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翌日,光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六月的清晨已是热浪炎炎。
林远被光糊了眼,正想从床上坐起,但胸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
他微抬起上身一看,竟是只小狐狸。
对了,昨晚我救了一只白狐,这小家伙倒也真会找地方,棉被不睡爬到我身上来睡了。
瞧那白狐的可爱模样,不知梦到了什么,爪子一动一动的,小舌在嘴外挂着,睡觉竟这般惹人爱惜。
林远不敢使劲抱它,只得一手扶着白狐一手撩开被子,轻声下床。
仔细查看了白狐的伤势后,双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白狐的后脊,心想,真光滑啊,比那女子的皮肤还要好摸。摸罢转身向屋外走去。
床上安睡的白狐骤然睁开了双眼,紧盯着向屋外走去的人影,用细舌舔了舔刚刚林远摸过的地方。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然后露出一个邪魅的笑。
林远走到院中,用井水洗了把脸,虽说是炎炎夏日,可这井水还是稍觉有些刺骨,冻得林远的小脸愈加粉红。
原本苍白的皮肤也有了血色,如若不是男儿身,倒真的像那女子般娇嫩。
院子中央坐落着一个小池塘,里面是几尾红鲤鱼,是林远自小养到大的。
池中立着几多荷花,由荷叶拖着花朵,倒像是一位位妙龄少女正在假寐。
院子左边有一石桌,两张石椅,右边种了一排鸢尾花,近门处是一颗樱花树。
此时正是紫鸢尾的开花季,浓郁的香味散发在空气中,盖过了原本清淡的草药香。
林远拿着葫芦瓢从水桶中舀出一瓢水浇灌在泥土上,好让鸢尾花能快速吸收水分度过这夏日。
原本这院中只有一株鸢尾,还是林远在母亲逝后从山上移植过来的,没想到如今竟长得这么繁华,在院中开出了一大丛。
连鸢尾花都比我坚强,我这般体弱,当真是有愧于娘亲了。
浇好了花,林远走入房内将昨日未晒的药材重新拿到院中。搭好竹架,将药材放在架上,尚才去做早膳。
“今日是娘亲的祭日,我可不能迟到,”
林远站在灵位旁喃喃说道。
“我带上娘亲最爱的鸢尾花去看你,孩儿若去晚了,娘亲可别恼我。”
林远用干净的棉布仔细擦拭着灵牌,脸上露出小孩子般淘气的笑意。
擦拭过灵位后,林远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白狐,担心它醒来没有吃食,便从旁处拿出昨晚的肉干放在木桌上。
顿了顿,又怕它不方便咬食,便将肉干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清水泡发后方才放在桌上。
转身之间,林远拿起竹篮,里面放着的都是娘亲最爱的吃食,走到院旁,用手折了几株鸢尾小心翼翼的放入篮子,向娘亲的墓碑走去。
此时风轻云淡,早先的阳光已躲入了云层。
四处鸟叫蝉鸣,风吹起了落叶,林中小屋却显得格外安静,那床上空无一人,原先熟睡的白狐早已不见身影。
转眼正午,天却越发阴暗,想来是要下雨了,我得早去早回,林远不由得加快脚步,风吹动了他的袖衫,发簪也因为跑着变得歪斜。
一路上经过的桃林他没有看一眼,这十年来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了,早已将四周的景色看烂熟记于心。
“呼呼……终于到了,娘亲该等急了吧……”
林远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珠,走到墓碑旁,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墓前,取出篮中的吃食依次摆放整齐,再将鸢尾花轻轻地放在墓碑的最中央,让他的母亲看清楚,今年的鸢尾花开的还是那么好。
“娘亲,孩儿特地做了你爱吃的食物,娘亲可欢喜?”
林远笑的像个孩子,但笑意却不达眼中,徒留惆怅。
“孩儿没有带酒来,一直谨记着娘亲的教诲,不敢饮酒,今日还是以茶代酒,请母亲喝罢。”
说完便倒上一杯茶倾倒在墓前。
四周空荡荡的,林远的心也空落落的。
没有人答复他,换做娘亲在世时,一定会轻轻抚摸他的头说“远儿真乖”可如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本来就没有父亲,现下连母亲也不在了。
面前的墓碑说是墓碑,其实是一块大石,上面歪七扭八地刻着“慈母沈瑶”四个字。
那是林远六岁那年用割草药的镰刀划上去的。
林远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双膝因为跪久了早已麻木,他慢慢用手扶地移动,挪动到那墓碑处,以蹲坐的姿势靠在碑上,好似是靠在娘亲的怀中,脸上带着笑,泪却止不住的流。
那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露出一袭红衣,来人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周身的冷色散发出来,让人不敢靠近。
林远,不准再哭了!
天空说变就变,临近的云朵昏暗地仿佛就要落下来。林远睁开眼睛,用左手轻轻摸着石碑,将“慈母沈瑶”四个字用手指划了一遍又一遍,
“娘亲,孩儿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十二年前那道士不是说……”
林远的话还没有说完,天边便打了几个大雷,闪电接踵而至。
“娘亲,孩儿今日得走了,院中还晒着几味草药,娘亲在世的时候说,生为医者,唯医书和草药是最为宝贵的,孩儿得快些回去将草药收起来。”
林远手撑着石碑慢慢站起来,脑袋还有些晕眩,顾不得太多,必须得拜别娘亲回到林中小筑。
“此番拜别,下次见面时,说不定孩儿就可与娘亲在一起了。”
说罢,便拿起篮子往家中走去。
还未走多远,雨便下来了,雨点一滴一滴地打在林远身上,雨势太大,那雨点就像石头一样,砸得人生疼。
才六月,本就炎热,林远出门穿的单薄,这场雨倒真像是要了他的性命,狂躁地下着。
眼前看不清了,眼皮耷拉着,奔跑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提着篮子的手有气无力地。
果然是天爷想要我的性命啊
蓦然,那摇晃的身影倒在了雨中,一双黑色的锦鞋停在自己的面前,红衣胜血,那人的右腿处好像还绑着什么……
此人是来收我的命吗?
林远想着,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那人抬手,只见周身划出一个结界,将林远围在其中。
他单膝跪地,伸手把林远抱在怀里消失在雨泊中。
怎么能这般轻呢。
南山空谷
“余洵,今日天色渐暗你怎还不归家?”弗华弹琴的手停下问道。
树上的余洵扇风的动作顿了顿,道“我娘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不开心。”
“你已年长,新婚嫁娶是必然之事,为何不开心?”清冷的眸子微微向树上看去。
余洵迟迟不答,右手握着的折扇不堪重负,被生生压变形。
弗华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却不去靠近,等着余洵的回复。
“这城中我的传言不少,有女子肯嫁于我,我理应高兴,可真要那女子嫁给我,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她之祸。”
“弗华,我问你”
余洵左手小臂搭在脸上问道。
“我于你而言,是什么?”
树下之人擦拭琴弦的手并未停下,在坐立如松的姿态中根本看不出,那人的心是在以怎样的速度狂跳。
弗华面色不改,在树上人起身的一瞬间终于说道“知己”
果然,果然是这般回答。
余洵起身的动作停顿,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我们本就殊途,他是一心求仙道的白狐,我是被诅咒命不长久的不详之人,怎可在一起,我这样去问他当真是笑话。
两人皆沉默不语,余洵见状,便从树上跳下。
“小心!”
一个白影从旁站起接住人儿,
“下来为何不知会我一声,这般跳下,你当真是不想要腿了?”
余洵的心快的就要冲破胸膛,双手拽住弗华的衣襟,正稳稳地落在他怀中。
闻着弗华身上淡淡的桃花味,觉得安心。
“不用你接,我可以自己下来,我如今不是幼童,已二十有三了。”
说着就推开弗华,待站到地上,余洵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说道,
“过几日我便是有娘子的人,自然不便与你再多见面,你既当我为知己,该理解。”
怀中的人儿没有了重量,弗华还缓过神来,又听余洵说道,
“弗华,你我相伴十数年,我从未当你是知己……”转身,向山下走去。
罢了,人妖终究没有结果。
余洵的气息还在鼻边,人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你怎能这般决绝,当真是我伤惨你了么。”
弗华的手指掐入掌心,目光随着下山之人一道走远,脸上的悲怜无人可见……
再过两月桃花便要开了,阿洵,你可还会再来?
扶风林中小筑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
床上的人儿额头渗出冷汗,棉被里的手不安分地动着,蓦然睁开双眼,看着这熟悉的地方,
“这是在何处,……我家……”
我什么时候到的家中,方才不是还在给娘亲扫墓吗?
余洵疑惑地撑起上身,又因多日卧床身体软绵绵双手使不上劲,便又跌落在床上。
“你可醒了,连日的高烧身体自然没有力气,先吃点东西罢。”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林远徒然吓了一跳,抬眼向声处看去。那床边木凳上正坐着一人。
红衣似血,面若冷霜,那微微笑着的唇倒不至过于清冷,披散的发丝无任何饰品妆饰,当真是眉目如画。
桌上放着一碗米粥,还冒着热气,想来是才做好不久的。
弗华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床上的人打量他。
“方才你梦呓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你是何人?怎会……咳咳……咳咳”
才说一句余洵便咳嗽起来,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风寒未愈,还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红衣公子所吓。
刚刚的梦?
这十几年来,林远总是做着相似的梦,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只记得两人相依的场景那般熟悉。
“不记得了”
林远微微摇头,只觉得心中烦闷,便用手捂住心口。
“不记得也罢。”
“你风寒入体,高烧不退,昏迷已经两日了,不要说话,先吃点东西吧。”
说着就扶起林远,将软枕放在林远背后,以便他舒服些。
拿起桌上的米粥,舀了一勺,轻轻在唇边吹了吹,确定不烫后,送到林远的嘴边。
林远心中疑惑,见此人确实没有恶意,便张开唇慢慢地将米粥含入口中。
香甜的粥味溢满口腔,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粥了,林远眼底尽是落寞之情。
“是烫了吗?”
弗华不忍床上的人儿伤心,轻轻擦拭着林远的嘴脸,
“我再吹吹”
“不是烫了,是这粥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娘亲”
林远不喜陌生人的接触,但眼前此人动作之温柔好似他们认识许久般自然。
他看着弗华的眼睛,那眸子中的琥珀色竟让他有点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