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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着扫墓大部队下了乡间公交车。上午十点,天色阴沉如傍晚。气象预报说中午开始下雨,三人都备着伞。
余守恒四周年忌日,这种天气很应景。
清扫,摆祭品,取纸钱,全都由佝偻的老太和微微谢顶的中年男子来完成,少女就站在一旁看着。也许昨晚没睡好,也许昨晚根本没有睡,女孩黑着眼圈,在来的路上无精打采。老太和男人布置妥当,她眼神才活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绍兴产的香雪酒,打开盖子,放在舅外公的墓碑前。
老太犹豫了下,还是拿出那盒双喜烟,取三支,由男人点着,呈扇形摆在地上。
上完香,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用心灵感应就能与逝者沟通。烧纸钱时,老太嘀咕了一句“外孙女再三个月就高考了”,便再无话。远处传来鞭炮响,还有吹鼓乐声,应该是哪户人家在做三周年忌日的法事。女孩回头看了一眼,转回来双手合十,闭上眼,口中似念念有词。
以余守恒的地位,不说宋园,葬在龙华是毫无问题的。但他生前明确表示过,希望自己的骨灰安放在普通点的地方,尽量不离开这座城市,有山有水最佳。这种要求和他平时吃喝的口味一样刁。
上海唯一能称作山的大概就是佘山这里了。
纸烧完了,香也烧完了,女孩拿起酒瓶,将金黄的酒液倒在地上。男人拿出烟斗,背对风向点着了火。黄酒酒香和丹麦烟丝的余馥吹杂在一起,正是逝者生前最喜爱的气息。
他们收拾完东西,朝门口走去。经过竹字区的时候,老太照旧说,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
男人停在原地抽烟斗,少女在几步之后跟着老太走进去,他也无动于衷。
老太驻足的那块墓碑看样子不过十来年历史,是从其他墓地迁来的。
房邑秋,松江本地人,生于1913年,逝于1972年,同样被写进多本中文系教材的重量级文人。天意弄人,两个生前的文坛死敌,如今骨灰安放处相隔不过百余米。两个老头的在天之灵,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互相较劲么?商隐常作这样的大胆遐想。
“其实一开始,他是我们家的常客。那时候你舅外公还没去陕北投身革命,就是个小开,他呢,已经是青年才子了,留洋归来,学校里最年轻的讲师,三天两头来我们家,说是说找你舅外公,实际上是找我。”外婆曾跟她说过这段历史,“后来我给画家当人体模特,被他知道了,恨得不得了,再也没来找过我,哎,书香门第的小孩。”
商隐说你当年要是没那么奔放,跟房邑秋走到一起,那文学史可能要改写了。老太摇摇头:“不会改写的,他们是文人。”
“他生前喝酒吗?”
“喝的。”
女孩闻言,将剩下的半瓶黄酒摆在余守恒对手的墓碑前。
香炉里几根香茬崭新,显然前不久刚有人来拜祭过。房邑秋的子女据说定居在国外,会是谁来上香呢?族人?远亲?故友?
天气预报今天失算了,这时云层居然开始散去,苍穹显亮,很快阳光就照到了一老一少的脖子上,也照亮了墓碑右下角的子女名单。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身份比较特殊——
“门生糜鸿飞”
1
这是一个漫长又持续的过程
从出生开始;
教人抛弃生存
漂泊者的影子
被一条又一条的胡同扼住咽喉
灵魂们挂在高高的夜空
安息;在生命的尽头
传递着告别的问候
沉默熄灭了我的蜡烛
而死神的墓志铭上
记载着声张自由的言语
——商隐《死亡》
商隐第一次见到那个姓糜的女孩,是12岁在市西文化宫。
那年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映,文化系统给余守恒他们这些退休老同志每人发了两张电影票。外婆一听内容介绍是关于大户人家的老婆们,就表示不想去看,结果便宜了商隐。
那时余守恒身体偶有小恙,但出门还是没问题的,就是走路不能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走楼梯也开始小心翼翼。“早个三五年,我能半个小时从徐家汇徒步走到静安寺,汗都不出。”他这样号称。可惜外婆从不愿意为这类丰功伟绩作旁证。
文化宫门口遇到各种熟人,余老先生逐一寒暄,举着糖葫芦的商隐则听了十几次“哦哟长这么大啦”,耳朵几乎瞬间磨出老茧。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跟老头打招呼时不太一样,别人都笑得热情、熟练,甚至太熟练,而这个女人,生疏,小心,甚至有些愧疚,好像欠了舅外公很多钱似的。商隐注意到她那件灰棕格纹外套肩头破旧,边沿起了球,袖口却很干净,颜色也更鲜亮,应该是她常年戴着袖套的缘故。余守恒看到她也有些诧异,但随即很和善地回礼。女人身后一直躲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仅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女人的腰,小手有些黑。
女人扭过头,说,小小出来啊,叫人,叫爷爷。
女孩就是不出来,商隐只能看到白衬衫袖口上的一点棕色污渍,还有女人腰后有马尾辫摆来摆去的末梢。她再看看下盘,是黑色裙子和一双很旧的白布鞋。
余守恒呵呵笑着,说是叫米小吧?应该也快念中学了?
女人点头称是,一边使劲拽自家孩子,但死活拽不动。余守恒见状,说算啦,小孩子怕羞,我外孙女也这样。商隐气得差点要扔掉糖葫芦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怕过?”
幸好这时有其他人来跟老头打招呼,余守恒朝女人挥挥手,带着商隐走开,才避免了继续尴尬。商隐被舅外公牵着走,还不忘回头看去,女人一边拧腰呵斥,一边用力挥手往腰后打去,真打假打不知道,反正她没听到任何哭声。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
这初次见面,只见到胳膊。
再度相遇,已经是三年后,余守恒也在场,只不过是躺在一圈花的中间。
他的离世不但震动了文化界,也是家里头等大事,以至于商隐分居两地许久的父母都分别赶回上海。出乎商隐意料,余老病逝后,外婆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倒是商隐她妈在追悼会上一直没离开过手绢,表情从来如死水的舅舅陈一鸣眼眶通红,商隐父亲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只是不断用鼻孔叹气。商隐本以为自己会和外婆一起哭个昏天黑地,但外婆在追悼会上始终没有失态,她居然也没有,只是鼻子一抽一抽地哽咽着。参加吊唁的人开始围着遗体作最后告别,并和家属一一握手。商隐记不清已经走过去多少人,忽然看到了上回文化宫门口那个女人,她还穿着那件格纹外套,只是袖口也已经沦落到和肩头一个境况。
这次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全相,似乎跟自己年龄相仿,瓜子脸,单眼皮,小嘴,鼻梁很高,奇怪的未老先衰的发型,似曾相识的白衬衣,黑裙子……以及一双红皮鞋。
擦得很亮的红皮鞋。
商隐抬头,发现那个小姑娘也在看自己,眼神让她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那次选红领巾中队长,被商隐以一票优势击败的那个男生就曾用这种眼神关照她。
当初在文化宫门口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不肯出来叫人的,真是这个女孩吗?
格纹外套女人握了握外婆的手,又握了陈一鸣和商隐父母的手,似乎觉得握初中女生的手不合适,就朝她点点头,说了第五遍“节哀顺变”。整个过程里,红皮鞋女孩始终站在母亲身侧,既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看着商隐。女人似乎还想把她介绍给商隐,但把手放到女儿肩膀上的一刹那,红皮鞋率先迈开步子,往出口走去。大厅里人头攒动,外面还有很多人排队等着进来,声音嘈杂,商隐想,这次肯定听不到女人的呵斥声了。
领完骨灰,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商隐悄悄拉拉父亲衣角,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好像穿红皮鞋来追悼会?
父亲头都没抬,似乎在想自己的事,随口回她,小孩子不懂事情而已。
商隐:“那大人也不懂事吗?”
父亲怔怔,道,别管人家,管好自己。
但商隐不能不耿耿于怀,父亲在追悼会第二天就飞回北京了,母亲在头七之后也走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新生活里,把余老先生和兰考路老宅甩在屁股后面。而她要留下来,和舅舅一起陪着外婆,还有舅外公的骨灰盒。三七过后,商隐实在忍不住,向外婆提起女孩的红皮鞋,还有沪西文化宫门口的初遇。
因为问的不是两个木盒子的事,外婆很愿意回答:“那是糜鸿飞的家里人,糜鸿飞很久以前是你舅外公文坛对头的学生,唔,最忠心耿耿的学生。”
“舅外公还有对头?”
“人嘛,哪里都有恩怨。”
余守恒和房邑秋的文坛纠纷,五十年代那会儿圈内人尽皆知。余守恒算半个野路子出身,解放后在文化出版系统工作。房却属于学院派,搞散文创作和文学批评都很厉害。两人一开始是文学理念上的争执,属于笔墨官司,后来演变到评奖和推举新人方面的暗斗,第二战场一直开辟到了北京。房邑秋的学生里,充当急先锋最卖力的就是糜鸿飞。糜1940年出生,比房小27岁,天资聪慧,算是半个神童,可惜其父早年死于战火,家道中落,一度贫寒,房邑秋对其有知遇提点之恩,糜鸿飞16岁就进了大学,自然将房视为再生父母。五十年代前期,糜鸿飞没有来得及参与房、余之争,到六十年代初,他开始崭露头角,作为武器就有了杀伤力。有传闻说,当年针对余守恒的第一张墙报,就是糜鸿飞的手笔。
“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他一定没想到,后来所有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外婆说,1972年房邑秋去世,六年后拨乱反正,余守恒获得平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唯独糜鸿飞没有找到好工作,被调到农业局负责看资料库。房邑秋没了,他的靠山也就没了,报纸刊物不太愿意刊登他的文章,出书就更别提了。但糜鸿飞过得再怎么清苦,也从来没跟余守恒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八十年代先锋文学冒出来,余守恒举双手支持,糜鸿飞却给报纸投稿大肆抨击先锋实验文学,文章没发出来,倒在圈内传了开来,被人当成笑柄。
这个忠实贯彻老师文学理念的神童,于1988年春天因病去世,没能看到八十年代文学黄金时期的终结,也算一件幸事。他去世前一年,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余守恒曾经提着糕点水果,主动上门探望。
商隐:“他怎么说的?”
外婆:“什么都没说,把你舅外公轰出去了呗。好像他老婆比较好说话,但当时她不在。”
“这……”
“你舅外公灰头土脸的,刚走出居民楼门口,带来的糕点水果被人从楼上扔了下来,抬头一看,糜家窗户后面是张小姑娘的脸。”
糜鸿飞的女儿生于1978年,时值浩劫结束,如送别黑夜迎来黎明初晓,故取名糜晓,商隐当初错听成“米小”。她总算明白怎么会有文化宫门口不肯出来叫人的那一幕了:“为了点笔墨官司,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这么多年了还要弄到这个地步……”
外婆摇摇头,摸出一支烟。外公去世后,她被允许在七七之前每天一支烟,现在却一时找不到打火机,只能抿在唇间,说,那个年头,匕首投枪,你来我往,各有手段,有人来犯,必然反击……你舅外公也是普通人,不是圣人。
2
我没有掩起那扇小窗
今夜,他带着利剑而来
我曾是他的失眠
是他未曾命名的痛苦
和难以忍受的思念
而现在他用每寸记忆向我复仇
沉寂,如刀子般
刺破我的小窗;一整夜
玻璃上,我的鲜血
是相爱的细节;让它
入木三分
而我每一口疼痛的呼吸
把我分成两份
一半千言万语
一半失了声息
——商隐《复仇》
商隐是在一片惊诧中考进华东师大的。
就在高三学年刚开始时,还有传闻,说她可能要退学不参加高考,据悉是因为暑假里好友陈伊铃车祸身故,精神受了刺激。开学后一个月,她忽然又出现在晏摩女高,看不出有什么精神病的特征,就是语文课上不再和老师顶嘴,仿佛失去了昔日的锐气和傲气。学校对她这“失去的一个月”也没个说法,好像商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到底外公是余守恒啊,”有人满怀醋意地调侃道,“就算死了,那圈光环仍旧能保佑着她。”
可商隐考进华师大的消息一传来,调侃已经不足以平衡众人的心态。
上海高校,论文科,华师大排前三,论师范,坐头把交椅,论综合,稳稳四强。谁家的小姑娘进华师大师范专业,意味着以后有一份稳定的老师工作;男孩子被华师大录取,做梦也要笑醒,因为男女比例悬殊;穷人家孩子读上免费师范生,更是全家烧高香的愿望。
高中时代成绩一直处于中游的商隐,只靠高三一年(减一个月)的努力,就能考到丽娃河畔,晏摩女高很多人是不服气的,是高度怀疑的。再后来细节明朗了,商隐进的是俄语专业,有的人才松了口气。
九十年代后期,最热门的专业是“五朵金花”——财会、外贸、法律、计算机和外语,这个外语当然是指英语或者日语。眼光长远的选计算机,心怀文学理想的去中文系,认真仔细图稳定的学财会——可俄语,谁想去学俄语呢?又不是五十年代中苏蜜月期,国人现在对北面邻居的印象就是“倒爷”和一卡车方便面换一辆坦克的传奇。
高三毕业生最后一次返校那天,她在走廊里和以前的文学社老师盛赞迎面遇到,盛赞问,听说你进了华师大俄语系?女孩点点头,盛赞由衷叹口气:“苏联都没了,学什么俄语?”
陈伊铃死后,两人一年里没说过话,这回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是普希金和阿赫玛托娃还在啊,”商隐说,“永远都在。”
新生报到那天她不让外婆送,也不用舅舅帮忙,一个人拖着行李来到中山北路3663号,很快就有学生会的人来接应。
那时候,日式“学长学姐”的叫法还不流行,都叫师兄师姐。师兄们目的性明确,对长相漂亮的大一女生格外照顾。商隐是被两个师兄带着领去宿舍的,一个书包一个小行李箱,被两个男生分抢下来,一路给她介绍那些非官方的人文景点。
“进来的时候看到草坪那头的小楼吗,当年日本人轰炸,把最上面那层炸平了,所以现在楼顶一马平川,看上去怪怪的。”
“我们学校毛主席像是举着手的,复旦那座是背着手的,因为复旦的建筑和力学不行,举着的手老断,只好改背手了,”另外那个师兄不甘示弱,“以前有人说晚上看到过雕像把手放下来……”
商隐笑笑,巴不得把书包和行李箱抢回来,心想,真是见鬼了。
她们这届学俄语的不过六七个人,可能是全校人数最少的专业,女生居多,但同系未必同宿。大学的新环境,和晏摩女高判若两个宇宙。商隐有个室友,全部化妆品家当就是一块肥皂,这块肥皂负责洗脸、洗澡、洗衣服,夏天脸出油,冬天脸开裂,全然不顾,一心只读圣贤书。食堂门口常年放着两个大铁锅,盛着很稀的土豆咸菜汤,免费供应,家境不好的学生一顿打四两白饭,就着这些汤解决温饱问题。而商隐已经觉得食堂饭菜是中华民族饮食文化中的一个污点。
课业本身对她而言倒没想象中那么难,33个西里尔字母,元音辅音,基础俄语,语法,会话,俄罗斯概况,文学史,俄罗斯文学经典导读……余守恒曾是苏俄文学的忠实拥趸,五十年代买了很多苏联小说,后来尽失,八十年代连买带淘,放满了半个书架,包括那些黄皮书灰皮书,商隐都挑挑拣拣地看过。舅外公自学过一点俄文,能勉强朗诵高尔基原文版《海燕》,反苏修时成了罪状之一。
大学里有很多社团,但商隐说什么也不想进文学社和诗社,倒是报了话剧社。社长是个女的,兼任导演,剪着很短的头发,嗓子粗野,看着商隐的五官,说,太好了,我们正缺女演员!
商隐说,我只想写剧本。
话剧社有两个导演,十来个演员,七个编剧,不知所谓、时有时无的剧务若干,负责舞美设计的却只有一个人,该独苗中学时代只出过黑板报。社长说要好的舞美人才,只能找上戏那边的人帮忙。
上戏到师大倒也不远,四公里多点路,几个女孩骑车慢点的话半小时也能到了。作为本市校园戏剧独一无二的标杆,上戏常有其他大学的话剧社或者话剧狂热爱好者跑来蹭课、看剧,但能不能说动舞美专业的人来帮忙,就看个人手段了。商隐的社长据说有个初中闺蜜的高复班同桌的幼儿园发小在上戏念导演系,能帮忙牵线搭桥,但也只是引荐一下,成不成,还看师大这边的个人魅力。
她们的目标是舞美专业三年级一个姓王的学生,水平很高,人送外号舞美小王子。
王子殿下那天在红楼的东排练厅帮师弟师妹排《麦克白》,商隐等人闻风而至。一开始公关工作很顺利,华师大这帮女生的姿色放在上戏校园里属于石沉大海,但她们来了五个人,规模上很显诚意,众星捧月般围着小王子,后者几乎就要被说动了。
恰在此时,演员们排练间隙休息,演麦克白夫人的女生款款走来,一只手搭在王子的肩上,问,怎么了?
问题问小王子,眼睛却盯着商隐看。商隐隐约觉得此人面熟,但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对方却已经从她的身高和鼻子上那粒小小的痣里得到了线索:“你是商隐吧?”
“对……你是?”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姓糜,糜晓。”
社长见是熟人重逢,再想想糜晓搭在小王子肩上的那只手,误以为大功肯定能告成,说,你们认识啊,太好了!
其实一点都不好,糜晓问明她们来找自己男朋友的事由,假睫毛忽闪忽闪道,他平时很忙的,很多人都找他,给你们帮忙可以,但不能真的当活雷锋吧?社长的心理价位其实就是一顿饭,刚要开口,商隐未卜先知地抢先问,多少钱?社长不了解两人的恩怨,心想谈钱多俗啊,人家明明也没说要钱。
糜晓笑笑,一点也不为谈钱感到羞愧,而是伸出惊天一指。
社长的真眼睫毛都要抖下来了:“一百?”
糜晓:“一千。”
1998年,全国人均月工资是六百出头。边上的舞美小王子看看女友,欲言又止。他不表态,这事儿就算彻底没得谈了。回学校的路上,社长用力猛踩脚蹬,一边用家乡方言迎风怒吼:“这都什么人啊!有本事搞支枪去抢银行啊!”
在长宁路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社长稍微镇静下来了,问一旁的商隐:“那个女的,和你是不是有深仇大恨?”
商隐不说话,只是含混地“唔”了一声。社长仰天长叹,大概是后悔把她带出来公关。
之前从东排气鼓鼓地出来后,社长带着其他人去找初中闺蜜的高复班同桌的幼儿园发小想别的办法。商隐走在最后,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一出来,看到糜晓在厕所门口抽烟,便鼓起斗志,说,有点过了吧?
糜晓作为和她年纪相仿的大学生,抽烟姿势却无比老练,看都不看她,望着烟圈升腾,兀自一笑:“过分吗?听说你外公的版税都归了你,他欠我们家那么多,现在轮到你还债,有什么过不过。”
商隐想质问余守恒到底欠她们家什么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纠缠无意义。
“舞美的人我都认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白费功夫了。”糜晓温馨提示她。
商隐把餐巾纸团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没答话。
希望后会无期。她想。
上戏舞美之行折戟,让商隐在话剧社里越来越不受社长待见,没有好的舞美,话剧社总像个演课本剧的草台班子,社团管理层一片哀怨之情。商隐很识时务,过了一礼拜就从话剧社退出了,社长也没有用力挽留,毕竟,舞美稀缺,编剧过剩,商隐以前算可有可无,现在是最好没有,这样,她们才能继续去上戏找人帮忙。
好在华师大不是只有话剧社可以消磨时光。学校西门外有家“光环”咖啡馆,装潢是古色古香的欧洲小酒馆风格,除了咖啡蛋糕还卖酒精饮料。商隐几乎每晚都要去光顾,喝上一杯鸡尾酒、两盅烈酒和一瓶啤酒再回去睡觉。糜晓有一点说对了,在这个人均工资六百多的年头,商隐一个月零花钱有四百块,在学生群体里可称得上富若帝王。能常来“光环”消费的学生不多,她是常客中的VIP。为了让咖啡馆调出来的莫吉托更正宗,她自己花钱买了根薄荷叶捣棒送给老板,之后是莫斯科骡子用的铜杯,还在调酒勺坏掉的时候教老板怎么用吸管的虹吸原理代替。
有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来了群加拿大人,大概是来开学术会议的,商隐把她买的两大瓶斯米诺夫伏特加放在咖啡馆冷冻柜里冰了一小时,再喝时口感妙不可言。这是舅舅陈一鸣教给她的真理,外国酒冰一冰都好喝,除了茴香酒;中国酒热一热都好喝,除了二锅头。凭着冰冻伏特加,商隐那晚放倒了一半的外宾,自己一个人施施然走回宿舍。第二天老板说不如你来我店里当兼职调酒师吧,工资你看多少合适?商隐说不用给我工资,我每个月给你一百,上班的时候酒随便我喝就行。
就这么定了。
3
我怀念那些
遥远而古老的时光
它们只是长河里
渺小的一瞬
可只有在一滴水里
我是我
你也是你
流浪的灵魂
诞生于史前的记忆
每只蚂蚁都是一种文明
只有月亮不语
谁的他乡不是故乡?
我怀念那些
遥远而古老的时光
因为只有在一滴水里
我是我
你还是你
——商隐《祖先》
这年11月初,龙重抵达上海。他之前在北京念法律专业,这次争取到了在华东政法学院做短期交流生的机会,要待三个多月。下了火车,在学校登记完,放好行李,顾不上交流生欢迎会,他马上提着礼物打车前往兰考路余家老宅。
他看到商隐,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天,你现在长得也太高了。
商隐说是你自己不努力好吧,给你一整个青春期你也没赶上来。
龙重的爷爷龙方侍,同样是载入文学史的人物,跟余守恒是故交,但和后者有三大区别:一、其作品的文学地位没有余高;二、在文坛的能量比余重大很多;三、他还活着。
龙老爷子来自湖南湘乡,和国民党名将宋希濂是同乡,比余守恒小五岁,一直视余为兄长,两人在陕北时期就是好友。建国伊始,老龙曾劝老余留在北京工作,但后者以乡愁为由,还是回到了故里。虽分隔京沪两地,通信却很频繁,余守恒生前出版的书信集里,就收有和龙方侍的通信十余篇。八十年代,龙方侍南下来沪,或余守恒北上进京,都携孙辈同行,一来二去,两个老头开玩笑地把龙重和商隐结了娃娃亲。
余守恒逝世,龙方侍本来是要亲自来追悼会的,无奈自己身体也有恙,委托儿子前来,还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回忆文章,发在大报纸上。
龙重比商隐大两岁,身高优势却几乎为零。女孩发育时间早,她初一时已经比念初三的龙重高了大半个头。龙重自我安慰说男孩的发育期在高中,可以奋起直追,结果直到他考进北京一所不算太好的大学,个子也没有大踏步前进。如今商隐一米七二,龙重一米七五,商隐一旦穿上高跟鞋,龙重就没了。幸好娃娃亲是开玩笑的,否则龙重死也不会接受一个(看上去)比自己高的女朋友。
那天餐桌上就他们三个人,龙重不断惊叹外婆做菜的手艺,说当年余老先生因为想念这口上海小菜,无论爷爷怎么劝他都要回上海,真是不无道理。
湖南人龙方侍的孙子作为在京出生的家族第三代,湖南话已经不会说了,出口就是带着京味的普通话。商隐学着他的北京口音道,得了吧,这些菜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龙重说你是长期吃,习惯了,只缘身在此山中,懂伐?
外婆:“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龙重:“不过外婆您现在不戴假牙,只用牙床嚼东西,不觉得疼吗?”
外婆:“习惯就好了。”
男孩这次是真心赞美:“牛逼。”
龙重告辞后,外婆一件件整理他带来的榛蘑、人参和鹿茸片。商隐在边上感叹,这家伙,两三年没见,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还送那么贵重的东西,不会真要来提亲吧?外婆白她一眼,说,你想太多,脑子没坏掉的人不会娶你。
商隐:“娶我我也不嫁,太矮,龙爷爷也太强势,他爸倒还行”。
外婆说,哎,老龙这个人就是这样,现在应该还算好点了吧,当初你舅外公和房邑秋的事情,其实一开始房是针对老龙的,他看你舅外公和老龙关系好,就一起打击了——本来他是给老龙助拳的,结果弄来弄去成了纠纷的核心人物。
商隐说还有这内幕呐?
外婆摆摆手,道,陈年往事,现在谁还管呢,最早先,刚解放吧,房邑秋和老龙有一次见面能吵到挥拳头,好像是老龙因为什么问题打了房一拳,你舅外公跟着其他人一起劝架,哎,在场那帮劝架的人里后来都有人当了文化部副部长之类的,文人动武,你说多没面子?就这一拳,房邑秋,还有他学生,就跟老龙还有你舅外公纠结了一辈子。
商隐想到自己曾在师大的文学院大楼看到橱窗里展示的本学科名家资料,其中就有房邑秋的黑白照片,干瘦干瘦的一个人,再联想起龙老爷子矮壮结实的身板,忽然有点同情起余守恒生前的敌人来。
世事难料,当年笔杆子和拳头你来我往的老人可能想不到,若干年后,余守恒不但和房邑秋葬在一个墓地,外孙女还考进了房邑秋任教过的大学,糜鸿飞的女儿又在上戏和商隐冤家路窄。
龙重似乎嫌这些羁绊不够,来上海的第二天,提着礼物去了一次戏剧学院,敲开了某系主任办公室的门。
这位系主任是补缺副院长的热门人选,年轻时在曾北京求学,因缘巧合下结识龙老,跟他学过几笔丹青,讨教过诗词,还在龙家住过几天,有师生之谊。他送了龙重好几本自己的学术著作,得知龙重对戏剧也很感兴趣,分外高兴。那天晚上恰有表演系学生的大戏在剧场上演,系主任也没有应酬,便亲自带着龙重去观看,在观众席位列上宾。
上戏手绢大点的地方,消息传得很快,许多人知道了有这么一个来自北京的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的孙子,多德高望重呢,基于每个省份使用的语文教材版本不同,大概全中国一半左右的高中生在课本里看过他的文章,试卷上阅读理解的课外篇目,时不时也有龙老作家露一脸。
当然,龙重除了“龙方侍长子长孙”这个头衔,其他光环也不少,父亲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母亲是广播台副台长,外公在首钢集团当领导。他虽然念法学专业,文艺素养的底子也很高,刚进大学就在北京一家政法类报社当实习记者,还在其他杂志刊物上发了不少文章,虽然以影评居多,称为“青年作家”有点心虚,但也算小半个文化人。
龙孙子身在华政,心在上戏,隔三岔五跑过来看话剧,在上戏几个剧场都畅通无阻,常来常往,终于认识了戏文系的糜晓同学。
商隐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事,直到11月底的周末,龙重说要请几个上海这边新认识的朋友去衡山路酒吧街玩,特意叫了商隐一块儿,选了家没那么闹腾的店,驻唱歌手唱的是许巍朱桦而不是奇怪的欧美舞曲冠军榜,令人宽心。最早到的那几个,无非是龙重在华政的交流生同学、班长、院学生会副主席、辩论社社长、两个长得像亲兄弟似的韩国人。接着又来了两个上戏的,商隐那天在红楼里似有一面之缘。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妙,但忙着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跟大韩民国代表队拼酒,无暇多想。
糜晓是来得最晚的,黑衣白裙,和当年的搭配相反,款式和质地更不知道进化到哪里去了,一对假睫毛忽闪忽闪,对着商隐看了很久。
“冤家。”商隐在心里嘀咕。
龙重说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商隐,我在上海的发小,这是糜晓,上戏戏文的,但也能上台演戏,麦克白夫人。
商隐刚要开口说我们之前见过,糜晓已经朝她伸出手:“幸会,真是个美女,这么高,是模特吗?”
商隐相信凭着这手演技,糜晓在话剧舞台上绝对游刃有余。好在在场还有其他人,两个女孩接下去的相处不至于尴尬。
这帮人在喝酒方面,性别不论男女、地无分南北,都很豪爽,毫不扭捏,三四轮SHOT和两轮喜力啤酒过后,趁龙重去小解,商隐在男厕所门口一把拽住他道,那个糜晓,你怎么认识的?你知道她什么来历吗?!龙重这会儿已经有点喝高了,大脑里的信息接收系统和信息分析系统已经形同陌路,根本搭不上,说,哦,糜晓啊,她也写东西你知道吧?写爱情小说,言情,笔名叫……叫艾璃!对,是这个笔名……啊呀不和你说了要尿裤裆里了!
商隐从厕所回来,那帮人还在桌边继续叫酒,她犹豫着要不要先走,却没发现糜晓的身影。最后在二楼的露台,她看到糜晓不避寒意地坐在秋千架上,吐云吐雾。
从侧脸看,她是漂亮的,望着月亮的眼神也不怀恶意。
“抽烟?”对方朝向她问。商隐摇摇头,发现她交叠着的双脚,穿着一双五六公分左右的高跟鞋,糜晓只有一米六多点,蹬上这双鞋,仍旧不会抢走龙重的风头。
鞋是酒红色的,让商隐想起舅外公追悼会上的那双小皮鞋,鲜红,锃亮。
糜晓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落脚点,俯身揉了揉脚踝,道,真羡慕你们这些长得高的人,不用穿这种东西来给自己助威。
今晚的糜晓有点怪,不复昔日在红楼里那种盛气凌人,商隐猜想,是因为她知道我已经被迫退出了学校的话剧社?
“有什么好羡慕的,从小坐在教室倒数第一排,被男生各种开玩笑,后来想高中男生总该长高了,我可以不用坐后面了吧,结果考进女中,逃不掉倒数第一排的命。”
“座位虽然倒数,人生却是一流的。”糜晓掐灭香烟,又取出一支新的,“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爸一直让我以你为目标去努力。”
她比商隐早一年出生,求学之路可谓高开低走。早先在父亲的悉心调教下,读小学时跳了一级,然而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文化水平低,在学业上爱莫能助,糜晓渐渐落入中流,小升初念了所普通初中。初二时成绩不佳,老师说这样没法考重点高中,她妈咬咬牙,以女儿生病为理由,硬是让糜晓留了一级——跳级一年,留级一年,这下算是扯平。但她中考仍旧没发挥好,死在数学上,考进了一所治安管理水平堪忧的普高,她妈再咬咬牙,问亲戚借钱,让她去区重点北海中学借读。这钱花得很值,她被严格的老师半刺激半鞭策着赶上了大部队的中流水平,加上那年的高考数学卷出奇简单,艺考合格,文化考达标,终于进了梦寐以求的上戏。
而作为目标的商隐呢,全区最好的一中心小学,全区顶级的兴业初中,市重点前二十的晏摩女高,华东师大本科,舅外公的版税遗产……一路顺风顺水。
一路听下来,商隐才明白这里“目标”并不是好榜样的意思,更像是游泳比赛中领先自己一个身位的那个对手。
“从小父母就一直吵架,我妈老怪我爸,当年站队没站好,被人当枪使,弄到后来待遇也没有,路子也没有,生了大病只能想办法塞红包,不能直接打招呼开后门,但有一点他们很统一,我爸要我比过你,我妈要我不能混得像我爸那么惨。当初要是没考进上戏,死的活的我都对不起,估计早跳江了。”
商隐:“你活得太不轻松。”
糜晓:“大部分人都不轻松,你很幸运,目前为止。”
龙重这时晃晃悠悠地走上露台,说可找着你们了,下去接着来啊!我点了一打B-52!
今晚这顿酒一共花了多少,商隐不得而知,龙重是被人搀着走之字形去吧台刷卡结账的。出了酒吧等着打车,两口烟没抽完,冷风一吹,龙重就吐在路边梧桐树下了。商隐看他这样回学校宿舍不放心,打算把他带回兰考路老宅,开车也就十来分钟。糜晓说我和你一起吧,我家住南市,顺路,还能帮你搭把手。
她们扶着龙重上了辆强生出租,上车时边上几个老外吹了声口哨:“Double queens with drunk king!”被商隐一句“法克奥夫”怼了回去。糜晓坐后排最里,商隐在最外面,龙重被夹在当中,手里捧了个塑料袋,时不时往里面补充点流质。
商隐一边帮他扶好塑料袋,一边强忍住恶心道:“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喝那么多。”
糜晓面不改色:“搞不好,是在北京一直被管着,来了上海可以自由洒脱一段时间,太兴奋了。”
车子开过两个路口,龙重不再呕吐,嘴里嘀嘀咕咕,许是在用克什米尔方言背诵《诗经》,接着上身一软,往左倒去,糜晓倒也没嫌弃他,拿出纸巾给他擦了下嘴,任由他的脑袋睡在自己膝盖上。商隐看不下去,但觉得把他拽起来又有些残忍。后座陷入沉寂,商隐转头端详两人,糜晓面无表情,龙重神态安详,还有点儿童般的纯真,还处在那种没吃过女人苦头的年岁。
为了散气味,四扇车窗全部摇下。司机师傅打开车载电台,调了几个频道,最后选了张少佐的说书《笑傲江湖》。糜晓打破后座的沉默,说我爸以前很喜欢看金庸这套书,他还把你外公和龙重的爷爷比作书里的两个人。
商隐心头一颤,问,谁?
车子这时正好停在兰考路5号门口,她无从知晓答案,费力地把醉鬼从车里拽出来,糜晓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始终坐在车里。好在商隐人高,架着龙重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找院子铁门的钥匙,忽然听到身后糜晓叫她,便问,怎么?
糜晓:“听说你读过很多俄国文学,茨维塔耶娃看过么?”
此人是阿赫玛托娃同时代的女诗人,名气和阿氏不相上下。商隐点点头,不明白她用意何在。糜鸿飞的女儿说:
“我体内有魔鬼。”
然后摇起车窗,跟司机说了南市区的地址,车子启动,留下商隐和趴在她肩上的龙重,矗立在昏暗的路灯光下。
那是茨维塔耶娃比较著名的一首诗,开篇头两句是——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4
藏在最深处的;被唤醒
生命之精灵
连微弱的脉搏也感受到了颤动
我好高兴你来了;玫瑰色的你
我们在同一份爱情里呼吸
你改变了我;如同改变了一条河
更换了我的生命
午夜的灼烧敲响了十二点的钟
我亲吻着你;
和你带来的每一种鲜活的爱与疼痛
——商隐《新生》
摊开上海市区地图,三所大学的地理位置很微妙:毗邻长风公园的华东师大属于普陀区,其东南方向一公里处,是长宁区的华东政法学院,从华政再往东南方向两公里,就是静安区的上海戏剧学院。冥冥中,正好和那晚三人坐在车子后排的位置对应起来。
酒吧聚会的第二天早上,龙重还在客厅沙发上当挺尸,商隐吃早饭时跟外婆说了舞美小王子的事情和前一夜酒吧见闻,刻意隐去了关于《笑傲江湖》未完成的对话,只是说,糜晓这人,态度时好时坏的,真叫人吃不准。外婆慢吞吞把黄泥螺的空壳扫进空碗里,拿抹布擦干净桌面,才讲,她不是一下子对你态度好转了,是因为沙发上这个小朋友。
商隐还后知后觉:啊?
外婆说,再过段日子你就会明白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星期,龙重再次来兰考路蹭饭,无意中告诉商隐,他为了感谢那晚糜晓送自己过来,特意请她到天虹大酒店吃饭。那家涉外酒店吃顿饭老价钱了,普通工薪阶层轻易不会踏进门,很多电视剧都喜欢在里面取景。商隐撇撇嘴说你丫的,我也把你送回来了,你怎么不请我吃饭?龙重说咱们不都是自己人吗,请你吃饭分分钟的事儿,再说了我那晚把人家的裙子吐得一塌糊涂,差点不能再穿了,总要请她吃顿好的。
商隐差点就想掀桌子澄清事实:那晚在车上,龙重明明都吐塑料袋里了,糜晓的裙子从头到尾洁白无瑕,商隐架着龙重下车时,糜晓唯一的动作就是在他们身后把车门给关上。
但她看到了桌子对面外婆的眼神,会意,不动声色地问:你也是零花钱太多了,那……就你们俩吃的饭?肯定又出了不少血。
龙重说哪儿啊,别提了。糜晓不愿去天虹,说这种高档地方她走进去就小腿打颤,结果把龙重带去复兴中路西藏南路口的一家面馆,店面破旧得不得了,但红烧大肠做得出神入化,配上烤麸和咸菜,可算人间绝品。两个人也就吃了十五块钱,就坐在路边的临时餐桌上,一边吃,一边还有大老板模样的人开着丰田皇冠特意过来吃的。
商隐心想,妈的,那家店我以前也常去。
饭后外婆在厨房洗碗,陈一鸣在自己房间看书,商隐和龙重蹲在院子里用剩菜喂附近流窜的野猫。商隐见他心情很好,一直在摸一只黑猫的脑袋,冷不丁问:“你看上她哪点?”
龙重的反应差点把野猫吓跑:“我看上谁了我?!”
商隐说你少来这套,你爸妈一个月给你多少银子啊,又是请喝酒又是天虹大酒店,出血出得都快成干尸了,你还说对她没意思?招了吧。
对方还想抵赖:“我只是挺欣赏她的。”
商隐换了个切入点:“可你知道她爸是谁吧?”
“知道啊,糜鸿飞嘛,这都多少年老皇历了,还能世世代代传下去不成?马上都要21世纪了,该翻篇儿啦。”
“可你不觉得她妆化得有点浓了吗?”
“那是你自己从来不化妆吧姐姐。再说了,女人化妆是给男人面子啊。”
“那你不觉得她写的小说很俗气吗?”
龙重想必也是看过那些小说的:“我并不是欣赏她的写作才华,而是……整个人的气质,还有台风。”
商隐站起身:“我他妈还龙卷风呢。”
她这股火气并非空穴来风。
龙重宿醉之后的那几天,商隐专门跑到上海图书馆期刊阅览部,查阅了近两年来的《少女心》和《花怜》杂志。糜晓以“艾璃”的笔名在上面发了十多篇小说,清一色爱情故事,女主角不是父母离异就是爹妈早逝,要不就是来自领养家庭,对现实世界充满恐惧,对爱情既懵懂、渴望又害怕受伤、被骗。男主角不是辩论社核心就是篮球队主力,要么就是披着白围巾在湖边读诗的文学青年,或者刚在画坛崭露头角的美院才子。但无论男女主角身份家世怎么变化,故事里总有那么一个出身名门、身材高瘦却心眼狭小的女配角或者男二号,一门心思要破坏两人的感情,致女主角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文笔只能说差强人意,唯一让商隐印象最深刻的是这段描述:
“她是天之骄女,光环罩顶,紫袍加身,眼界看似开阔,实则容不下一粒尘埃。她是想做没有行星的太阳系,那唯一的恒星,烈焰灼人,连月亮也不能允许存在。”
商隐想,在描写反派人物方面,糜晓还是挺用心思的,主要是真情流露,又有生活原型。
这年十二月初,糜晓她们的《麦克白1998》在上戏小剧场正式首演。龙重问商隐要不要一起去,商隐推说有事,但表示会送花祝贺。龙重心大,没有细琢磨,以为两个女孩早已冰释前嫌,分外高兴,乐呵呵自己去了。
首演很成功,几个主演手里的鲜花快要捧不下。龙重专门到后台看望糜晓,打算和剧组一起夜宵,此时有人来找,说是糜晓的包裹。
鞋盒大小的精致礼盒,以丝绸捆扎。打开一看,是鲜花十一朵,漏斗状粉色花冠,单瓣五裂,叶子青绿细长,叶柄扁平。龙重纳闷,这种花似曾相识,但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
演邓肯国王的男生忽然开窍,惊呼:“夹竹桃!”
众皆哗然,从小到大,没见过祝贺送夹竹桃的,它的叶、皮、根、瓣、籽都有毒,毒性还不小。
送包裹的人表示自己只是收钱办事,和包裹内容全无关系。糜晓翻开花朵,在盒子下面取出一张纸片,上书“来自太阳系唯一的星球”,然后转身去看龙重。男生一见眼神就懂了,心想商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他自觉没脸再去吃夜宵,又气得不想见商隐,悻悻骑车回了华政。
第二天他一天都是课,过了晚饭时间才去华师大的咖啡馆找商隐兴师问罪。商隐说你晚来一步,糜晓已经回过礼了。今天中午她在学校宿舍接到外婆电话,说刚才有人来兰考路找商隐,有样东西受人之托要交给她。
龙重问,什么东西?
商隐:一瓶醋。
糜晓应该是知道民国时冰心和林徽因的那段逸事——冰心以林为原型,写了篇带着讽刺意味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全都在里面。林看了之后,差人给冰心送去一坛山西老陈醋。糜鸿飞的女儿有样学样,只不过她送商隐的是瓶上海白醋,许是取“白白吃醋”之意。
龙重见糜晓的反击迅速又犀利,自己便不好意思再言辞激烈抨击商隐了,只说,你没必要闹这么一出,其实糜晓挺可怜的。
商隐问怎么个可怜法?
龙重见她正在喝龙舌兰和雪碧混制的Tequila Pop,讲,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很不好,你就说这雪碧吧,糜晓特别喜欢喝,但她妈难得给她买一次,说碳酸饮料都是色素,其实就是怕花钱,她就只好拿个玻璃杯,倒半杯雪碧,再倒半杯白开水进去,混着喝,雪碧越喝越少,她就白开水越掺越多,一直掺到最后一杯,基本没甜味了,只剩下一点点气泡,你说可怜不?
商隐扬扬眉毛,说你连这都知道了,平时聊得很深入啊。龙重知道她在避重就轻,坦言道,反正,哎,我以后再也不让你俩见面了。
商隐把鸡尾酒一饮而尽:“这样最好,对了,你以后来学校找我不用去宿舍,我要搬到外面住了。”
“嗯?为什么?和那帮书呆子闹翻了?”
“一言难尽。”
商隐住的六舍,建于1954年,年纪和她爸一样大,呈回字结构,走廊曲折,采光幽暗,水房样式古老,楼梯走向复杂,第一次进来的人很容易迷失自我。六舍的地板都是水门汀,每天晚上商隐回来,都能听到大楼里有响脆的高跟鞋声在回荡,却始终不见人影。笃,笃,笃,笃,节奏稳定,意蕴悠长,好像那个人永远也走不完这些楼梯。商隐有几次问室友,你们就没听到过这声音吗?室友大部来自农村,比较老实,不会骗人,说没有啊,我们楼里好像没什么人穿高跟鞋吧?是不是幻听了?
她不信邪,有一次又听到装神弄鬼的脚步声,一口气追了上去,一分钟里把整栋楼四层都跑了下来,人气喘吁吁,却连影子都没见到,那高跟鞋声音还在笃,笃,笃,笃。
她那几个室友也不好相处。为人诚实是不错,但也意味着缺乏交流技巧,有事都正面交锋。她们一间宿舍六个人,三床女生在法语专业,是老家那座城市的文科状元。学校第一节八点开始,她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洗漱完毕就站在院子里背法语单词,嘀哩咕噜,叽里呱啦。商隐的床位靠窗,窗外正下方就是院子,每天早上准时接受伏尔泰和卢梭的母语熏陶。
英国人对法语发音有个形容叫“连汤带水”,在商隐看来却像是吐痰前的酝酿。都德在《最后一课》里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只能证明都德是波尔多酒喝多了,他起码应该听过意大利人说话吧?那才叫优美。俄语呢,柔中带刚,比德语柔和,比法语硬气,的确像是伏特加喝多了也能说的语言。
到了五点半,她们宿舍的六床也加入进来。六床学德语,天天早上要练小舌音。一法一德,在院子里交相辉映,被窝里的商隐此时最大的期望就是两人能重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战事。孰料这二人竟然惺惺相惜,刻苦的人总是尊重刻苦的人,同时对游手好闲者抱以鄙夷。
商隐有一次对三床提议说,早上背单词固然好,但能不能稍微晚点,毕竟大家还要睡觉的。三床说这是她在中学养成的学习习惯,改不过来,再说,商隐自己平时起床特别晚,其他人都起得早。六床也进来插话说,商隐平时除了上课,自习教室和图书馆都见不到她人,每天很晚才回宿舍,还一身酒气,这时候大家基本都睡下了,她还在洗漱、脱衣服、摇摇晃晃爬上床铺,这难道不也算是一种干扰吗?
商隐被欧盟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放弃正面战术。过了几天她去第一食品商店买了不少吃的,带回宿舍准备分给大家。碰巧其他人都去图书馆自习,独留二床的大三师姐在日语一级考试的题海中畅游。师姐看一眼她手中两大袋零食,指尖的圆珠笔转了一圈,讲,听我一句,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她们不会领情的。
本宿舍的女生很少吃零食,就是因为大家都来自小地方,家里条件不太好,怕花钱。进大学这么刻苦,是为了改变命运,不是为了享受生活。商隐这么请客,是最笨拙的表达好意,其他人还不起,商隐肯定会说不用回请,但这样一来,就带有怜悯意味,这是这群要强的女生们所不能接受的。
商隐怔在原地。
“你晚上去酒吧,周末回家睡,平时不自习,不早起,连学校食堂都很少去吧?不求奖学金三好生,也不求保研和入党,看着没威胁,但用老话说,叫脱离群众,讲穿了,不是一路人。”师姐又转了一圈笔,“女生宿舍向来复杂,三年里我住过三个宿舍,已经见了太多,我要是你,逃都来不及。一点过来人的小建议,听不听由你。”
说完,戴上walkman耳机继续做日语听力题。
商隐在学校北门外的长风三村找到了出租的房子,龙重自作聪明地简称为长三,被商隐在后脑勺拍了一下,说你不懂别乱用简称,长三是旧社会的高级妓女。龙重说你宿舍待不下去,可以住自己家呀,反正也不远。商隐笑话他,谁读大学还要走读呢?你肯?
家里人没反对商隐租出去,外婆以为是外孙女天生爱自由,只有陈一鸣知道具体原因。商隐的银行卡保管在舅舅手里,陈一鸣把银行里取出来的钱交给商隐去租房,一边若有所思道:“这么退让,不太像是你的作风。自从进大学,你整个人情绪就不太对,好像萎掉了。”
商隐:“是吧?那两个人,有啥消息吗?”
舅舅摇摇头,又讲,马路那头开杂货铺的阿三说,你要他带你去浦东见梁妈妈?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商隐:“我就是好奇,可以伐?”
梁妈妈是阿三在浦东老家的一个老邻居,两年前一场没来由的高烧差点要了她的命,怎么吃药打针都没用,眼看要断气,忽然又痊愈了,能下地干活。但从此之后变得絮絮叨叨,说的却尽是东家长西家短一些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连谁家老爷子生前瞒着后辈在屋梁上藏着国库券这种细节都能说出来。村里人谁想念老人了,都来找她“聊天”,一聊就灵,一传十,十传百,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两界中间人,镇里、市里都有人专门来求她帮忙。梁妈妈有求必应,却坚拒收下任何钱物。
商隐那次就好说歹说,缠着杂货铺阿三带她去了一次浦东。梁妈妈扔在人海中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人到中年已经肤黑背驼,皱纹旺盛,要论眼神气场,没什么特别,正坐在灶房一个小板凳上剥毛豆,边上是一圈串门聊天的同村妇女,同样的体态、皱纹、神情,连穿的衣服都像一个女子组合的。阿三不点明,商隐根本不知道谁是传说中的梁妈妈。
阿三说,你要问什么?商隐想问一个好朋友现在过得怎么样。阿三用本地话转达了,梁妈妈连缓冲时间都不用,阿三一讲完,她就叽里哇啦说一长串,商隐一句都不懂。阿三简短翻译道,你朋友在那边挺好的。商隐扬扬眉毛:“我还没说那朋友是谁呢。”
阿三:“一个短头发小姑娘。”
商隐默然,看着梁妈妈。老阿姨却不看她,继续剥豆子,好像这才是一生中最要紧的事情,然后又嘀咕了一句,阿三也一头雾水,转向商隐:
“她说……她说,叫你不要害怕高跟皮鞋。”
5
今年,我选中秋天做我的爱人
我爱他簌簌的缠绵
和萧瑟的情意
我从不介意凄风苦雨的伤害
而爱情,被阻绝在
车水马龙的失望之外
我听见,星期天凌晨
街边的干花
他来时的脚步在枯萎
针尖上的一点锈,被绕进
心上每一个死结里
每个黎明,都是繁星对黑暗
一次盛大的放弃
人们把,一场背叛
与另一场背叛的间隙
叫做,爱
——商隐《爱人》
龙重终于跟糜晓摊牌了。
他采用的方式倒也蛮古典,是递情书。龙重在华政一没课,就骑着自行车往上戏跑,一礼拜能见上糜晓三四回,去安福路看戏,到云南路吃夜宵,到南京西路看画展,结束后把她送回上戏唯一的那栋宿舍楼下,从来没用书面文字沟通过。当龙重把那封信交到糜晓手中时,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递交情书就像递交国书,走的是个仪式感。口说无凭,白纸黑字,感情的邀约似乎就有了额外的分量。
递完情书,龙重说你回去再看,然后骑上车沿着延安路落荒而逃,一夜没好好睡觉。第二天他们约了在复兴西路的翠茗轩喝下午茶,龙重强作镇定,抿口铁观音,放下杯盏,问,那信,看了吗?
糜晓讲,看了,但是,有用吗?
龙重事先预想过无数种欢喜或者悲惨甚至模棱两可的局面,唯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不禁反问:怎么会没用?
糜晓委婉表述,龙重努力破译,总算明白了女孩的意思。龙重来上海不过是交流三个月,糜晓现在要是答应了他,再过两个月,龙重一回北京,关系一散,那就是短期恋爱,不当真的,她糜晓可从来不会为了玩玩才谈恋爱。可要是不分手,那就是异地恋。她进大学两年,目睹师兄师姐同班同学各种异地恋,最后无一例外是一拍两散。既然结局能一眼看到头,最后大家受伤害,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
龙重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便让糜晓不用担心。她学的是戏文,最好的出路是在影视圈当编剧,属于文艺行业。上海虽然经济发达,正在往金融中心、贸易中心奋进,但政治文化中心还是在北京,出版社、杂志、文化公司、影视公司,导演制片编剧演员,最好的资源都集中在那里。糜晓毕业之后想要有大发展,北上是必然的选择,到那时候不就和龙重团聚了吗?以他们家的关系网,定能让糜晓顺风顺水。
糜晓:“你越说越远了,怎么搞得在帮我做职业规划一样。”
龙重哈哈一笑,说本来嘛,人看得远,是好事,拘泥眼前,沉沦往昔,怎么往前走。
这顿下午茶喝得很开心。
商隐听他说到这里,已经不下五次想打断龙重的话、再打断龙重的腿:“她难道不是在跟舞美小王子谈恋爱吗!”
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没直接点破,问,那你们这算是成了?龙重说没有,她说还需要考虑一段时间,糜晓这人做事儿比较慎重,比较稳,我是她,也会多花点时间好好想想,这阵子我不敢太频繁去她们学校,怕给她留下印象是我在催她逼她,这时候我反而要“松”一点。
商隐:“怪不得你现在老往师大咖啡馆这里跑,您还真是情场高手,想那么周全。你就不怕来我这里太勤,糜晓吃醋?”
龙重:“我专门跟她解释过你和我的关系,咱俩要真有意思,早就成了,你说是吧?”
商隐:“是是是,主要还是毁在身高差距上。”
自从搬出六舍,商隐每晚都是咖啡馆最后一个走的。上午咖啡馆生意最冷清,学生大多在上课,下午晚上才会来。龙重频繁来光顾,就是看中了上午这份清静。在上海的这一个月里,他东串联,西走动,和龙方侍当年在上海的几个老交情的子女孙辈都热络起来,时常请他们到此地吃吃咖啡,聊聊天。
他几度想让商隐过来一起坐坐,商隐说别别,求您了,我最烦见这帮人,舅外公当年刚退休,这群人隔三岔五来我家开茶话会,聊的都是陈年皇历的祖宗,听两次就够耳朵长老茧,自己什么成绩都没有,出的书不是悼念祖父就是追忆老娘,我舅外公外出旅游、钓鱼的爱好就是这么被逼着培养起来的——你们华政就那么闲吗?我俄语单词已经背得求死不能了。
龙重说华政嘛,平时疗养院,考试时疯人院,这不离集体疯癫还有一个多月么,其实听这帮人扯淡还是有好处的,明年大学本科要扩招了你知道吧,到时候招生人数翻一番,你们学校,还有华政,现在校区的这点地方肯定不够,要往郊区搬,那里地方大,土地价格便宜,你们好像要去闵行,华政要搬去松江——那里以后大学要扎堆了,不过你们这届肯定是不会搬走的。
商隐在吧台后面默默拿毛巾擦酒杯,忽然问,糜晓要出书了对吧?
“啊?”
“那天你在咖啡馆外面打公用电话,我都听到了——是给你牵线的吧?”
龙重说你还真抬举我了,不是,是同时有两家出版社主动找上门的,她不是已经发了好多短篇了吗,人家就来问有没有长的,糜晓吃不准两家出版社哪家靠谱,就让我给参谋参谋,我东找西托,才打听清楚。
“你怎么不来问我,我舅舅就在出版集团上班,你知道的。”
“不想给他添麻烦。”龙重嘻嘻哈哈地转移话题,“对了我挺纳闷,你到现在怎么一直不出书啊,你不是从小就爱写诗吗,以你的资源,出书分分钟的事儿啊?”
商隐放下擦完的酒杯,说,不要你管。
高考结束的那个七月,她曾经带着厚厚两大本硬面抄去找颜必行,里面是她从小到大写的近百首诗。
颜必行是余守恒故交,两人从少年时代就认识,友谊一直保持到余守恒生命结束。商隐的舅舅陈一鸣八十年代初从师范大学毕业,不想去学校分配的工作岗位当小学老师,想去美国或者加拿大念书。他的外语是余守恒亲自指点过的,余守恒早年是上海中学出身,十几岁能看原版《福尔赛世家》。对陈一鸣来说,语言不是难关,犯愁的是留学费用,即便余守恒这样的大作家,负担起来也略感吃力。最后是颜老先生鼎力相助,承担了将近一半的费用,陈一鸣这才顺利出国。
当然,颜老先生也并非无所求。他早年丧偶,有个宝贝女儿,比陈一鸣小五岁,颜老师本想两家结个秦晋之好,等陈一鸣留学归来就领证结婚,且在圈子里早早放出了风声。谁想小颜女士追求婚姻自由,不服从父亲的包办,在陈一鸣回国之前半年,和别的男人私奔结婚了,很快就生了女儿。颜老师气得连孙女都不要了,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如今独自一人住在思南路老房子里。
每次想到这段往事,再想想自己父母,商隐就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言不虚。
颜老师在文正出版集团下面的文学出版社当过编审(出版专业高级职称),六十岁后又被单位返聘,完全退下来还不到两年,出诗集的事情,找他一定就对了。商隐当时这么想着。
颜老师留下了诗集,一星期后,又把商隐叫去。颜家的内部装潢,绝对能满足所有文学青年对文人之家的全部幻想——桌子上、架子上、沙发上、地板上、电视机上全部堆着书,如果用书代替瓷砖,那么这些书不仅能满足墙壁的需求,还能再搭建一张双人床出来。
颜老先生像个盗墓贼一样,扒开衣柜前面的三大摞书,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坛酒,给自己和女孩各倒了半杯。酒液是深深的琥珀色,浓香四溢。颜老师说这黄酒是你舅外公以前埋在院子里的,遗嘱里他把酒给了我,你还记得吧?
商隐点点头,说记得。
颜老师:“几年来,我喝得很省,现在就剩这点了,老余说你小小年纪就很会喝,今天能跟故人之后对饮而尽,是这酒最好的结局。”
言毕,仰面喝干,商隐跟着照做了。放下空杯子,颜老先生长出一口气,说,现在,我以纯粹的编辑身份,跟你聊你的诗集。
商隐的这些诗结册要出版,在他看来途径有两种,一是她以余守恒外孙女的身份为先导,通过颜必行和余老还在世那些的关系网,略作工作,即能让某家出版社出版,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二是,商隐掏钱,自费出版,大约五百册,颜必行可以出面,让出版社把书号价格和印刷成本压到最低,同时还能保证印刷排版质量,足以在自费出版的书籍当中出类拔萃。
“没有第三种方式?”
颜必行摇头道,现在已经不是八十年代了,文学衰微,你不是著名诗人,也没达到一鸣惊人、惊艳众人的水平,除此二法,无他,要怪只怪,生错时代。
商隐转着空杯子,说,是啊,生错时代,多少搞文学的人都曾这么感叹过。
颜必行坦言,余守恒生前知道外孙女喜欢写读诗、写诗,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拿着自己的作品来找老颜。余守恒再三关照老朋友,如果小姑娘水平到了,那是最好,如果不到,切勿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就网开一面,更不可让商隐借着自己的名声和关系网,在出书方面抄近道,开后门。
颜老师:“我给你指的第一条路,违背了他的意愿,因为抛开交情不说,我还欠你舅舅的,借给他的学费,后来都还我了,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结婚,我很是愧疚,帮你,就算是帮他了。”
女孩抬起头,说,那我诚心实意问您,也请您诚实回答我,这些诗,到底如何?
颜必行直了直腰,道,都是对普希金和阿赫玛托娃的模仿,没有新东西,算不上高明。
她垂下眼睑:“明白了。”
送商隐出门时,颜老师问,你决定选哪个,可以再好好想想,不着急。商隐说哪条都不用想了,用我舅外公的名气,那我就跟他老早避着的那帮人没区别了;自费出版,用的还是他留给我的钱,他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我……算了吧,谢谢您了。
这天中午她在外面逛了许久才回到兰考路,没吃中饭。虽然一再声明没有胃口,外婆还是坚持着去厨房给她下馄饨。商隐抱着两本硬面抄坐在客厅沙发上,呆望着墙上余守恒的黑白照片,想,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
6
树叶裙摆一挥
秋天走了
你搓了搓手
呼出一个冬天
我必须同你满饮此杯
为了四季交替着美妙的歌喉
为了这无人的巷尾为了情绪化的天空
碎了的旅梦
我必须同你再满饮此杯
为了你来时的癫狂
去时的尘土飞扬
为了所有的背叛和失眠
也为了所有的自律与沉醉
我必须同你满饮此杯
两个人的孤独
岁月在酒里缄默不语
一切的糟糕
都是如此地美
——商隐《酒神》
几乎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圣诞节。
光环咖啡馆在星期四圣诞夜搞活动,热红酒买二送一。普通的红酒浸入肉桂、丁香、八角,倒入蜂蜜、切片的苹果或者橙子,小火煮到小泡冒头,便大功告成。这方子是老板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很受外国留学生欢迎。偏爱重口味的,还可以在里面加点白兰地。
尽管老板还准备了切片的火鸡肉作为招揽的噱头,那晚来咖啡馆参加派对的还是老外居多。再有一星期不到就是期末考试周,中国学生谁有心思跑来玩呢?商隐想起六舍那帮室友,打死她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咖啡馆的——其他时候也不会。
龙重是中国学生里的异类,按他的说法,华政已经渐渐进入疯人院模式,但他这个交流生水分很足,不用太在意考试。碰巧糜晓她妈这几天胆囊炎开刀,她要在医院陪护,不能出来共度圣诞夜。龙重本来想在医院一起陪着的,糜晓说我还没答应你呢,你过来算什么身份?我妈从小就对我身边的男孩子特别感冒,劝你还是先别来的好。龙重玩味出这话里有她袒护自己、为长远做打算的意思,喜不自禁,说好好好,便来商隐这里消磨圣诞夜时光。
红酒有了热度,喝起来就像饮血。二人从晚上七点开始畅饮,到九点时,商隐已经喝了十二杯热红酒,脸颊绯红,神智清晰。龙重喝了五杯,京片子里的儿化音更加卷曲,上厕所时走路的风格又有点像他在衡山路酒吧街喝醉那次。商隐说你悠着点儿啊,我可不想再让你捧着个塑料袋呕吐。龙重举起一杯新叫的热红酒,说,今天高兴,喝醉了又怎么着,那个,我要出书了,你还不知道吧?
商隐:“你也要出书?”
“他们今天刚告诉我稿子过了,本来想书出来以后直接送你的。”
“肯定是你爷爷帮忙。”
“没有,我未必要靠着他啊,这不是常在这里喝咖啡那几位,有个和你们这儿的出版社特别特别熟,别人搞不到的大社书号,他就能搞到,一万二一个,小出版社八千一个,收两成好处费,这大爷知道我以前攒了不少文章,拿去给出版社一看,人家说我什么钱也不用出,算正常出版,还能拿买断版权的稿费。”
商隐欲言又止,终于没戳破那层砂皮纸,问,书名定了吗?
龙重说暂时定了个,叫《随想笔记》,不过他不太满意,糜晓也觉得有点老套了,打算过几天想个更好的。
商隐吹了吹刚出锅的热红酒,讲,呵,你们俩都要出书了。
男孩喝到这份上已经不会察言观色了:“我知道你不肯出书就是在憋什么大作品,哎,这年头,谁写《红楼梦》啊,差不多就先把第一本出了呗,来日方长,我来给你写序,你要看不上,我给你写后序也行啊!”
商隐点点头,讲,你说得很对,来,干了。
事后,也就是圣诞夜过去的大概足足一星期里,龙重时不时地想要回忆起那天夜里的蛛丝马迹。
比如,商隐曾经号称去过一次洗手间,在里面待了很久,出来时手却是干的,以他对她的了解,再怎么喝大也不至于忘了洗手,所以她在洗手间里干吗了呢?
再者,商隐知道他酒量没她好,那晚却不劝阻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热红酒,是真心要祝贺他出书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至少是不纯粹的。
然后,当商隐在晚上十点提出去她租的房子继续喝酒时,龙重早就喝糊涂了,不懂微言大义,更不会做逻辑判断。要继续喝,在咖啡馆不是更好吗,何必要去别地?统统都糊涂了,他竟然傻傻呆呆跟着她走了。往咖啡馆门口走去时,靠门那桌有个在喝啤酒的南美人,看着正要离开的这一男一女,眼神中带有莫名的笑意。
拉丁民族在这方面真是充满洞察力,那人似乎早料到会发生什么。
龙重跌跌撞撞跟着商隐到了长风三村出租屋,一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说,有凉白开吗,先让我喝点水。
结果水没来,进入他嘴里的却是女孩的舌头……
事后,也就是圣诞夜过去的大概足足一年里,龙重经常要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惊心动魄。那是他的第一次,但应该不是那张床的第一次,所以床是那晚发挥最稳定的,既没塌,也没叫。龙重觉得,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人类用核弹毁灭地球只要一瞬间,真是有道理的。
事毕,商隐翻身下马,龙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已经死了。女孩擦拭干净,从他大衣口袋里翻出香烟和打火机,坐在沙发上休息。龙重后来每每想起此景,都觉得,应该是自己被商隐上了,绝对是的。商隐一支烟抽完,他才起身,看到床单上的颜色毫无异样,问,你……
“第一次。”商隐把烟掐灭道,“信不信由你。”
龙重不敢去看她的胴体,兀自垂头,讲,我会对你负责的。
商隐笑了,此刻只有这笑声是他最熟悉的,上了一次床,她整个人都变得陌生:“为什么要负责?不需要你负责,你也负不了这个责。”
“可我刚才……”
“你不知道什么叫安全期?”商隐又取出一支烟,丝毫没有要穿上衣服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就刚才。”
龙重扶住额头,感觉即便经过刚才一役,自己酒还没完全醒。眼前是个奇女子,第一次做爱,不流血,第一次抽烟,不咳嗽。由此联想,第一次杀人,手也不会抖。
商隐抽完第二支烟,终于穿上内裤,披了件衣服,回到床上,坐在他身边,龙重吓得往一侧挪,给她更多空间。商隐看看他,讲,原来也就这个样子,一点没意思,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就这样了,太吓人。
男孩在床上四处找内裤,最后在床下面发现了,拿起来,觉得现在穿太狼狈,故作随意地盖在关键部位,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是和我?
商隐笑笑,讲,因为对你知根知底,知道你不是坏人,心里还有别人,和你做了这事,不会黏着我。
龙重叹口气,说,我,这下没脸见糜晓了……
“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你没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你,硬是拉你来做实验了。”
他苦笑:“这算哪门子实验?”
她不正面回答,忽然换了话题,讲,我过段时间也许要退学。
“什么?你学校多好啊!干吗退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能我就是那本经,”商隐看着自己左乳内侧一块小小的暗色胎记,“神经。”
龙重联想起刚才那一段床戏,深以为然,也跟着叹气:“那我们家的经就是老爷子了。”
老爷子不是说他爸,而是龙方侍。龙重生长在北京,既不擅长吃辣,也不会讲湖南话,但知道有个湖南方言叫霸蛮,龙重他爸私下就常跟他妈说,“老头霸蛮”。
商隐外婆说起过五十年代初期,房邑秋和龙方侍吵架,龙打了房一拳,此事在圈内流传甚广。其实只有在场的那几个人知道,真相是,当时挥出一拳的并非龙方侍,而是房邑秋,这个干瘦干瘦的教书先生。挨了这拳的龙方侍连退三步,缓过神来要绝地反击,不打掉对方几颗门牙誓不罢休,还好立马被人拦住了。
文人打架,这么斯文扫地的事说出去极没面子,但龙老爷子宁可背上对前辈动粗的恶名,也不愿意被人称为挨打者,于是对外宣传是自己动的手。在场其他人深通世故,不好意思戳穿,房邑秋大概也很后悔打人的举动,多年来都对此事不予置评。龙方侍要面子,房邑秋重名声,一动一静,这段往事就颠倒过来传了那么久。
北京话说,有里有面儿。龙重爷爷的面儿是挣回来了,但里子没还那一刀。可惜房邑秋七十年代中期去世了,龙老爷子的炮弹在炮管里没有目标,雷达转来转去,终于锁定到房邑秋生前最喜爱的弟子糜鸿飞身上。
商隐:“所以糜鸿飞后来一直不受重用,是你爷爷的缘故。”
龙重:“他脑子里一本账,刀枪剑戟,梅兰竹菊,几十年恩恩怨怨,那叫一个门儿清,我们全家上下大概除了我,都在这本账上——你可别说出去。”
商隐:“什么话,他也是我的爷爷。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之前龙重三天两头往上戏跑,又是约看戏又是吃夜宵又是表白,糜晓的男朋友、舞美小王子竟然一直没反应,让商隐甚为不解。多方打听后,才知道小王子也做交流生去了,比龙重跑得还远,是在澳洲一所大学,所以糜晓才能毫无顾忌地频频和龙重见面。两人是否已经分手,学校里很多人都表示不知道,毕竟谁也不会八卦到打个国际长途去澳洲问。这几天圣诞节,国外很多学校都放长假,糜晓的妈妈偏偏这几天开刀,似乎太巧了。
龙重:“你别瞎说,糜晓不是这种人,她跟我说妈妈开刀住院时很严肃。”
“那你这几天去过上戏吗?”
“没有,她说她一直在家和医院陪着妈妈,等她妈过两天出院了就来找我。”
“你有她宿舍电话吧?和你赌一百块,要不要打个试试看?”
龙重在床上犹豫了半天,下床从外套里翻出通讯本,用座机拨过去,开着免提。铃响了五六下,才有个迷糊的女声接起,问,谁啊大半夜的?商隐抢在龙重之前开口说我是糜晓家里人,她家出事了,能叫她听电话吗?对方说糜晓啊下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商隐问她这几天都在学校?对方没好气一句“废话”,就挂了。
商隐放下电话,想糜晓在寝室里人缘不太行啊。一转头,龙重已经在套裤子了。商隐说你去哪儿啊?龙重没理她,衬衫扣子也不扣,薄毛衣一套,外衣往身上一裹,蹬上鞋就开门而去,地上的两只袜子和一条内裤都被抛在脑后。
这个圣诞夜,龙重一直没再回来过。
商隐本以为他会在凌晨时酒气冲天地回到长风三村敲她房门,一进门就趴在她膝盖上痛哭流涕。然而一直到圣诞节这天过完,龙重一点消息也没有,报纸上也没有捅死人或者跳黄浦江的新闻。到了礼拜六晚上,龙重准时来到兰考路蹭饭,与以往不同的是,左眼青了一块。外婆问,怎么,摔跤了?龙重羞赧地笑笑,说没有没有,开门撞了一下。等只剩他和商隐在院子里喂野猫的时候,龙重才复述了昨晚的奇遇。
他先是打车冲到南市区,以前约会时他曾送她回过家,就在老公房下面蹲守,守到十一点,脑子转过弯来,想既然糜晓平时住学校,她妈也没住院,一切照常,那今天礼拜四,她应该不会回家。于是又打车去了上戏,在学校里兜兜转转很久,都快惹得夜班保安起疑了,才心有不甘地往南校门出去,沿着华山路一路向东,兜兜转转,居然在乌鲁木齐北路路口这里碰到了糜晓,她边上还有一个男生,双手抓着女孩的肩膀在说话,面色凝重。
商隐:“你这青皮蛋,就是那人送的吧?”
龙重挠挠头:“这家伙偷袭我,妈的。”
糜晓后来跟他解释说,这人是她前男友,自从去了澳洲,两个人联系就很少了(虽然才走了不到两个月),感情若有若无,男女朋友头衔名存实亡。这次他趁着圣诞节假期回国,糜晓就是借此机会想和他正式分手。对方不肯,纠缠了好几天,期间糜晓不愿意让龙重牵扯进来,就谎称自己母亲开刀住院。
“她是为我着想。”龙重吸吸鼻子,“其实大可不必。”
舞美小王子把自己送上门来的龙重视为可恶的第三者,出其不意打出一拳,然后就是拳脚来往,直到糜晓威胁说要报警,小王子才忿忿作罢。糜晓见龙重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就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龙重说一点小伤,不用在意。糜晓说自己现在回宿舍太晚了会被室友骂的,回家更不可能,只能住外面。龙重激动得要死,好在转念一想,自己从商隐这里出来时好像没穿内裤,真要和糜晓同处一室,跳进哪条河都洗不清了,硬是做了一回君子,坚持将女孩送回宿舍。
舞美小王子在学校里人缘还算不错,经过这个夜晚,糜晓舆论上不占优势,将成众矢之的,龙重越发觉得自己今后责任重大。
商隐:“她居然没好奇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学校?”
龙重:“呃……我跟她老实交代了,说是你提醒我的。”
商隐想,自己的第一次就给了这么蠢的人,早知道不该和他上床的。
“对了,我内裤还在你那儿吧?”
“已经烧了。”
7
一方矮矮的坟墓
住着一双困顿的灵魂
粉饰过的谎言欺骗他们前来
说它叫爱情
可怜的惬意诱惑着他们
放肆的污秽蒙住他们的眼睛
成双地安息在这里
放弃危险与游戏
终于
在大量短暂又错误的愚蠢之后
他们以为,找到了真理
——商隐《婚姻》
1999年元旦刚过,商隐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份新年礼物其实已经拖得旷日持久。
她的父亲商衡,母亲陈一飞,原本就是两种不同性格、不同价值观的人,天知道当年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大概78年改革开放,年轻人高兴得昏了头吧。
其实这两个人都没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经历。年少时,商衡在旧仓库偷偷啃着幸存下来的老版数学物理教材,陈一飞悄悄跟着自家楼上的老画家学素描。商衡的父亲是南下老干部,早先曾和余守恒有过小过节,但浩劫一来,小过节就不那么重要了。浩劫一走,两个人要结婚,双方家庭都没阻拦。商隐生下来那年,国家恢复高考,接下去的三年里,初为父母的商衡、陈一飞先后考上大学,一个学航空有关的材料专业,一个学油画,学校分别在北京和广州。在孩子与学业之间,两人都选择了后者。商衡这么做,是因为从小一直有很深的家国情怀,而成为油画大师是陈一飞最大的梦想。
商隐从四岁开始,就没怎么同时见过父母,都靠外婆和舅外公把她抚养大。那种合家欢的照片,十几年来拍了不超过五张。
陈一飞毕业后先是留校,八十年代末公派赴美留学,回国后在圈子里名声渐起。为了避免和另一个著名画家重名,她起用母姓,改名为余笙。在美国她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华裔艺术品交易商,此后就在太平洋两岸来回跑,之后行踪又扩大到了欧洲和日本。商衡更显神秘,在学校一直读到硕士,然后去了西昌,要么一年都不打一个电话回来,有时候却会忽然出现在兰考路,和商隐待上一个小时,问问她的功课,然后离开,从此往往两三年里不再见到。
余守恒的追悼会,是一家三口破天荒的重聚时刻,满打满算不过两天半。
她升高三那个暑假快结束时,外婆给余笙打电话,说通知你一声,你女儿不想考大学了。一星期后法兰克福的画展结束,母亲飞回上海,和商隐面谈了两个小时,效果差强人意。母亲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信息渠道,没隔几天父亲忽然打电话过来,跟商隐聊了十来分钟,跟她说明考大学意义和作用之重大,最后许诺,等她大学毕业,就申请换岗位,回上海工作,一家三口多些团聚时间。
小姑娘就这么上了当。
和龙重做床上实验的那个圣诞夜,商隐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外婆说父母这几天会回上海一次。两人分居多年,婚姻关系还在,不见面就不会吵架,不会离婚。两个人忽然一起出现,肯定不是为了辞旧迎新。果然,1月5日早上,他们刚下火车和飞机,就直奔民政局,出来后连家也不回,一个马上赶回四川,另一个在酒店住了一晚,翌日飞去北京。1月底,传来女画家余笙和那个艺术品商人订婚的消息。母亲即将拿到绿卡,新丈夫同时也是她的经纪人,两个人的生活里都没有小孩,倒是养了三条狗。
商隐知道这个细节,自嘲道,他们当年不如也养条狗呢。
舅舅从来不怕刺激到外甥女,告知真相:“他们当年本来不想生下你的,只想参加高考,最后是你外婆和舅外公坚持的。”
商隐:“我说呢。”
这年2月初,期末考试周进行到一半,商隐从华师大退学。父母和母亲都没打电话过来。同盟松散,谎言拙劣,背信弃义,后果自负。
她退学如此突然,有传闻说是因为商隐有次大半夜在学校里走路,路过小树林时被流氓强暴,学校为了掩人耳目,把她送去其他学校就读了,还给保送研究生。商隐的前室友们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在她们看来,商隐现在不退学,将来必有被开除的那天。
龙重这时交流期满,快要回北京了,对着自由人商隐一个劲叹气,仿佛退学的是他自己。商隐说,好了,你别跟个小老头一样愁眉苦脸,我外婆都没怎么样,你苦什么脸?对了,走之前,你送我一样礼物吧。
她要的是一套1996年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VCD,龙重诧异,说你什么时候喜欢武侠了?
商隐:“研究小说人物。”
龙重点点头:“你要是上海这边混不下去,可以来北京投奔我,哈哈。”
商隐:“我又不是糜晓。你回了北京,别找我帮你转交礼物什么的。”
龙重说我哪儿敢让您干这个,怕您下毒。
糜晓知道那天晚上是商隐提醒龙重舞美小王子这个人的存在之后,倒是一直没什么反击动作,这让商隐觉得有点意外。这一年的春节,商隐都在VCD机前度过,看完港剧又看原著,刀光剑影里不知不觉就过了元宵节。三月乍暖还寒时候,她又想去浦东找梁妈妈。这次没麻烦杂货铺阿三,她一个人前往,到了那里却被告知,梁妈妈一天最多只跟五个人“聊天”,日程已经排到了三天后。
长风三村的房子已经退租,她不想在家里天天面对外婆,连上海这座城市也让她觉得没意思了,便决定到外地去旅游,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云游。
小姑娘一个人跑出去瞎玩,外婆并没反对,只是提醒外孙女记得回来。商隐说,我尽量。
她选择往西走,经湖州、宣城、安庆、九江、黄石,最后在武汉三镇做了较长停留,均是为了了却夙愿。去年夏天,她如父母所愿考进大学,未来四年生活已成定数,诗集出版却了无希望。其时恰逢长江中游洪水泛滥,报纸电视新闻一直在报导。那时商隐就想去看看洪水是什么样的,如果可能,把手稿丢进滔天洪水里,未尝不是一种祭奠。但水灾期间,往中上游的交通都受影响,她未能成行,外婆也不会同意她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商隐只好憋在兰考路老宅里,写下了《猛兽》一诗——
“夜晚出没在;你斑斓的皮毛
吹皱一池春水
搅碎一夜夏星
你的利爪;拨弄着
我跳动的忧愁
嘶吼;如洪水淹没
没了你
我就看不见花香
嗅不到天明
是你;让聋哑的宇宙
有了听说的能力”
进大学念书、在光环咖啡馆用酒精消遣的若干个夜晚,商隐好几次想,要是那次去成了,自己出意外,殒命于洪灾中,也许是件好事。陈一鸣跟她说过以前有个美国作家杰克·福翠尔,写过“思考机器杜森教授”系列,后来从英国去美国,上了一条豪华游轮,那艘船叫泰坦尼克号。侦探小说“黄金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就这么淹死在寒冷的北大西洋中,他的死亡就这样成了灾难史上常被人铭记的一笔,后来大导演卡梅隆拍了同名电影,全球轰动。
商隐觉得,人固有一死,若她能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将是仅次于普希金式决斗的第二种选择。
离开武汉后她继续西行,经岳阳,到株洲,距离湘乡很近了,她打算去龙方侍的老家一游,然后再去韶山。谁知动身前夜,忽然莫名发起高烧,吃了药也没见好,最后被好心的旅店老板送到医院,住了两天一夜。又在旅店养了一天,她才重新出发。在株洲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旅游书店里,她看到了新上市的《少女心》杂志,百无聊赖下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有“艾璃”的新作《翠步摇》,编者按里写着,本文作者艾璃一直以校园小说闻名,而这篇是她目前为止唯一以民国为背景的故事,主要场景发生在梨园。
商隐刚想放回去,一个名字闪过她的眼帘——“程衣伶”。
窑姐程衣伶,丫鬟商锦。
大厅广播开始让她乘坐的那班列车的乘客检票进站,商隐塞给营业员二十块钱,说不用找了,就拿着杂志上了火车。等她从湘乡火车站出来,连旅店都不找,先在一个小卖部给舅舅打了个长途电话,问,你是不是有个姓汤的朋友在上戏当老师?我想请他帮我查个东西。
之后那几天,她都不怎么出门游玩,专门在旅馆里等电话,同时一遍又一遍地读这部《翠步摇》。终于,陈一鸣在第三天傍晚打给她,说,上戏大一新生里的确有个来自晏摩女中的戏文系学生,也是高中文学社成员,高一高二时隶属4班,也就是商隐她们教室对面那个班级。
商隐说行,我知道了,多谢,对了,南京那边,玄武文艺出版社,你有认识的人吗?
玄武文艺,就是龙重跟她说过将要出版糜晓长篇处女作的那个社。
第二天她去了一趟云门寺,烧香拜佛,却没有许任何愿望。回来之后,她把杂志上《翠步摇》那几页给烧了。阳台上的黑烟引起隔壁房客的警觉,问,你在烧什么?
商隐说,战书。
等陈一鸣和侄女再度通话时,她已经到了归林阳朔,喝三花酒,吃漓江水煮的啤酒鱼,住鉴山脚下的客栈。陈一鸣告诉她说,你委托的事情,基本已经谈妥,不过你打算从哪里弄来三万块钱?你舅外公可没留给你这么多钱。
商隐点上一支烟:“怪物自有怪物的办法。”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听说过尤氏家族的案子吧?”
陈一鸣当然听说过,这是几年前出版界和商界曾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笔墨官司。旧上海棉纱大王尤基韡的家族,解放后一部分家族成员流落海外。尤基韡和三姨太生下的次子尤辰镶,在法国和其第二任妻子梅某闹离婚,这位太太不满于离婚分得的财产过少,遂以尤氏家族为原型,写了一本小说《泪泊烟尘》,96年在国内出版,十分畅销。书里上至尤基韡的父亲尤老太爷,下到尤基韡的孙辈,正房,姨太,丫鬟,情人,长三,优伶,恩怨纠葛,男女情愫,鸦片烟,国难财,扒灰,私通,乱伦,断袖,好不热闹。有人评论为其情节是《金瓶梅》和《子夜》的合体,只是文笔粗漏了许多,情节夸张了许多,人物极端(疯癫)了许多。尤氏家族看到此书,火大无比,对已经回国的梅某和出版商以诽谤罪起诉,认为梅某将书中人物虽以化名处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尤姓变成柳姓,棉纱行业变成纺织行业,其他人物结构都没变,还添油加醋很多细节,什么某人为祈求蒋经国打虎队的高抬贵手,从静安寺一路“跪”到华懋公寓,足足两公里。
法院审了足足三个多月,最后判定梅某无罪,因为小说就是小说,没有指名道姓,没有铁板钉钉,作者尽管身份特殊,但没有规定她不能搞文学创作,谁也无可奈何。不过那家一夜爆红的小出版社也很识相,虽然赢了官司,还导致那本书一时洛阳纸贵,但决定从此不再加印,卖光拉倒。陈一鸣曾经判断,梅某创作小说时有高人指点,创作时指导她规避掉了以后很多可能在法律诉讼中被人拿住把柄的情节和细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却不给对手一个切实的反击发力点,颇有当年毛姆写《寻欢作乐》的机巧。
商隐:“我现在就遇到了尤氏家族的难题,虽然只是个短篇。我不会像尤家那样打官司,但我知道打蛇得打七寸。”
她和余守恒一样,有人来犯,必须还击。
陈一鸣嗯了下,忽然换个话题:“你走之后,外婆烧菜都很难吃。”
商隐说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
她的反击不仅需要高额资金,还需要非凡的耐心。即便如此,也不能百分百肯定是否能击中要害。在适当时机出现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商隐出广西,经云南,入四川,每到一个落脚处,都会给兰考路打个长途,告知自己的方位和电话号码。在攀枝花市,她一度犹豫,是北上西昌,还是绕远路去宜宾,再沿西秦、内江一线前往成都。最后她决定不去父亲所在的那个地方,选择了后一条路线。
领略过蜀南竹海、五粮液和燃面,在西秦尝了火边子牛肉,四月中旬,兰考路终于在她动身去内江的前一天来了电话,陈一鸣说收到了一个邮局包裹,玄武文艺出版社的新书《玫瑰她醒了》,作者艾璃。一般赠书,都有作者签名,再正式点,要写对方名字,前辈、圈内同辈人要在后面加个“雅正”或“斧正”,给小辈、圈外同辈人可以写“惠存”。可这本书上一个手写字也没有,只在扉页上画了一双高跟鞋,黑笔勾勒线条,红笔涂满鞋身。
陈一鸣:“你寄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出版社开的三万块收据也到了,现在是时候了吧?”
商隐深吸一口气:“都寄出去吧。”
舅舅见她这次没立刻挂断,提醒说,你心里应该清楚,骰子扔出,就没回头路,你确定要让最好的朋友和最坏的敌人同归于尽?
电话那头的女孩沉默几秒钟,讲,我最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8
黑河之水灌溉尊严;生长
于生命之上
在太阳的侧脸
留下他振聋发聩的一吻
面前,不论是利剑或手枪
当死亡降临的时候
草场结满非黑即白的命题
诗人死了
被流言射中
伤口里流出整个白银时代
俄罗斯的灵魂;雪上的梅花正浓
他不是情感的囚徒
而是自由的使者
——商隐《决斗》
后来她听说,就在陈一鸣把她写的信和三万块钱收据寄到糜晓那边之后第三天,龙重逃了课,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到上海,在上戏宿舍楼下守候了一天两夜,糜晓都没下楼相见,吃喝全靠室友在食堂帮她带饭。龙重粒米未进,终于在第三天上午撤去围城的重兵,来到兰考路老宅。
白天陈一鸣上班,只有外婆在家。老太诧异他的忽然出现,但没多问,将他让进来,说商隐不在家,一个月前就去外地云游了。然后下到厨房,置一堆丰盛剩菜和现成挂面于不顾,给他煮了一碗馄饨。
端上来的馄饨,汤色发暗,没有葱花却香气扑鼻。龙重看看外婆,外婆说里面加了四滴酱油,半小勺猪油,是余守恒生前最爱之一。商隐以前每次遇到坏事情绪低落,眼神空洞,一天两天不吃饭,都会给她煮那么一碗馄饨,吃好之后,那魂魄就回人间了。
龙重嗓子干得可以擦出火星,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吧?
外婆说不知道,但人遇到事情想不开,眼神都是一样的。
男孩盯着馄饨看了许久,像是要证明自己不饿,但终于还是拿起调羹,撇开汤面,舀了一只馄饨,也不吹凉,直直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咀嚼,眼中噙泪。外婆说你慢点吃,烫的。起身去厨房倒杯白开水,回来时,桌子边上已经没了人影,院子里的铁门倒是开着。外婆叹口气,把半只馄饨吃了,剩下的倒进小钢锅,打算晚上再吃。
洗好碗,刚放进橱柜,就听到一声脆响,循声走去一看,商隐房间,面朝弄堂的那面玻璃窗上一个大洞,一块石子躺在地上,玻璃碎渣铺满靠窗的书桌,台面玻璃下面,压着商隐高二春游时和那个叫陈伊铃的女孩的合影。桌子上一瓶英雄牌墨水也被打翻了,裂口冒出的蓝黑墨水在玻璃渣之间流淌,渐渐盖住了两个女孩的笑靥如花。
陈一鸣把这个情况转述给人在成都的外甥女听,后者淡淡道:“意料之中。”
又过两天,商隐估计龙重的家里人应该已经赶到上海,把他给带回去了,便在双流机场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010开头的号码。电话是保姆接起的,很快转到了一个老人的手上。
“小姑娘云游到哪儿了?”
“正准备从成都去兰州。龙重回来了吧?”
“回来了,不吃饭,也不出门,没事,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次多亏您帮忙。”
“不是帮忙,这件事办成,对你,对我,都是好事,我们是合作。”
商隐想,是啊,三万块,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能不动声色就拆散孙子和糜鸿飞女儿的感情,太值了。那家小出版社——玄武文艺的人肯定也是觉得天上掉下了馅饼,明明是不用自费出版的一本市场路线出版物,忽然有人愿意花三万块钱保驾护航,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钱不能白给,要写收条,盖财务章,陈一鸣按照商业的叮嘱,收条付款人写着龙重的名字。出版社拿到真金白银,哪管付款人到底是谁。商隐寄给糜晓的信里,把圣诞夜那晚龙重在床头诉说的陈年真相原封不动转告给她,唯一捏造的事实就是这三万钱究竟来自哪里。
糜晓看到收据上的盖章和白纸黑字,认定了是龙重和他爷爷出资,这么做是在弥补当初打压了糜鸿飞,是内心有愧,是负罪感的体现。
龙重得知收据上还有商隐舅舅陈一鸣的名字,认定了是商隐冒充龙家在搞鬼,而爷爷龙方侍是清白的,十恶不赦的人是商隐。
这对短命的情侣,各有自己的判断,各有自己的执念,各有自己的雷区和盲区。
判断最正确的是商隐,糜晓的确不能容忍她告诉自己的那段历史事实,以及龙重对她隐瞒事实的做法。她进了上戏戏文,化妆技术高超,穿衣得体,脚踩高跟,吞云吐雾,钓鱼有术,但骨子里,还是放不下旧仇宿怨,还是那个把水果扔出窗外的小姑娘,是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是敢于在追悼会上穿红色皮鞋的小姑娘。那么多年兑水的雪碧,不是白喝的。
最后成为靶子的也是商隐。当初她问龙方侍借三万块钱,龙老爷子说何必这么麻烦,我找人和那边出版社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商隐说您名望大,面子大,但目标也大,切忌轻举妄动,这个圈子,消息一通百通,走漏出去,前功尽弃,我和我舅舅出面,您这边可一定要把戏做足。龙方侍颇为赞许地“唔”了一声,叹息道,要是当初娃娃亲真成了,我对龙重以后的日子可就放心多了。商隐说,是您太宠他了。老头笑了笑,讲,以前对儿子女儿太严,就想在孙辈身上找补回来,没想到却害了他,成绩多了,心眼却少了,他不明白,光环这东西,是荣耀也是毒药,是资历也是恩怨。
龙方侍当然不可能允许长子长孙和仇人门生的女儿在一起,尤其是后者一直对宿怨耿耿于怀。生活比小说残酷,罗密欧与朱丽叶虽然被归为莎翁喜剧,但两个主角毕竟是死了的,是死沉死沉的悲剧。
商隐换了个手拿话筒:“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没您成不了,是我欠您的。”
龙方侍:“没有欠不欠,龙家和余家是故交,无论你舅外公在不在,这层关系断不了,你说呢?”
商隐:“您说得是。”
龙方侍:“听说你一直想出诗集,老颜没帮上忙?他这人,死脑筋,我可以帮你联系更好的出版社。”
商隐说这都是以前的事情啦,诗集手稿我都处理掉了。
对方叹息道,可惜,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女孩想,在她退学那阵子,有天晚上,她问光环酒吧老板借了把折叠铲,把自己的诗稿装进塑料袋,埋在了丽娃河畔的某片泥土之下。等春天到了,自然不会生长出很多诗歌,但起码,是个好归宿。
结束通话前,老人留下一句话:“龙家大门一直为你开着。”
女孩本想礼貌谢绝,但糜晓那番关于《笑傲江湖》的对比忽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改口道:“多谢龙爷爷。”
两个月后,商隐已经游历完西北和华北,在前往东北前,悄悄来到北京。
龙家大门一直为她敞开,她却过而不入。商隐不是初次来京,天安门故宫后海颐和园长城统统都不在她的行程单里。那几天里她去北大蹭课,在工体看演唱会,听地下乐队的演出,到潘家园闲逛,凌晨蹲守鬼市开业,去吃了一次心心念念的“老莫”(莫斯科餐厅),体验过住天花板滴水的地下室,听出租车司机瞎侃。可惜她来晚了几年,没能坐一坐黄色面的。她日夜颠倒,每天都认识新的朋友,每隔一天又忘记他们。时而喝完半斤白酒,第一次跨上摩托车驾驶座,在北四环贡献处女骑。时而在最累的时候,三女两男睡在廉价旅馆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大铺上,大家彼此可能只认识了不到30个小时,却都秋毫无犯。
人人都在谈论一种叫千年虫的问题。之前的电脑图简单,年数都用后两位。共和国建立于1949年10月1日,电脑里就是49-10-01。可是千禧年一过,年份是20开头,2000年10月1日就和1900年10月1日冲突了,全世界的计算机工作者都在为这个问题头大,只有商隐赞叹,漫漫百年的间隔,就在电脑里被交汇在一起了,多么奇妙。
此时中学生开始谈论一个叫HOT的韩国男子组合,商隐以前只知道小虎队和SMAP,看着海报上五个发型猎奇的大男孩,想,世道真是变了,连韩国人也开始在国内流行了。
有一天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外婆,对某个刚认识不久的二流画家说,给我画一张素描吧。画家应允,去找碳素笔,一回转身,商隐已经毫无遮蔽展现在他面前,比凯特·温斯莱特快了不知道多少倍。该画家本以风流成性而闻名圈内,但画完素描,把画稿交给她时,动作规矩,并对模特说,你有白银的肌体。
“这是什么意思呢?”
“银子,容易发暗,但一擦就亮了。”画家说,“我给其他女孩画画,总要和她们睡一觉,和你却不行,我得收你钱,钱货两清。”
“多少钱?”
“多少都可以,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腋下卷着自己的裸体素描回旅馆,走在地铁站的客流人海里如渺小一粟。在西直门,她猛然发现过疑似是龙重的身影,转瞬即逝。龙重的新书已经上市了,但一直没给兰考路寄过。商隐想起,龙重还在上海的时候,自己曾和他开玩笑,说糜晓化妆虽然不算浓妆艳抹,但绝对不是清水出芙蓉,妆前妆后还是有差距的,你能接受得了?龙重迟疑半晌,讲,那就当我有两个女朋友吧,哈哈哈哈。
挺可爱的男孩子,怪可惜的。
9
在某一夜的狂风骤雨中
她来了
有如凌晨寂静的钟声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我的眼睛变得清澈而明亮
内心的穷乡僻壤被唤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在某一日的风和日丽
她走了
我气喘吁吁地哀求
她只是淡然一笑
“别站在风口”
镜子问我:
“为何你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明亮”
她带走了我春天的第一份礼物
没了倾心的人没了诗的灵感
失去生命失去眼泪也失去了爱情
——商隐《缪斯》
1999年9月,商隐结束周游全国的旅行,回到兰考路老宅,获知的第一个消息是,舅外公生前留给她的版税遗产,已经被她挥霍殆尽。
余守恒的作品一直属于市场上的长销书,没有火山爆发式的销量,但每个月总有一个中不溜秋的销售额,加印次数频繁,每次却又印不多,如细水长流。但商隐去一个地方总要尝试各种当地特色,有些价廉,有些咋舌。汇聚在一起,就是个大数字。除非未来哪天机缘巧合,余守恒忽然又火了,那么银行账户会再度丰腴起来。
商隐无力地反驳道,这不是挥霍,是积淀经历。
陈一鸣问那你积淀出什么来了?
商隐说就积淀了一句话——岁月无情,山河不老。
舅舅耸耸肩。
第二个消息是杂货铺阿三带来的,梁妈妈死了。
这个农村妇女走得颇为蹊跷。她一直严守不收钱的规矩,但她那个当无业游民的儿子经受不住诱惑。有个温州富商来找梁妈妈聊天,背着她,送了一台八成新的普桑车给她儿子,算是表达谢意。车子停在镇上的加油站停车场,儿子过去办好车子过户手续的当晚,梁妈妈就发起高烧,吃药也没用,她自己不肯让家人送去卫生站,结果天没亮人就去了。
村里人都说,是没守好规矩,结果被收走的。
商隐问明事发时间,掐指一算,正是自己在株洲莫名发烧的那几天。游历祖国山水那几个月,她遇到的各种神婆、巫女、大仙不下两打,没有一个像梁妈妈那样说出短发女孩这个细节。
梁妈妈的死是个大损失,不过好歹,她不再惧怕高跟鞋了。
商隐把那副素描给外婆看,问她感觉如何。外婆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从小看到大。
商隐在家一直赋闲到过完2000年春节,此期间千年虫问题终于被解决,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她想,本来嘛,计算机是人造的,人怎么不能解决呢?陈一鸣没有站在全人类的高度看问题,只关心外甥女不要天天闲在家里和外婆拌嘴抬杠。他给她找了个兼职编辑的差事,在《笔迹》杂志社编辑部。商隐接受了这个工作,并且声明,我迟早还是要搬出去住的,在外面玩久了,野惯了。
舅舅说随你,但我得告诉你,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从没想到过你外婆什么心情。
商隐:“我不是每次一到宾馆就跟你们汇报么,她从来都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她这人一向如此。”
舅舅:“因为你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恩怨,每次我在家跟你通电话,商量怎么害人,外婆都守在边上,我挂了电话,她才放心去做其他事。”
商隐说,行,我知道了。
《笔迹》杂志社就在南宫路99号,那是一条僻静的小马路,藏在热闹的市区西北角。99号的两栋小楼都是殖民风格建筑,院子里有一尊著名的缪斯女神像。余守恒以前经常来这里找老朋友聊天,或者开会,时不时带上商隐,故而她对这个院子算是比较熟悉。文英出版集团在这里共有三家杂志、一家出版社和一家周刊。《笔迹》留给她的印象并不深刻,余守恒也不过是在五十年代中期在上面发过几篇作品。
但自从去年暑假,《笔迹》办了一个“全国青少年文学写作大赛”,情况就今非昔比了,一下子成为媒体的宠儿和中学生的福音书。他们狂热崇拜一个叫成语言的少年,此人文笔犀利,语言老辣,和年龄不太相称。学生们似乎是在学校里被压抑久了,看到这种快人快语快意恩仇又很贴近生活的杂文,分外解气。
商隐作为一个从大学退学的人,本该和成语言站在一个战线上,可是成语言在文章中对诗歌这一神圣古老的文体表露出大不敬的态度,这让商隐无法接受。
“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她想,“如果当面见到,应该杀一杀他的锐气。”
但成语言似乎和她一样喜欢到处玩,商隐不太能在《笔迹》编辑部遇到此人。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收信,拿包裹,归类邮件,做投稿初审,刨去那些不知所谓的、诅咒的、求情的、妖言惑众的信件,还要按照编辑的指示手写退稿信。编辑部时常收到其他报纸期刊出版社寄来的样刊样报样书,在办公室堆得成为一种随时能砸到人的灾难,商隐也要负责清理。有一次又送来一堆月刊,其中就有《少女心》杂志。商隐在目录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艾璃”这个名字,但有篇小说叫《君子剑·美人心》。她心里一动,翻过去一看,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文风,小说里两个反派,一个叫余不群,另一个叫龙我行。编者按里说,这是一篇精妙的同人文,在保持原著《笑傲江湖》里的部分人物设置之外,还赋予了很多全新的阐释。
商隐一看作者名字,叫青烟轻语,简介里写明,是新人作者。名字再怎么变,行文风格是很难一时大转弯的。平心而论,这篇文章的文笔,较之糜晓以前的小说,有了不少进步——如果不是在《翠步摇》里写了一个长大疮的妓女程衣伶,以及拿剪刀刺向程衣伶的丫鬟商锦,她的文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商隐想,你终于又从头开始了啊,舍弃那个经营许久的笔名,把自己的第一本书打入冷宫,一定很痛苦吧,但还是要狠下心。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糜晓。
该年五月底,第二届“全国青少年文学写作大赛”马上要报名截止,编辑部忙得一塌糊涂,每天邮递员都送来两大袋子参赛稿件。商隐和几个还在念大学的实习生,每天要做一件艰苦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信封拆开,稿件整理、归档,每一百份扎成一捆。不知不觉,编辑部办公室里就堆起好几座山脉。稿件来自全国各地,大多风尘仆仆,这不光是一个成语,是真的带着全国各地的灰尘。如果不事先戴好劳动手套和口罩,就会成天咳嗽,手上总是有一种干涩感,怎么洗手都洗不掉。
距离大赛截止还有三天的那个星期五下午,忙完一天,商隐在女厕所洗手洗脸完毕,走回办公室,看到另一个实习生正把一摞没有捆扎的稿子搬到角落里。对方解释说,这都是些无效参赛稿,就是字数远远超出比赛要求,或者没有附着必需的比赛报名表。在比赛结束后过去一个月,才会有刚从疲惫感里缓过来的兼职编辑在这些稿子里挑挑拣拣,看有没有适合直接发表的作品,但想要参赛是肯定不行的,规矩就是规矩。
后来,有人神神叨叨地解释为“那个时刻有天使或者魔鬼”从南宫路99号上空飞过,或者无神论者认定是商隐一时神经错乱,待实习生走开后,从那摞无效稿件里抽出十几份,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带回了兰考路。
其实她就是好奇这些稿件的质量,同时也是为了消磨时间。那段时间她在家里刚啃完威廉·曼彻斯特的四卷本《光荣与梦想》,正愁没什么书看。十来份稿件,足够她打发一晚。
但看着看着,她就对其中一篇钢笔写的稿子来了兴致,看到结尾,又从头看起,连看三遍,终于下床,走到客厅,在摆放旧报纸杂志的储物架上满世界找东西。她在《笔迹》兼职三个月,平时断断续续会带回几本杂志,上面印着比赛报名表,对她来说屁用没有,但对那些地处边远的城镇少年来说,如金子般珍贵。找到《笔迹》,剪下报名表,她拿起钢笔,研究、比划那个文章作者的笔迹许久,才动手在报名表上填写信息——这些信息之前都毕恭毕敬写在文章末尾。作者没有寄来照片,但报名表上没贴照片的稿件,商隐见多了,并不碍事。
正在客厅清理烟斗的陈一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问,你这样行么?
商隐头也不抬,讲,原创作品,不超字数,有报名表,在截稿期之前送到,怎么不行?说完,她把报名表举在空中轻甩,让蓝黑墨水尽快干透。这个作者是个男孩,来自西秦一中。西秦,就是她做出寄出信件决定的那座川东小城。
真是有缘。
陈一鸣:“好像不太符合程序。”
“没有光环护航,能力就是程序。”
女孩把报名表放回桌上,拿来一个信封,把稿子和报名表放进去,最外面写了《笔迹》杂志社收,寄件人这里写——西秦一中毛琦。
“就当是个慈善举动吧。”
她这样想着,然后封上信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