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娃看言情的时候亚当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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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物〕商隐 同小姐

1997年

那年三月,《惊鸿劫》的电视剧组进到晏摩女子高中来取景拍戏,校方封锁了半个校园供他们使用。

当天所有的体育课都被取消了,学生们还被告知若非必要,课间不要随便跑出教学楼,女生们只好挤满教室窗户看热闹。她们没有等来哪个明星,倒是发现那群剪短发的女演员们很可怜,她们穿着蓝上衣黑布裙、披着白围巾,手抱书本,在导演指挥下,在学校礼堂前面走了一遍又一遍。看看她们那身三十年代女学生的装扮,再看看自己身上可以称之为彩色麻袋的健生牌运动校服,“真·晏摩女生”们简直想从窗台上跳下去。

不明就里的女生认为剧组选择晏摩是因为它有120年的历史,前身是教会女子学校,每栋老楼的每个楼层都有各自的鬼故事,曾经是礼拜堂的老礼堂更是古色古香,是上海市一级文物保护建筑。有点文学素养的女生会骄傲地告诉其他人,《惊鸿劫》改编自著名女作家文秀锦(1921—1988)的同名作品,而她正是我校历史上最著名的文化名人校友,只有第一,没有之一。

陈伊铃就是在这天正式转学到了晏摩女中。

晏中作为市重点排名前二十的学校,中考时每一分破格分价值三万,两分为上限,可入学籍,不入学籍的纯借读费则要十五万,这还只是纸面上的价格。

陈伊铃转进来不花一分钱,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大伯伯是晏摩女中的教务主任,全市特级数学教师,半个月前车祸身亡,身后无嗣。学校为了凸显人情味,就把他在区重点念高二的侄女破格转了过来。

刚到晏摩,新校服还来不及买,她只能穿着旧校服上学,但也不过是另一种颜色搭配的健生牌运动麻袋,毕竟公立学校的学生是逃不脱麻袋时尚风的。

陈伊铃在晏摩上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老师叫同学上去默写文言文片段,点名说,商隐。

下面立刻起了一阵小骚动。

那个叫商隐的女孩坐在教室倒数第一排,站起来时个子高到好像五官隐没在了云层之中。坐在第四排的陈伊铃看到她写字时马尾辫一跳一跳的,校服很可能是普通男生的尺码。过了一会儿她写完了,黑板上一段文字让陈伊铃叹为观止。

语文老师:“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又写繁体字了?”

商隐:“说了很多次,我繁体字都会,还怕简体字?”

老师不愿和她纠缠,说行了你下去吧。

商隐:“我默写得对吗?”

老师:“……对。”

她这才走回到座位上。穿过第四排课桌线的瞬间,陈伊铃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粒痣,芝麻粒大小。

“她好厉害。”陈伊铃对新同桌道。

“余守恒的外孙女。”对方没有想到陈伊铃的特殊身份,直抒胸臆道,“不花钱的借读生。”

但后半句话没有打击到陈伊铃,她完全沉浸在前半句带来的震惊之中。

初中四年用的语文教材,余守恒的文章出现了三篇,其中两篇必修,一篇选修,必修的文章里短的那篇要背诵全文。在理科偏科的初中生最恨的中国现当代作家排行榜里,他位列第三,排在鲁迅和朱自清后面。

但在长寿方面,他赢了另外两位。余守恒病逝于三年前的清明节,也就是1994年,享年76岁。那时候陈伊铃正在读初二,余老作家去世的消息在电台报纸上都发布了,语文老师上课时也说了这件事,有年少无知的初中男生在课后猛拍语文课本说他终于死啦!

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余老作家死没死,他的外孙女都可以进晏摩女中念书。

电视剧组只来拍摄一天就走了,校园又恢复了常态,图书馆开始开放。陈伊铃在区重点高中时就是图书馆常客,但晏摩图书馆叫她有点失望,馆藏不够丰富,内容也很保守,管理员老师似乎认为只有死掉的作家才是世界上最靠谱的作家,死得越久远,就越应该进那个人的作品。但死人未必都合适,知名校友文秀锦的小说作品涉及情爱的太多,图书馆只进了几本她的抒情散文和旅欧行纪,陈伊铃都看过了。

她惋惜地把书放回去,一转身,书架缝隙间的一双眼睛把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对方踮起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惊慌。等那人绕过那排书架走过来,陈伊铃才发现是余守恒的孙女。

“没找到想看的书吗?”

陈伊铃点点头,忽然发现商隐身后的书架上就是长长一排《余守恒全集》。

商隐往两侧瞄了几眼,拉开校服拉链,从裤腰带里拿出挺厚一本绿封面的书,说,推荐你读这本。

这是陈伊铃从未听说过的作家,书名是《青铜时代》,看上去很新很新。一翻版权页,是这个月刚刚出版的。

“真心推荐你看这个,这套书一共三本,黄金,白银,青铜。”

陈伊铃乍一听还以为是《圣斗士星矢》的故事,商隐很快解释说,青铜的这本最厚,讲的是唐传奇里的故事。陈伊铃有些误会,说你是要卖给我?商隐说不不不,是借,免费的,学校图书馆不会进这种书,但我想让大家都知道,就专门在这里守株待兔——你不爱看可以,可别出卖我。说着商隐就把书往裤子里塞。

陈伊铃后来跟她说,那时候的商隐鬼头鬼脑,眼睛贼飘,哪有著名作家外孙女和默写文言文坚持用繁体字的文艺世家女的风范,简直像马路上倒卖外汇券的黄牛。还有把书塞在裤腰带后面的“走私”方式,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商隐此时就会反驳说陈清扬你住口,我这也是为了推广文学事业没办法的事情。

陈伊铃马上会去揪她头发,说不许这么叫我!你外公知道你干这事儿肯定要气死。

商隐:“我外公可不是课本上那个作家,他本人要可爱多了,他要是知道我这么干,肯定拍手称快!”

1988年的访客

余守恒并非商隐的亲外公,他是商隐外婆的亲哥哥,严格来说商隐应该管他叫舅外公。

商隐的外婆叫余书城,生于1921年,比余守恒小三岁,总共结过三次婚,最后一任丈夫死于1960年,那之后就没有再嫁。“十年浩劫”结束后,孑然一身的余守恒搬到复兴公园后门外的兰考路老宅,和妹妹一家同住,直到去世。

余守恒搬来的第二年,商隐就出生了,没过几年她父母便分居,母亲远走美国,父亲去了北京,兰考路老宅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一个女童。在她的童年世界里,舅外公就是外公。

关于余守恒终身未婚的谜团,外面有好几种说法。一说他早年在延安抗大曾有个对象,是个才女,死于敌机轰炸。一说他年轻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同学,后来他去了延安,她留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结果在租界执行任务时不幸被捕,为了革命事业壮烈牺牲。

商隐外婆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余守恒年少时贪玩,爱折腾,爱闯祸,不过有个家里开棉纱厂的富家小姐很中意他。双方家里门当户对,又是郎才女貌,对方都差点来余家提亲了。余守恒也挺喜欢那姑娘,但很看不起女方家里和日本人做生意,1938年的时候毅然决然脱离了大资产阶级家庭,前往革命圣地,那时他刚好20岁。等到他1949年解放后回到上海,才得知当年的富家小姐为了等他回来一直未婚,后来到尼姑庵出家,在抗战胜利前夕患肺炎病故。余守恒觉得特别对不起这个姑娘,遂终身不娶。

商隐听到这个版本的故事时刚戴上儿童团的绿领巾,忽略了故事重点,问外婆:那时候你怎么没去延安呢?

外婆沉吟一声,道,我本来想去的,但你舅外公一走,我父母就提高了警惕,临行前被他们发现了,没走成。

等商隐稍微长大点了,知道舅外公在文化界的定位和地位之后,就越发好奇什么叫“年少贪玩、爱折腾爱闯祸”,毕竟官方资料里这群文化元老都是帮眉目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好像他们一生下来就是这种饱经风霜、看透世事的样子,只有等身著作和一大堆光辉头衔,既没青春期也没逆反期。

余老先生自辩说我也没觉得自己年轻时很闹腾啊,无非就是看看书写写字,拉提琴,看电影看戏看话剧,游泳打球,郊游骑马,跟一个师傅学了两年拳脚功夫,偶尔去百乐门跳跳舞或者下注赌马,唯一的污点就是跟着一个男同学去过一次鸦片馆,纯粹好奇嘛,没几天那个鸦片馆就毁于火灾啦。

在一旁择菜的外婆说还好被火烧了,不然就多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纨绔子弟,少了一个无产阶级文学家。

余老先生绝地反击道你不是也去过四马路的窑子嘛?

外婆说我那是去找我第一任丈夫!

余老先生说你很早就对那地方充满好奇了,我一直都清楚。

两个老人之间的对掐,每次都让商隐知道了很多这个年龄不该知道的冷知识。

平时生活里,商隐很难在舅外公身上找到年少轻狂的影子。诚然,他对吃喝很讲究,每个礼拜都要到郊区钓一次鱼,每次都有所收获,用渔获来烹调他的独门鱼头粉丝汤。每隔三天要吃一顿外婆做的红烧肉,配绍兴太雕酒。商隐从未见过舅外公喝啤酒,他说他这辈子喝过中国很多地方的特产酒,各有千秋,唯独啤酒,必须要喝英国的麦芽酒,比利时的、德国的都不行,他特别爱管青岛啤酒叫德式凉白开。当他牵着商隐的小手在大马路上饭后散步时,会告诉她这里曾经有哪家菜馆的什么菜最有名,大师傅的手艺是多么神奇。

但在上门拜访的客人面前,舅外公恢复了著名老作家的模样,烟也不抽,端着一个白瓷茶杯,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和来客侃侃而谈,客厅所有的酒瓶都被外婆提前收在一个五斗橱里。尤其重阳节和过年的时候,会有贵客莅临,前呼后拥一大帮人,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客人问您老最近胃口好嘛?余老先生提高嗓门回答说好啊,一顿饭两碗玉米粥一个半馒头。站在远处的商隐心想你昨晚做的鱼头汤红得那叫一个鲜艳啊。

贵客每年都来,面孔三四年一换,商隐永远也不会对学校同学说客人的名字,但至少知道了,自己的舅外公是多么了不起,无论名望还是演技。

所以当她九岁那年,那个奇怪的客人登门拜访时,商隐丝毫没觉得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他衬衫、毛衣配蝴蝶结的穿法有点奇怪。在那之前,商隐一直以为蝴蝶结只有男人们参加晚宴时搭配燕尾服才戴。

这个客人和老先生聊了什么,隔壁房间的商隐没听到,她那天晚上有很多作业要写,两个人说话时声音又压得特别低。等她迎来解放时,客人已经走了,客厅的八仙桌上多了两个木盒子和两个棕色玻璃瓶,瓶子有点像小支装的可乐,但要更大一些。

舅外用扳头打开一瓶,往玻璃杯里倒满了浅棕色液体,看到商隐:尝尝?

他找来一根筷子,沾了点液体放到小女孩的嘴巴里,商隐眉头瞬间拧在一起:苦死了!

老先生哈哈大笑,说这就是舅外公最喜欢的味道。

商隐脸皱成一团,回房间去找自己的水果糖了。

第二天早上上学前,商隐在客厅垃圾筒里发现了那两个空瓶子,她捡起来一个研究了下,商标上全是英文,最大的单词是“India Pale Ale”。

至于那两个木盒子,她很久都没再看到。

1997年

和同行相比,晏摩女中的老师可以少操心一件事,那就是早恋。

在其他学校,两个女生手牵手在校园里走,被视为关系要好;两个男生手牵手,被视为“诡异”;异性要是手牵手,在当时会被当场击毙。

晏摩的女学生们经常三三两两手牵手走路,有时还要穿着胳膊肘,再正常不过。要是哪个女生从来没牵手过,那就是孤僻、不善交友的标志。在很多老师的记忆里,商隐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异类,跟谁都不太要好,对谁都瞧不起,包括老师。她倒是有很多天南海北的笔友,每个礼拜要收到全国各地的信件,有时还有邮政包裹,碍着商隐的特殊身份,门口保安都帮她收下,老师也不敢开包检查。但自从陈伊铃转学过来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勾肩搭背的对象,连笔友都不怎么联系了。

极其偶尔,老师们会撞到课间两个女同学开玩笑般的抱在一起打闹,也不会上去喝止这种有失体面的行为。晏摩三分之二的女生是住校生,男老师男校工加起来不到一打,要是管教太严,难保会出变态学生。毕竟,现在不是中世纪了,毕竟,都是女孩子,能出什么事儿呢?九十年代的老师们单纯地想着。

要是她们听到商隐和陈伊铃的如下对话,也不会信以为真:“我当你男朋友吧。”

陈伊铃想都没想就说行啊,反正你都能站着尿尿啦。

住校生每天都要洗澡,无奈学校的公共浴室又老又破,经常有老鼠在排水沟里赛跑。新生往往吓得花容失色,老生后来见怪不怪了。陈伊铃第一次去洗澡时就给吓坏了,商隐说你别怕,不会咬人的,这里一屋子都是未来的母老虎。

为了安抚新同学,商隐就在莲蓬头下给陈伊铃表演了模仿男生的绝活。

陈伊铃看得叹为观止,咬着手指问,你练了多久?

商隐说掌握了秘诀就很快,你要学吗?

陈伊铃决绝地拒绝了。

除了能站着尿尿,商隐的学习成绩也像男生,理科好,文科差,在晏摩女中里显得鹤立鸡群,不,是独树一帜。陈伊铃那个死去的伯伯就是学校为了狠抓数学水平从外校高价挖来的,生前将商隐视为难得的人才。但商隐不太喜欢这个老师,说他上课时曾宣扬狗肉很好吃,周末开的补习班只收男生不收女生,是典型的重男轻女性别歧视。

陈伊铃听了之后说,哦,我其实和这个伯伯来往不多。

那时她已经啃完了青铜和黄金,正在看《白银时代》,知道未来的世界都是银子做的,容易留下半真实半虚假的牙印。个子比她高出快一个头的商隐,就像书里那个恐龙般的男主角。陈伊铃就问这个“男朋友”,为什么你外公是那么有名的作家,你却语文那么差?

商隐说就因为是名作家才看不懂语文课在考什么,我初中就拿课后练习给他做过,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词汇替换,他全做错了,拿过课本一看,自己的文章都是被删节和修改过的。

陈伊铃愤慨道真是操蛋。

商隐说,是啊,真操蛋。

看完时代三部曲之后,陈伊铃向商隐宣布了她心藏已久的计划——写一部以民国时代晏摩女中为背景的小说,小说主角的原型就是文秀锦,陈伊铃最喜欢的女作家。

以前都是陈伊铃眼睛睁得老大看着商隐,这次终于倒了过来:“你了解她吗?”

“啊呀,是虚构的小说,又不是人物传记。”

商隐回过神,说哦她的书我倒没怎么看。

陈伊铃连自己的笔名都想好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真名有点土,源自1979年高考作文的题目“改写《陈伊玲的故事》”,也就是商隐和她出生的那年。她想把笔名叫“乐赏心”,赏心悦目的音乐,“乐”和“悦”又可以同音。

商隐问,那你女主角的名字想好了吗?

陈伊铃说没有,我想给她起个特别的名字。

商隐沉默了很久,说,你想特别对吧?不如就叫同小姐吧,同学的同。

“同?有这个姓吗?”

“反正也是虚构的故事呵。”商隐用手指刮了一下对方下巴,“没人会在意真假。”

1991年的礼物

商隐12岁的生日礼物什么都不要,只想要看一下那两个木盒子。

年轻时经历过日机轰炸和抗美援朝的余老先生熬不过这个小姑娘的纠缠,趁着家里其他人不在,和她订立了规矩,两个木盒,她只能选一个打开看。

面对桌子上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商隐抬头看向舅外公:该选哪一个?

舅外公说,随便。

小姑娘犹豫了半天,指了指左边的那个。余老先生接下去的动作不是去取那个盒子,而是先把另一个盒子拿进自己屋子,然后回来,打开商隐选中的盒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从左往右翻的本子,纸张暗黄,边缘毛糙,略显斑驳的封面上是红色繁体字的“中国公学中学班笔记本”字样。每翻开一页,都叫人担心那张纸会不会碎裂下来。

在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看来,这是一本无聊透顶的笔记本,每页上都是一个人的签名,不是毛笔就钢笔,下面的落款时间倒是颇为古老,最早是从1908年开始。但那些签名的人,商隐一个也不认识。除了中国人,里面还夹杂着几个老外。

“这人是?”她指着其中一个英文签名问,落款时间是1923年。

“泰戈尔。”

商隐毫无印象,过了一会儿又问那这个呢?

“萧伯纳。”

“这些都是谁?”商隐问,发现有几页纸还被仔细地撕掉过。

“早先的文人。”

商隐翻来翻去,觉得没几个名字是认识的,何况还都是繁体字。有趣的是,凭着她对数字的天生敏感,发现这些签名的落款时间到1953年停过一小段时间,直到1957年又开始了,到1979年又停了,之后过了很久很久才出现了最后一个签名,在1987年。

“最后这人是谁?”

“本子的上一个主人。”

“当中隔了很久啊?”

“因为她晚年已经放不下身段问其他人要签名了。”

“身段?是什么?”

“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舅外公知道她看完了,小心合上本子,放回内嵌丝绒的盒子里,盖上盖子,讲,今天你看到的,绝对不可以说出去。

商隐觉得失望和后悔,问那另一个盒子里的是什么。余老先生说那个嘛,是本子主人的遗作,不过要等你过20岁生日的时候才能看。小女孩觉得20岁生日那将是何其遥远的事情。她后悔自己选了左边的盒子,内容如此无趣。

这个错误的观念直到她初中一年级时加入文学社之后才被彻底颠覆,因为指导老师上课时提到的好几个大作家的名字怎么那么眼熟,就去问语文老师借了一本相对通俗易懂的现代文学史的书。翻完之后语文老师见她脸色不对,开玩笑地问怎么啦?你是不是发现曹雪芹写的后半部《红楼梦》了?

商隐想起舅外公对她的叮嘱,摇摇头,放下书走出了老师办公室,但马上又回来了,问,哪里可以看到文秀锦的书?我们学校图书馆有吗?

语文老师说你去新华书店看看吧。然后不忘职业操守地补充说,她的小说你这年龄看为时过早了。

商隐哦了一声,又走了。

语文老师知道余守恒的外孙女是不会听自己的劝告的。

1997年

晏摩女中被电视剧组拿来当取景地的老礼堂,每年要花不少钱来修缮和保养。除了古典造型,最著名的就是礼堂内部的复古木叶吊扇,以及朝东的那一排彩色的玻璃窗。这些彩色玻璃都是很久之前从国外进口的,纯原装,每一块都价格不菲。当东方的阳光透过五彩玻璃照进礼堂时,看过的人都说,终身难忘那样的景象。

这些宝贵的玻璃经历了战火和革命、骚乱和浩劫,幸存至今,终于在建校一百二十周年之际、分管教育的副市长莅临参观的前夕,被人打碎了一块。

学校领导急得抓破脑袋,这时候上哪里去买货真价实的替代品呢?就算联系到国外供货商也来不及了,副市长还有两天就要来了。关键时刻,教务主任盛赞跟上司说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无非就是买一块普通玻璃,用彩色油性笔涂上颜色就行了。盛赞在大学时代学过一点美术,这种纯色块涂抹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和脑袋一样大的胆子。国产玻璃装上去之后,远看毫无破绽。反正大领导们只是过来逛一圈,讲讲话,题题字,又不是来研究建筑艺术的。

校庆当天终于平安糊弄了过去。

但破坏学校财产和市级保护建筑的丧心病狂的罪魁祸首不能轻易放过,学校政教处几乎是把住校的女生全部询问了一遍,几乎要连女生浴室的耗子们也给拷问了,可惜还是没能抓住真凶。

谁能怀疑到著名作家余守恒的外孙女头上呢?

起因是陈伊铃进了晏摩之后理科成绩一直跟不上,上星期的月考位列全班倒数前十,心情郁闷。商隐从家里偷偷带来一小瓶黑方威士忌,晚课后陪她在草坪上聊天。陈伊铃其实没怎么喝,大部分黑方都是被女酒鬼商隐干掉的。商隐没醉,但为了让陈伊铃发泄一下情绪,教唆她捡起小石子投向草坪后面的老礼堂。

陈伊铃力气小,底气弱,石子砸在水泥地上。商隐说你不行,看我的。玻璃碎了之后,商隐愣在原地,是陈伊铃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她的手一路猛跑。

那天晚上商隐久久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梦到一群神父和修女追着她,要把她架到火堆上和圣女贞德作伴。

唯一怀疑过她俩的人是盛赞。第二天两个女生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上课,在课上直打哈欠。盛赞看看商隐,再看看陈伊铃,说,你们俩昨晚干什么了啊?那么夜不能寐?他说这话时眼神里的信息量很丰富,因为他刚刚帮领导出谋划策过彩色玻璃的事情。

下了课,陈伊铃悄悄问商隐,盛老师会不会发现了?

商隐说你放心,他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告发。

“为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

盛赞也是晏摩女中的活传奇之一。1961年出生的他在家里排行老大,74到76年第二波上山下乡高峰时,他适时得病,最后是二弟替他去插队。1980年他考上中文专科的师范班,83年毕业,在一所普高工作了四年后结婚,对象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女学生。因为是已婚男教师,业务水平也不错,28岁时调进了晏摩,还评上了中级职称。进来两年不到他就和妻子离了婚,理由之一是前妻只有高中文化。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味,过了两年,盛赞娶了一个本科学历的姑娘。她是晏摩毕业的,回母校做讲座时认识了英俊风流、谈吐儒雅、三十一枝花的盛老师。大家本以为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画上了圆满句号,谁知去年这第二任妻子跑到日本去打拼了,不久就提出了离婚,盛赞再度成了单身汉。

引用他同事的刻薄评论来说,盛老师现如今是蓄势待发。

盛赞虽然情场失意,但职场上春风不断。第二任妻子前脚去了日本,他后脚就成了全市最年轻的语文特级教师,升任晏摩女中语文教研组长。陈伊铃的伯伯死后,又接过了教务主任的位子,满打满算他现在才37岁。

晏摩很多女生都深信不疑三点,一是盛老师至少能活到80岁,二是他很可能再度娶学生当老婆,三是如果他没做到第二点,也许能活过100岁。

大家对盛赞的长寿很有信心。他每天早上起来先要静坐吐纳半小时,三餐准时,吃鱼不吃肉,晚饭只喝粥,饭后必散步,睡眠保证七小时。不沾烟草,每星期只喝二两黄酒,还必须是花雕,因为太雕里糖分太多。这种老年保健生活使得盛老师看上去只有27、28岁的样子,他那个上山下乡吃过很多苦的二弟有一次来学校找他,旁人一度以为这是盛赞的叔父辈。

商隐说,盛老师那么年轻,也有可能是以前吃了不少田小娥的红枣。

好在当时看过《白鹿原》的女生不多,很多人不懂典故,这话才没传到盛赞耳朵里。但陈伊铃是看过的,说你怎么那么粗俗啊,怎么不说是潘金莲的葡萄。

商隐猥琐地大笑三声,说你别这样,我还是喜欢您温良恭谦的样子。

陈伊铃一直弄不太明白,商隐为什么总是很抵触盛赞。

她转到晏摩没多久,申请加入文学社。九十年代属于下岗工人和经商潮,很多作家都下海做生意去了,校园里的文学社人才凋零,身为指导老师的盛赞很欣赏陈伊铃的热情和干劲,破格提拔她当副社长,负责培训高一社员。商隐立刻就跑去质问盛赞,说我以前就自荐当社长,你没同意,为什么陈伊铃一来就破格了?盛赞说陈伊铃在以前的高中就是文学社社长,他们的社刊做得一直不错,陈有工作经验,为什么不能破格提拔呢?商隐说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了,这时候当副社长有什么意思?

盛赞问,你这是在教我怎么当指导老师?

商隐不说话。

下一次文学社社员交习作的时候,商隐被叫到盛赞的办公室。起因是她交的那篇习作不是盛赞布置的题目,而是一篇自命题小说,讲的是俄罗斯沙皇时代一个贵族家的家庭教师勾引贵族女儿的故事,小说题目很中国风,叫《一树梨花压海棠》。

盛赞把文章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问,什么意思?

商隐说我写得很浅显易懂。

盛赞按了按太阳穴,说,看来跟你说不通了,叫你家长来吧。

商隐说我爸在北京工作,我妈在美国当访问学者,舅舅到四川出差,爷爷家和我们断绝了来往,外婆七十有六,外公和舅外公都在骨灰盒里,您要叫哪个来学校?

盛赞强压下一口恶气,缓缓道,等你舅舅回来吧。

商隐哦了一声,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折回来了,说,盛老师,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除非我死了。

1994年的遗嘱

余老先生没等到商隐的二十岁生日就去世了。

纵观余老一生,分外蹊跷。四五十年代是他成名的时期,写作速度和产量惊人,六七十年代自不必说,八十年代开始后,老头就很少动笔了,连回忆录都不写。商隐初一那年,正值她们学校百年校庆,校方软磨硬泡,余老先生才答应给写一段贺词,马上就被收录进了学校的精美纪念册。家里也没有余老自己的作品,全是别人的书,以及一些他托人从国外弄来的原版作品的珍本,平时是不允许别人碰的。

公开场合的活动更不用提了。1982年退休后,他经常跑去各地会老朋友,故地重游。1990年开始他腿脚不好,只能老实待在家里,最多去远郊的鱼塘钓鱼。那些找上门来的讲座、纪念讲话、会议、作序等各种邀请,余老先生也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统一的借口就是身体不好,各种大病小病时常折磨着他。这给很多人一种余守恒老先生在跟病魔作斗争的错觉。其实他每顿晚饭都要喝酒吃肉,一天半包烟。

曾经在出版社工作的颜必行老先生是少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是唯一能和晚年的余老先生坐在一起吃肉喝酒抽烟的朋友。有一回两个人正在那里逍遥,忽然有访客不期而至,是他以前一个学生。两个老头手忙脚乱地做掩护工作,把酒菜撤下,颜老师从院子那个门撤离,余老先生躺到床上,商隐给他拿来纸巾擦掉嘴角红烧肉的痕迹。但一屋子烟味没办法立刻驱散,商隐的外婆很无奈地点燃一支烟,说,算我头上吧。

商隐这才知道外婆也会抽烟。

客人进来之后,对外婆说,啊呀,余老先生身体那么不好,您还抽烟?

余老憋着饱嗝,在一边咳嗽了一下,说,没事,没事,谁都有郁闷的时候。

外婆说行,不抽了,我给你熬玉米粥去。

“为什么您对颜爷爷不隐瞒?”有一次商隐问舅外公。

“当年就是他拖着我去鸦片馆满足好奇心的。我俩之间没有秘密。”

不过在去世前的那一年时间里,他的健康状况是真的恶化了,烟酒全戒,一日三餐都要吃他最恨的玉米粥,大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休息。商隐觉得老人非常可怜。余老曾经说过,他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抽完最后一口烟卷,吃掉碗里最后一块红烧肉,喝干杯子里最后一滴,这时候死神推门而入,对跷着二郎腿、红光满面的余守恒说,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这是另一种勇士的死法,像盛赞老师这么懂养生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老人在1994年的清明节过世,备受瞩目的追悼会举行之后,颜必行老先生带来了余守恒生前立下的遗嘱。内容很短,他所有的作品版权和版税收入全部归了妹妹余书城,如果她也去世,则转到商隐身上;他那些珍本书,留给余书城的儿子陈一鸣,也就是商隐的舅舅,并希望他在自己过世后搬回兰考路,照顾年迈的母亲;私人文件、书信全部销毁;院子东南角泥土下面埋着一坛绍兴黄酒,送给颜必行。

“其他东西你们看着办吧。”这是遗嘱最后一句话,不提自己的一生,不提文学和写作。

商隐问,那两个木盒子呢?

外婆和舅舅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外婆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个。

商隐说不行,舅外公答应过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就让我看完。

外婆说你舅外公已经死了,现在是我做主。

商隐:凭什么?

外婆没说话,舅舅陈一鸣走进老先生生前的房间,过了一会拿着一封信交给商隐。女孩隐约觉得信封眼熟,似乎是多年前那个蝴蝶结客人连同两个木盒子一起带给舅外公的。这封信比那个签满名字的笔记本要新多了,钢笔繁体字,竖排。信的大意是,自己知道来日无多,特地托人将两件东西交付虽无兄,一件是她小叔年轻时的笔记本,上面是当时很多文坛大家的签名,这个虽无兄年轻时就见过,后来上面又添加了很多名字,权当做个纪念;二是她自己写的最后一部小说,半虚构,半真实,是年少时在上海的生活纪闻,因为涉及诸多真实人物,她十分犹豫要不要发表。书稿交给余兄是最放心的,如果他要出版,必须是书中当事人全部过世后。如果不愿出版,则随意处置。

信的落款是文秀锦。

虽无,是余守恒年轻时给自己取的字。

商隐看完信,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她长出一口气,说,现在当事人都过世了,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外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烟,讲,谁说的,我还没死呢。

商隐:你也在书里?你认识文秀锦?!

外婆说我当然认识她,我和她是晏摩教会女中的同学,没有我,她怎么认识你舅外公?

1997年

这年的期末考之后,暑假第一天,陈伊铃到商隐家做客。

从小到大,商隐都没有带同学回家来吃过饭,陈伊铃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人。

外婆看到这个女生的时候,瞬时就明白了外孙女前几天为什么忽然想到要去剪短头发。看来是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剪的。但论新发型的效果,外孙女稍逊一筹。

高中生不能烫头,两个女孩就用最笨的办法,把头发末梢绕着原子笔卷上几圈,卷上三个小时,卷发效果就出来了,能保持个把小时,足够在镜子前臭美一番。

商隐卷完后问外婆:像不像你们年轻时代的风格?

外婆说我们那时候的妓女才这么弄。

商隐不要脸地哈哈大笑说不像现在的妓女就行。

但在陈伊铃面前,外婆还是给足面子的,尽管陈一鸣不在家,她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并且在饭桌上努力克制自己的倾诉欲。

陈伊铃父亲是音乐学院副教授,母亲是越剧团的国家二级演员,条件不错,家里请了保姆和一个专门烧菜的阿姨,但她仍十分赞叹商隐家饭菜的精致,认定外婆的手艺甩开自己家阿姨十条街,堪比外面菜馆的大师傅。

商隐讲还不都是被我舅外公那刁钻的嘴巴给逼出来的。

外婆本来想告诫陈同学若干关于家庭保姆和主人桃色绯闻的活生生的残酷案例,但终于忍住了,维护了晚饭的世界和平。

吃过饭后商隐带她看了舅舅交易的那些首版珍本书,全是国外原版,价格均以英镑或美元计,随随便便就是三位数起板。当年那些余老先生的珍本书一传到陈一鸣手里之后,马上就被拿出去交易了。买进卖出,有点像股票。舅舅脑子很活,眼光也准,余老先生没看错人。

陈伊铃说要是国内作家的书也有珍本交易就好啦。

商隐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知道玩古董字画和珠子石头。

那天晚上陈就住在商隐家,两个女孩共享一张床。她们悄悄喝兑了健力宝的伏特加。

商隐喝了酒就话多,跟陈伊铃说外婆的故事,讲她年轻时漂亮又大胆,16岁去给刘海粟的学生当人体模特,后来以讹传讹,传成她给刘海粟当过人体模特。但已经相当厉害了,要知道那可是解放前,一个资产阶级家的小姐脱光了给人画,要什么样的勇气?余守恒去了延安后,她很快被父母逼着嫁给一个军官,但一直生不出小孩,被婆婆和小妾欺负,一度想到自杀,被军官的司机救下。离婚后跟一个画家同居过一段时间,就是画她人体的那个画家的朋友,两个人快要结婚时解放战争即将结束,画家撇下她跟着家族逃去台湾,淹死在太平轮上。解放后她嫁给米店工人陈安,也就是商隐的亲外公。没几年就生了一子一女,本来想取名叫解放和红旗,外婆说我的孩子不能跟汽车一个名字,就叫一飞和一鸣。姐弟俩还没上小学,外公就挂了,此后她就没再嫁人。吃了很多苦,总算两个小孩都没早夭,都挺有出息——光说事业不说家庭的话。

陈伊铃听得叹为观止,实在难以把这段经历和刚才那个牙齿掉光、光靠牙床来吃饭的干瘪老太太联系起来。

伏特加的酒劲上来后面对面疯狂甩头,用飞舞的头发梢和对方决斗。商隐用力过猛,脖子一度抽筋别住,好半天没缓过来。她只好歪着脖子和陈伊铃讨论那部关于文秀锦的小说《同小姐》,讨论同小姐在故事里最爱的究竟是青梅竹马、同情革命的富家公子,还是浪漫风流的贫穷作曲家,抑或眼神危险的青帮弟子,四处漂泊的混血儿海员——以及,同小姐怎样和自己未来的丈夫在喧哗狂欢的舞厅里一见钟情。

对这点陈伊铃略有疑义,说为什么所有受欢迎的爱情故事都要一见钟情呢?

“难道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不太相信吧,我觉得日久生情会更加稳定,你很相信吗?”

“我相信,真正美好的东西能超越时间的长短,我们都迟早会爱上的。”

最后她们都困了,耳朵里各塞一枚walkman卡带机的耳机,在Chuck Berry的音乐中慢慢合上双眼。

一个睡得很好,另一个彻夜未眠。

陈伊铃来做客之前,商隐已经去陈家玩过一次,不过没有住在那里。她在陈伊铃的书桌玻璃板下面看到了自己的漫画像,头特别大,双眼有神,鼻尖一粒小痣,一手提着酒瓶,一手勾着一个小小人的脖子。小小人没有五官,比“商隐”矮一个头。

商隐说这个小人是你吧?哈哈哈哈,为什么没有脸?陈伊铃故作自恋道,我无法描绘出自己的美貌。商隐说这事儿交给我好了,来,给你先描个胡子上去。说完两人打成一片。

坏征兆是,陈伊铃上洗手间的时候,商隐随意翻了下她桌子上的各种本子,结果在文学社每周随笔的作文本上发现了盛赞给她写的文章点评。陈伊铃两千字的文章,盛赞在下面写了将近一千字的评语,好的字句,有问题的字句都勾了出来并配以说明,可谓不厌其烦,比金圣叹评《水浒》还仔细。而商隐交上去的文学社作品,除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盛赞给的就是一个“阅”字。

陈伊铃的每篇文章,盛赞都是这么认真对待。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商隐看看睡在身边的女孩,知道到了必须要做出决断的时刻。

第二天,两个女孩到大中午才起床,外婆已经做好了早午饭。趁着老人家又回去厨房忙活,商隐飞快地回到房间,拿出一个木盒子,塞进陈伊铃的书包,再坐回八仙桌边端起菠菜粥,对一脸诧异的女伴讲,盒子里的东西很珍贵,借给你几天,务必明天再打开看,而且要对任何人保密。

商隐知道她明天就要跟着父母去外地旅游,回上海要三四天之后。

陈伊铃不知道盒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看着商隐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

下午,当客人离开之后,商隐回到床上好好补了一觉。

昨天夜里,为了斟酌写在那本古老的签名本最后一页上的那段话,商隐苦思冥想了很久。

好在她是用铅笔写的,文秀锦和她小叔的在天之灵,应该会原谅她这个大逆不道的举动吧?

1995年的中考志愿

外婆太会藏东西了。

舅外公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商隐趁着外婆不在时悄悄搜遍了家里每个角落,找到了小学起就失踪的明星粘纸、一张藏起来的语文考卷、几颗塑料BB弹和若干蟑螂木乃伊,就是没发现那两个木盒子。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外婆往她的泡饭里夹了一筷腐乳,说,死心吧,你找不到的,还不如好好用心念书,今年就中考了。

74岁的老太明察秋毫,外孙女在干吗,她十分清楚。

商隐没搭茬,硬生生吞下一整块咸咸的腐乳。

舅舅陈一鸣已经搬了进来,把一切看在眼里。有一次帮外甥女默写英文单词的时候问她,想不想给你点木盒子的提示?

商隐怔怔,问,你知道在哪里?陈一鸣说不知道,但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商隐说我也能猜到,不用你帮忙。舅舅笑笑,重新叼上烟斗,一脸高深莫测。过了会儿,商隐问:“木盒到底还在不在家里?”

陈一鸣说当然在,你外婆经历了那么多,早就不相信眼泪,不相信口号,也不相信银行和保险箱。

“在就好,我迟早会找到的。”

这番对话过去不到一礼拜,转机就来了。外婆因为甲状腺开刀,在医院住了快一礼拜,由陈一鸣负责陪护,期间家里的伙食需要商隐自行解决。那个星期天中午商隐不想出门买吃的,泡面也吃完了。好在家里刚买了一个电饭煲,煮饭很方便,她就想煮点米饭配着斜桥榨菜对付一下。

在厨房里盛米的时候,商隐手里的小碗在米缸深处磕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

事后商隐很佩服外婆的英明神武。老太知道外孙女是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会做家务的独生女,在学校里做值日生能气死劳动委员,就算她把房间、客厅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想到去厨房米缸里搜查,因为她平日里走进厨房的唯一动力就是晚上肚子饿了找剩菜解馋。而外婆每天醒着的时候有一半时间是在厨房为她的一日三餐忙碌。假如没有在米缸里发现用塑料袋包好的木盒子,商隐一定连米都不会淘,直接放进电饭煲里加水去煮。

一个木盒里是签名本,另一个木盒里是文秀锦的遗作。

为了看手稿,商隐一天都没吃饭。看完之后,她更没胃口吃饭了。

商隐终究养成了基本的耐心,没有直接跑去医院找外婆,而是等着她出院回到家。商隐也不顾老人刚动完手术不久,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把两个木盒往桌子上用力一放,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外婆。外婆睁开眼,看看盒子,再看看目光锐利的外孙女,说你要是换身绿军装带个红臂章,我就算是回到六十年代了。

女孩不理会她的嘲笑,一指木盒:“我都看到了。”

文秀锦的文章里,唯一写到的那对兄妹出生在法租界的一个大户人家,哥哥是个很双重性格的人,外表看上去像纨绔子弟,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接触深一点的话会发现他有理想有抱负也有才气。小三岁的妹妹也一样,看似大家闺秀,实则内心狂放不羁,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敢想都敢做,喜欢和画家作曲家交朋友。她作为文秀锦的亲密好友,好几次袒露过心声,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和哥哥两个人离开这座城市,冒充夫妻在每个陌生的地方都住一年,然后搬走,就这样去遍世界上每个国家,最后在南洋的种植园度过晚年。妹妹不光是这么说说,她还悄悄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出去卖掉,为自己的大计划积累资金,而盗窃的替罪羊自然是那些可怜的下人。

商隐:“她写的这个妹妹……真的是你吗?”

外婆刚要开口,一旁的陈一鸣阻止了她,说你刚开好刀,少讲话,我来说吧。

舅舅告诉商隐,文秀锦是外婆当年在晏摩女中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经常到对方家里玩,两个人还一起合写过剧本什么的,不过没完成。外婆的秘密,文秀锦都知道。外婆三番几次从家里偷东西,害得好几个佣人被解雇,当然不可能一直得手,有一次终于被父母逮住了,但她硬是没有交待这么做的原因,被打了一顿,关了一个月禁闭。余守恒知道事有蹊跷,就去问文秀锦。文秀锦获知外婆被打得很惨,就没能守口如瓶,都说了出来。余守恒本来就因为纱厂老板女儿的婚事问题头大如斗,这下在家里更待不住了,外婆禁闭还没结束,他就约了一个好友跑去参加革命了。

为了这件事,外婆和文秀锦断绝了来往。直到解放以后余守恒回到上海,文秀锦和外婆才又渐渐和好。文秀锦五十年代初去香港,签证什么的还是外婆托朋友帮她办的。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后来住在一个屋檐下,余守恒都没跟自己妹妹提及过当年这件事,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唯一的痕迹是外婆给子女起名,陈一飞,陈一鸣。余守恒年轻时给自己起的字是“虽无”,源自《韩非子·喻老》里“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这句话。

文秀锦也在小说里留了线索的。那对兄妹姓同,妹妹就叫同小姐。同的古字写作“仝”,同小姐等于仝小姐。

“仝小”合起来,是“余”。

陈一鸣讲完,商隐早已坐到凳子上,脖根出汗,宛如做了一场大梦。

“商隐现在也看过了,这书怎么处理?”舅舅问自己母亲。

老人几乎都没思考几秒钟,就宣布:“烧了吧。”

“不行!”商隐一跃而起,“这是文秀锦的文章啊!她托付给舅外公……”

“他又交给了我,所以我有权处置。”

“他遗嘱里又没写!”

“那你是要和外婆打官司吗?为了一部死人写的小说?”外婆摸了摸裹纱布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都不太喜欢文人,生前各种笔墨官司,临死还要留个说法让后人嚼舌头,哎,写这些个陈年往事的干吗呢。”

商隐手发抖,说,你真要是烧了,就是文化罪人。

外婆说这个罪人我也当不了几年啦——小说烧了,另外那个盒子交给你保管吧,希望你别成了文化罪人。

舅舅已经从洗手间里取来一个铜盆,和书稿一起拿到院子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手稿一角,扔进盆里。火柴很长,烈焰有余,被他拿来点了一锅烟斗。

铜盆是外婆清明冬至拿来烧纸钱元宝的,著名作家文秀锦这部未发表作品的唯一手稿就在这个盆子里发光发热,享受锡箔纸一样的待遇。

外婆站在边上,叹口气:“哎,我从来就不太喜欢她写的东西,太细腻,针尖上雕花,吃不消。”

商隐:“那她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是好她朋友,应该支持她。”

“那舅外公……你什么时候才放弃那个念头的。”

“你以后会明白的,念头这东西,没长度,没分量,药性无穷无尽,不管自己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条件实现,你都可以常把它拿出来念一念,像吃了一杯好酒,抽了一根好烟,睡了一个好觉,为什么要放弃呢?要知道,你舅外公,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最有才气的男人。”

陈一鸣听到这里,喷了个圆圆的烟圈,走进屋子。

外婆接着道:“知道你舅外公离家出走后,我哭了两天两夜,当时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我父母去世我都没这么哭过。没想到他没死,回了上海,还是有名的作家,再后来居然又和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所以他走的时候,我没怎么哭,因为觉得自己是赚到了,每一天都赚到了,还哭什么呢?”

终于,稿子烧完了,文字和回忆一起变成灰烬,可以散到空气里,无影无踪。

外婆转身:“进去吧,外面冷。”

商隐蹲下去,用手拨弄了几下余烬,说,我也要去晏摩女中。

1997年

陈伊铃曾经在商隐面前展示过自己看手相算命的三脚猫本领。半吊子陈大仙拿着商隐的手端详半天,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说你生命线有点短啊,你看我的,是不是挺长。

商隐说长有什么好的,目睹自己乳房下垂满脸老年斑的样子嘛?

算命之后不到半个月,陈伊铃一家三口趁暑假出去旅游,小轿车在高速上出了意外。开车的父亲重伤,坐在后排的母亲轻伤,坐在副驾驶座的陈伊铃当场殒命。

追悼会上来了很多老师同学,盛赞带队,不见商隐。

这年暑假,商隐没出过家门,基本就待在自己房间里。外婆什么也不过问,准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商隐会趁其他人不在时把食物端进房间。偶尔几次上厕所时被撞见,头发都是好几天没洗的样子,脸色苍白如幽灵。每个礼拜会有一天,外婆即便没事也要出一次门,过了大半天才回来,此时商隐已经使用过了浴室,留下脏衣服在房门口。

老人嘴里没牙,心里却有把握。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晚上,舅舅敲开了她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个木盒。据陈母说,陈伊铃当时带着这个盒子出去旅游,说过是商隐借给她的书,所以整理女儿遗物时,打电话到余家,请他们取回。盒子被陈伊铃用红绳子扎起来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书。

舅舅把盒子交给商隐时,绳子已经不见了。商隐打开,取出那本意义重大、历经磨难的签名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什么也没有。

商隐把其他书页都翻遍了,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逝者的签名。再回头仔细研究最后那页,纸面上有铅笔写字的印迹,应该是被人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的。

她抬头看看陈一鸣,陈一鸣叼着烟斗也看看她,一言不发。

“就这些?”

“她妈妈就给了我这个。你们小姑娘的事儿,我老男人不懂,我只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该随便借给别人。”

“人都没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可你还活着,仍旧可以偷我的威士忌和伏特加喝,可以继续跑到马路尽头阿三家开的杂货铺买香烟,继续读你的阿赫玛托娃,继续想一想你的念头。”

“我就知道你都知道。”

舅舅把玩着烟斗,说你舅外公有次和我喝酒聊天,谈起中国人的老规矩,最奇怪的就是“死者为大,不要说死人坏话”。他说人既然已死,便宠辱不惊、什么都无所谓了,没办法吹牛撒谎也没办法抵赖狡辩,不用担心他一纸诉状或者找你决斗,这时候的评价才是最有意义的评价。人固有一死,批评要留在活人心中流传下去,给后人启示,总不能留给子孙后代都是些假东西,有本事好话坏话一起都给灭了,就当这个人没来过——当然,这说的都是名人,你我这样的,都是小灰尘,的确就像从没来过。

女孩把本子放回木盒,盖上盖子,讲,我不想再念书,也不想考大学了。

“靠版税活一辈子?”

“没想好,反正不想再上学了。”

陈一鸣说也好,我们家读书人够多了,结果书读得越多,日子越过不好,你好歹可以试试看别的穷途末路。不过这事儿你要好好想想,等暑假结束了再决定。

商隐叹道,我们家的人都是怪物。

“只有你是,只有你。”舅舅起身打开房门,“不过我想,做个怪物也没什么不好。”

那个晚上,商隐最后一次进入梦乡,之后她就开始了漫漫的失眠生涯。

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夜里,她一共做了两个梦。

一个是梦到清明节前的清晨,她站在舅外公的床前,老人从时断时续的昏睡中醒来,对女孩说,外公想喝一点黄酒,一点点就好。商隐知道医嘱是不要让他接触酒精,但看上去舅外公很清醒也很有精神气,是最近半年来前所未有的。附近的菜市场在重建,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买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女孩飞快地跑出门,在马路尽头阿三家的杂货铺里买了一瓶花雕,在一次性纸杯里倒了一指宽的酒液。喝下去以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终究不是太雕啊,不过,也知足了。

喝完酒,又喝了点保健的药水来掩盖酒味。为了防止被外婆发现,她把杯子和剩下的酒都藏在自己床下面,想着哪天老人精神再好点了,可以再给他喝一点。

但舅外公再也没有喝酒的命了,当天晚上,他就患了急性中风,被送到医院,可惜抢救无效。

追悼会开过之后没多久,商隐就把酒瓶和杯子扔到了马路上的垃圾站里。

第二个是紧接着第一个梦的。她扔完酒瓶,忽然就走到了晏摩女中的草坪上,大草坪有个吓人的传闻,住宿的女生们常说自己半夜在那里走着走着,总觉得草坪边那些石像雕塑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看。陈伊铃站在那里等着商隐,却一点也不害怕,说你可来了,快走快走,我们要去揭开谜团。

陈伊铃那时候老关心教室办公楼楼梯的故事。那个旋转楼梯,据说走上去和走下来的楼梯节数是不一样的。楼梯是白色的,很多年都没换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原来是个炮台。商隐就和她在台阶上来来回回走,果然不一样。商隐牵着陈伊铃的手,小心翼翼又走了一遍,终于发现了端倪。原来是楼梯最上面一个台阶特别小,有点斜,往往走下来时有点错觉就不算台阶了。

两个女孩蹲在那里,戳一戳那个很小的台阶,确定不是幻觉,便有些失望。陈伊铃说搞了半天居然是这样子的,没意思,哎,前几届的女生也真是笨蛋。

商隐忽然感到一阵乏力,四周闪起盈盈白光,脑子也越来越沉,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醒来,回到那个没有陈伊铃的世界里去了。梦中的陈伊铃诧异地看着好友像个气球一样飘了起来,顿时愣在那里。鼻尖有痣的女孩渐渐虚化,象阵烟一样即将消失,但声音还在楼梯上空徘徊:

“可是,你不觉得它也很厉害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被人忽视,却成就了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