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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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愤怒之海

你终于像虫子一样夹裹在女人大腿间睡着了。你醒来时,医生已然不见。那么多氧气瓶,也消失了,只剩一只,像是为你而留。你等了一阵,她没回来。你疑神疑鬼,觉得女军医终究还是幻觉。你看看周围沉默而暗笑的尸体,孤独而伤心地哭了。然后你知道泪水并不管用,又怕病人打来,便背负唯一的氧气瓶,离开太平间。黑雾中似乎增添了敌意的异质,有许多大颗粒赤色悬浮物,放肆侵入鼻道,令呼吸更加厄难。似乎是火葬场飘降的余烬,正火山灰一样把这个世界蔽覆。周围还有一些裂断的人影,飘着游着,倒地不起。不时响起濒死的号叫,犹若鬼哭。你不敢大意,立即吸氧。关键时刻,从病人身上窃取来的氧气瓶发挥了作用。你用爱丁顿的死亡保住了自己的生存。你感激女军医,为了救你,她一定承受了巨大压力。你必定不是寻常病人。每到危难之际,总有女人伸出援手。若无她们的英明决断,你没法撑到现在。主导人生的,似乎要紧的是性别,而非药物。绝难想象人类如果只有一种性别,那会是如何的孤立无援。假如医生都是男人,又将如何呢?你由此仿佛明白了进化的目的。还在亿万年前,它就为今天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机缘呢?

你忽然记起一件事:医院里的女人不是全体消失了吗?在那场战争中,基因工程炸弹毁灭了所有雌性生物。这是末日性的大杀器,比核武器更厉害。你一惊,冷汗渗出。救你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到底从何而来?你越想越惊心悼胆,不禁对附着在自己几十公斤血肉之躯上的这条生命产生疑问。你就是用它来吸取氧气,加入这浓雾迷障人鬼难分的世界的。但它靠不住。这东西不请自来,难以卸载,却又可以像烟头一样随手掐灭。但或许生命本身奇怪在先。因此有了医院,把对“活着”抱有执念的形形色色人物汇聚一处,却不顾他们个体的差异、利益的对立和命运的冲突。接下来怎么办?

《老年健康报》主编又现身了。你的氧气瓶复被夺走。你大哭失声,举步维艰,渐行不动。这时雾气中出现了一组熠闪的黑白光斑。勉强走近才看清,是一排液晶屏,似监控器。从前人工智能把持医院时,就是靠这个掌握病人一举一动的。那时病人还把怨愤埋在心底,不敢公开反叛。屏幕上现出一名医生头像——你以前见过,这不是美洛主任嘛。医生拧得如同扳手的目光紧随你转动,好像时刻准备提防你可能做出的侵犯行为。

你不顾一切喊:“救救我!我不是暴乱分子。我受医院委托,恢复病人自治……我要向万古教授汇报工作。”

美洛主任肃然说:“万古教授不是死了吗?有什么向我汇报吧。”

万古教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你不由哀恸,像未能蒙混过关的小偷,羞臊道:“我坠海了,差点死掉。现在,我喘不过气……”

“海?”这个关键词像是引起了美洛主任的注意,他警惕地审视面色紫绀的病人,略作思索,从电视里往外爬。不,是打印出来。他从平面影像,变成立体的人,一个有骨肉会活动的东西,白大褂下坠出绿军裤,一阵飘旋跃舞,飞到病人跟前,把你吓得退步。

美洛主任宽厚地说:“不要怕。你是危机爆发以来,第一个对自身处境作出描述的患者。你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啊。”

你畏葸地看着医生:“是的,是的,我从来就是忠心耿耿的病人,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医院,绝对不会背叛医生哟。”

从影像变成实体的美洛主任按了按胸前红十字上的电钮。他身后一间治疗室的门打开来。你们进去。这里也雾气蒸腾。地面乱七八糟扔弃着三维打印血管和生化手指。室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水池,脑浆一般,萦动不止,红浪翻腾,若有怨怒,水面漂浮着淡黄的像是脂肪的肮脏泡沫,千百条蛇蝎似的黑色管线从黏液中伸出,大多已破损断裂,勾连着岸上一只只生锈的铁皮柜。

“看看嘛,这就是你掉进去的海啊。”美洛主任像在跟你开玩笑。

“海?它无边无际,船怎么也驶不到彼岸。”你如临大敌看着池子。

“因为一直在这里面打转嘛,怎么出得去呢。”医生很舒畅地解释。

“你说什么呀。”你惧意丛生,觉得整个世界颠倒了。太阳陨落,星辰破碎。天地反转,人鬼莫辨。那蠕动的黑红色液体就在你眼前不停摇曳,像一头怒气冲冲的怪兽。女军医就是从中把你救出来的吗?你又瞄一眼美洛主任,试图确认他真的是人。

“看着像水吧,其实是一种高分子液态医用材料。你坐的船,是电子神经构造的一个想象空间。”美洛主任伸出右手,轻描淡写指指你的脑袋,“病人呐,你经历的,就是你自己的神经放电。瞧,它有水力学特征,在人工皮层上,制作出病态的红色海洋。这相当于一个观念。所谓的无边无际,只是你的主观意识在摇摆。如果真的是水,你早就肺水肿死啦。专业来讲,亡灵之池是在一个药液基底上建的模。由于它的反馈,病人产生了世界感。”

亡灵之池?世界感?你复看池子,它像块浸透了血渍和脓浆的纱布,但实际上由类似于熔化的金属液滴组成。一股热辣的阴冷从你脊髓里蹿升出来。你知道医院能玩出种种魔法,却也没料到是这样。美洛主任打开铁皮柜。里面果然串联着一簇簇神经状的线路,其中一些已经烧焦。医生倦怠地扫视空无一人的治疗室,说:“病人逃走了,参加了暴动。”

你懵怔住。哪一堆电子神经是你的呢?根据医生所言,似乎正是借由它们,你的大脑与“海”交汇,形成意识回路,造出水一样的“经历”和“存在”。你的看病、就医、逃亡、寻死,乃至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全是在这儿发生的。

那么你究竟是谁?世界又是什么?你摸摸自己的身体。肌肉根根紧束,筋骨条条惶立,血管阵阵悸动,嘴唇频频乱颤。但这玩意儿不也可以像美洛主任那样,在必要时即刻打印而成吗?所谓生命或“活体”,不就是一团可以根据设计来操作的黏土吗?你早就听说,现代医学技术连神也造得出来。“生命”已被“信息”替代。随便搞出点什么,跟在便笺上写一首流行歌曲差不太多。

“那么,究竟要做何事呢?”你问。

“治疗。当然是治疗。这是医院嘛。”

“我得了什么病?”

“你有很多病。最严重的,是健忘症。一切疾病的根源是遗忘。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忘记了,来医院不是消遣医生嘛。”

你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已经死了吗?”你想到女军医说到的“亡灵”和“溺亡后遗症”。

医生观察标本似的颇可玩味地打量病人,空洞而悚然笑了。

你殁哀道:“我曾听说,世界上发生过一场灾难,死了很多人……”

美洛主任像是厌恶地说:“对,灾难。又有什么不是它的结果或延续呢?医生就是为灾难善后,才创造的一个职业。”

你脑子中跳出“收尸工”的概念,不禁想到,你曾随病友潜入“海”底,在腐烂的船棺和尸骨之间,寻找自己的原始版本。这便是亡灵之池本来的记忆吗?大概是你潜意识中觉察出自己死了。

眼前的医生又显得像海平线外的一个黯淡影像。他那解说动物世界般的语音潺潺传来:“很不错,是吧?说到病人的世界感,正是由亡灵之池重建的。没这玩意儿,你们连渣渣都不剩下。所以要明白,能感觉到疼痛,是多么大的幸福。这是池子给予你们的洗礼。什么是死?就是彻底遗忘,进入无梦长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才最可怕……说到复活,不等于普通的记忆再造呐。使用常规的记忆增强化合物难以做到,也无法仅仅靠控制与长期记忆有关的神经传递来达到目的。需要一种梦想医疗技术。死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老年痴呆、抑郁症、精神分裂、血管性痴呆或与衰退有关的认知障碍啊。更为严重的是,连从前的世界都找不到了。你说灾难吗?噢,自然是发生过吧,啪,摧毁一切,肉体和大脑都丢得干干净净。所以建了亡灵之池,再造记忆。记忆形成病人。这样就由死而生……病人有义务感知世界,才能说出自己的痛苦。越是难受的经历,越要牢记。忘记灾难,不就等于忘记一切嘛。在医院,还有比不记得痛苦更危险的吗?病人不能口述病史,讲清楚哪儿难受,医生便无法作出诊断,再好的药物也是浪费。医疗保健是人之不可剥夺的权利,我们做的一切无不是保障患者的福利。为了病人的幸福,医学科学必须关注真实世界,而不能满足于实验室数据。因此,真实世界里病人如何看病、如何正确向医生陈述病情、如何完整理解医生的建议并遵从医嘱,这些过程都要重建出来。亡灵之池一丝一毫都没有作假啊。死者便有了重回人间的机会。病人才能知道他们是谁,会惧怕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他们就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医疗实践,让自己成为医患联合体的一部分,做医生最忠实的盟友,承担起应有的历史责任……有了病人,才有医院;有了医院,医生就能为病人谋幸福。所以哪怕是亡灵,也要救活你们。这正是医院的根本使命——救活人,更救死人。明白了吗?”医生说得慷慨激昂,脸色红白交加。

你没听太懂,错愕怖然。仿佛是说救人救到底,却又有哪儿乖谬。病人的存在,是为了让医院存在,这样医生才能履行为病人谋幸福的职责。因此连死人也要救活过来。这就是你和病友们的人生吗?

美洛主任的口气又变得阴昧:“没料到,在为病人输送幸福的痛苦感、提供灾难的社会福利回报的同时,却把你们暴戾的野心唤醒了。这或许是一个可悲的医疗意外,最有经验的医生也不曾料到……病人记起自己在灾难中做过的丑事,回想到死前的难堪经历,产生惧怕、悔恨和羞恼,便对医生有了逆反之心,不愿做进一步的治疗,从亡灵之池中逃跑了。你们发动的暴乱正让医院陷入新的更大灾难。首先是经济损失。你们不是普通病人,你们是有成本的……真是要命呀。”

“的确不太妙,这要给虎视眈眈的敌人以可乘之机哟……”听到“成本”时,你已不知道如何跟医生交流。你或许应该提醒他,第二次世界大战才是最大的危险。灾难?那是纳粹制造的吧。病人不应该是医院的敌人,亡灵之池为他们付出的成本是可以兑现的。但如果二战也只是“发生”在池子中的一件事呢?你什么也说不出来,又看那水一样的波光,它不是火,却蕴含火的气韵,上蹿下跳,左冲右突,有不平之意。你体会到了怒涛汹涌间积聚的愤悱和憎怨。那正是病人对医院久蓄的不满。是的,一旦知道自己是亡灵,还能不发疯吗?这便是暴乱的真实缘起吧。

“敌人吗……”美洛主任饱经沧桑似的耸耸肩,“就医院来讲,它自打跟死亡作战,便树了强敌。病人就其本性而言,会选择站在死神一边,与医生形成对抗态势。医生说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他们的想法,医生也理解不了。冲突的危险,随时随地在啊。救死扶伤是分分钟见血的恶仗,一不小心就会毁灭职业生涯甚至人身性命,这绝非夸张……由于病人叛乱,万能治病仪的研制工作也告停了。真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