二人均以本色面目示人,可湘云身上带着一股爽气,不像黛玉那样郁郁寡欢。“钝感力”的头项铁律是要能迅速忘却不快之事,湘云也有感伤身世的时候,但很快就能从中解脱出来。热闹的中秋夜,独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中同坐,她原本也感到冷清,并抱怨宝姐姐不来结社,甚是无情,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他们不来,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此话一出,豪情倍增,凹晶馆中的悲凉气息顿时为之一空。湘云的伤感都是带着明快气息的,来得快也去得快。在她的身上,从来看不到一丝压抑和隐忍,她像个顽童一样想笑就笑、想闹就闹。《红楼梦赞论》评价湘云为:“颦儿失其辩,宝姐失其妍,非韵胜人,气爽人也。”
我们透过宝玉的眼睛,来看看黛玉和湘云性格的不同:
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托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戴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
通过对两人睡态的描写,将黛玉的处事精密与湘云的大而化之作了鲜明的对比。心思缜密的人容易“想太多”,而大而化之的人,看起来有点缺心眼,却因为简单而让自己少了很多苦恼。
敏感者对外界人事总是抱着一种疑虑的心态,潇湘馆中的林妹妹,见花落就掉泪,看月缺也伤心;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就得瞎琢磨大半天;谁对她略冷一点,她就几天睡不好觉。具有钝感力的人,则不会对他人的缺点耿耿于怀,不会草木皆兵,不会拘泥于小节。
我们看湘云与人交往,纯粹是从自己的直觉出发,她相信人性的美好,并以赤子之心来回报那些对她好的人。她吃了别人的酒就要还席,也不计较自己到底有没有钱;有了几个绛石戒指,就巴巴地拿来送人,也不管人家是否会看重。
因了这份简单,湘云实际上是大观园中最容易亲近的人,只要你曾经对她好过,她就会回报以赤诚。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湘云想要摆螃蟹宴做东,宝钗了解她的难处,想要替她分忧,就尽力全程帮她筹划,不惜调动自家的资源。湘云从此认定宝钗是个好姐姐,到处夸赞她。
这点在和袭人的交往中也可见一斑,因为小时候袭人曾经服侍过她几年,所以湘云待袭人格外亲厚,不单常常替袭人做些宝玉的针线,连一个绛石戒指都不忘亲自带给她。那么袭人待她如何?有次湘云来了,住在林黛玉处,宝玉一大早就跑过去找她梳头,恰好被前来找他的袭人看见了,一下子“变生不测醋海生波”,足足和宝玉怄了一天的气。
再来看这段描写:
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
在这里,我都禁不住替湘云喊一声“冤枉”了,傻姑娘,你可知道,这位袭人姐姐是有些“痴处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依湘云的个性,怎么可能“拿出小姐的款来”,倒是袭人待她不如从前了。
胸无城府的湘云是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有人说她是“缺心眼”,也有人说她是“傻大姐”,其实迟钝一点,她就快乐一点,所以曹公赞她“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对他人少一点苛责,其实也是对自己宽厚。
对外界加诸自身的种种不幸,“钝感”的人往往能更加豁达。湘云那首被众人推为魁首的咏海棠诗中,有一句“也宜墙角也宜盆”,可以说是其开朗爽快、随遇而安的个性的自我写照。“也宜墙角也宜盆”,与其说是旷达,不如说是随遇而安,用庄子的话讲就是“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
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回中,黛玉又在对景感怀、倚栏垂泪时,是湘云走过来宽慰她:“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其实湘云才是个真真正正的“明白人”,正因为从不自苦,她的生命力才异常顽强。物竞天择,“钝”者生存。所以我猜想,八十回后,即使再遭遇种种不幸,依湘云的性子,应该是能够挺过去的。
她的爱情沉睡着
湘云是红学大家周汝昌最爱的女子,因爱成痴,他竟然推断出最后和宝玉厮守在一起的是湘云。这一说法固然有“石破天惊逗秋雨”之妙,但是仔细想想,书中可曾有过这种迹象?
周老先生提出的一大佐证是湘云的金麒麟,意指宝湘才是真正的“金玉良缘”,其实还是要回到第一手资料中去,我们才能弄清楚,这双麒麟所伏的“白首双星”是何指。
脂砚斋第三十一回的回前批与回后批都涉及“金麒麟”公案。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庚辰本回前批。)
后数十回,若兰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庚辰本回后批。)
这里说得明明白白,金麒麟是为“间色法”,即故设疑阵,使人迷惑的意思。黛玉为情所迷,是以才会“为其所惑”。数百年之后的周老爷子之所以放着这条证据不论,我想也是因为太过偏爱湘云,同样“为其所惑”。
我们还是回到文本,来看宝玉和湘云的关系。
湘云的出场,在第二十回,但在此之前的第十九回,袭人曾对宝玉说:“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服侍了你几年。”
从袭人的话中可以看出,原来湘云倒是在贾府长大的,所以她正式出场时,就像十分熟悉的亲友不经意间来造访。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总以为宝黛是典型的青梅竹马,事实上在黛玉之前,宝玉已经和湘云相熟了,她才是他人生的头一枚小青梅,是他的“枕霞旧友”。
作为一个博爱主义者,宝玉对待身边少女的感情是多层次的,他怜惜黛玉,敬爱宝钗,而对湘云呢,则是发小间的那种感情,熟不拘礼,亲密无间。与其说湘云是宝玉的红颜知己,倒不如说是他的玩伴更确切些。
湘云是个有些男子气概的小女孩,林妹妹说她像个“小骚达子”,也就是假小子。曹公笔下的她,“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看来身材十分健美,偏又喜欢男装打扮,书中写她“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
不单是自己喜着男装,她还将贾府送来的小戏子葵官扮成个小子,唤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唯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依我来看,湘云之所以“不爱红装爱武装”,除了天性豪爽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仍处于孩童期的懵懂状态,性别意识还未曾萌芽。前人有两句诗说得最清楚:“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
也就是说,天真无邪的湘云其时还情窦未开,她是个晚熟的姑娘,不像宝黛那样敏感早慧。周老先生说,湘云对着金麒麟默默出神是因为宝玉的缘故,她当时其实并不知道麒麟是宝玉的,又怎么可能联想到宝玉身上去呢?真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了。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她和宝玉之间确实较一般人熟稔:湘云一到贾府,就急急忙忙地要找“爱哥哥”玩;湘云在黛玉那住下,宝玉天一亮就去找她,又是帮她盖被子,又是央求她帮忙梳头;宝玉甚至还想吃她口上的胭脂,惹得袭人大为生气……
宝玉再有脂粉气,毕竟是个小男孩儿,有他贪玩调皮的一面,这点正好和“假小子”云妹妹深相契合。所以这两个发小一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就想着要和对方分享。芦雪庵中众人联诗,只有宝玉和湘云在那烤着鹿肉吃得甚欢。宝玉偶尔拾到一个金麒麟,也是觉得好玩才想留给云妹妹,并不像黛玉想的那样动了心思。
湘云对黛玉有时也酸溜溜的,但看起来并不像争风吃醋,反而像儿童和家中新生弟妹争宠。毕竟,有了黛玉,爱哥哥这个玩伴就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地陪她玩了。
第五十七回湘云要替邢岫烟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在史湘云的骨子里,自有一种慷慨任侠的作风,她未必就是荆轲、聂政,但她更能让我们想起“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关于湘云身上的侠女做派,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的一段话说得特别好:这些人里面是湘云最接近侠女的典型,而侠女必须无情,至少情窦未开,不然只身闯荡江湖,要是多情起来那还得了?如果恋爱,也是被动的,使男子处于主动的地位,也更满足。
侠女的爱情必须沉睡,倘若说她暗恋宝玉的话,那是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小郭襄,而不是这个“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憨湘云了。
宝玉对湘云究竟怎么样?
正如王昆仑所说:本是一心向着黛玉,但黛玉的确有时候幽僻难通。本也有些系恋宝钗,但宝钗实在冷酷无情。不难理解,和湘云相处是比较轻松爽朗的。
我听过不少男性朋友说,娶妻当娶史湘云,可是我常常想,湘云真的适合做妻子吗?她身上的孩子气太浓了,这样的女子做朋友非常好,却未必是个好的妻子。
尤其是对于宝玉这样追寻灵魂伴侣的人来说,湘云未免有点太天真了,她纯粹从直觉出发去生活,缺乏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和黛钗不同的是,湘云实际上还在成长中,思想和感情都缺乏深度,很难成为宝玉衷心爱恋的知己。
曹公笔下曾写到宝湘之间的一次小冲突,那是贾雨村来访时湘云劝宝玉去见他,且看原文:
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素来天真无邪的湘云,怎么竟说出了宝钗式的语言?我觉得,这和她缺乏自己的主见,偶尔会人云亦云有关。湘云未必真的知晓什么“经济学问”,她只是对宝姐姐深相敬爱,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觉得“宝姐姐说的总没有错”,于是便照搬了这一套来好心劝宝玉。
宝玉和湘云虽然有着哥们儿式的情谊,可他们的灵魂毕竟太不一样了。宝玉骨子里是优雅细腻的,而湘云则有太多的须眉之气,我很好奇,这样一个女子,曹公要让哪个男子来配她?按照书中的批语来看,另外一只金麒麟落到了卫若兰手里。
第二十六回,冯紫英说话时有一条批语: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笏叟。
“射圃”是指古代练习射箭的场所,评点者把他与倪二、紫英、湘莲、玉菡等众侠义之士相提并论,想必此人亦有侠风。
我想,只有这样一身侠气的铮铮男儿,才是侠女湘云的“才貌仙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