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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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死亡还是生存

你们经过胸外科,见医生正把手术刀收起,就像藏匿私人物品。你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手术刀,琳琅满目,明艳璀璨,似文物商店的高仿品,有的镶了黄金、白银和钻石,有的用骨头精雕细刻。医生们争先恐后把刀子置入手提行李箱,如同表演魔术,大约是为了今后可以变卖它们,来换取在乱世中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资。接下来,又看到神经内科、呼吸内科和消化内科的医生也着急收拾东西,准备逃走。他们的口鼻被黑压压的氧气面罩遮覆,但仍听得到瀑布一样的喘息声,让你想到星球大战中溃败的银河帝国士兵。你觉得仿佛身处电影摄制棚。

“看样子,病人的主力要打来了。”女人警告,似乎要让你更小心一些。

“医患关系究竟是怎么破裂的?为什么没有提早预防?”你明知故问。面对死神,医患本应是同一战壕的亲密战友。谁出卖了谁呢?你又想,医院内部乱成这样,便没法跟入侵的外敌作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或要输掉,历史进程将发生逆转。这才是关系人类前途命运的大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提?

“这一天迟早要来。医生研究了一辈子病人,也没有弄清楚他们脑子里到底想什么。有很多问题是医学解答不了的。但以前并不这么认为,觉得绘出基因图谱就大功告成了。”女人悔恨似的说。

是的,正是如此。你回忆到,在药时代,医学万能,是对抗病痛和死亡的终极武器。医生创立了基因组学和细胞工程,发现了其后的数学实质。你作为病人中的学习积极分子,受万古教授指派,给病友上数学课,普及有关知识。疾病、患者和治疗,都归结为数,成为算法。如此便能搞定一切。你和病友们一起,寻找名叫爱因斯坦的特殊病人,试图凭靠他脑子中的一个公式,协助医生完成医学的创新升级,以此打败轴心国,赢取二战胜利,让世界归于和平一统。这就是医学的广义范畴。那时,医生高层对病人是信任的。

没想到,如今却是这个爱因斯坦牵头,挑起反叛医院的暴动。医生真的看错了吗?医院在养虎作患吗?你进而意识到,只怕自己才是动乱的支持者,或共谋者。这你也忘记了。你愈加恐怯。女军医大概还不清楚你曾经做过什么。否则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你便掩饰似的,做出喘不上气的样子,作儿童状屈身蹲下,求乞般对她说:“我感觉很不好呢……”

“病又犯了吗?”女人虽对病人抱有成见,却流露出职业化的不忍。医生似乎永远活在自相矛盾中。在她眼里,病人都是需要照拂的魔鬼孩子。

“是,很痛……”你夸张地搓揉咽喉部位,四肢不停抽搐,就好像犯错的学生受到过度体罚。

她仍没给你吸氧,而是解下身上背的医药箱,取出针药,为你静脉注射。“利多卡因。最后两支。噢,脉搏怎么这样细,找不到啊。来,靠近一些。”

你闻到她温热的呼吸,在焦灼中亢奋,心想,终于要用药了,这才像医院呐。便听话地攥拳过去,太过激动,一下触着她胸部。那儿像个汽车的防撞充气囊袋,透出绵软的弹性和坚硬的凉意,与大腿又不同。她没有反应,任凭你捣。你脸红了。针头扎入的一瞬,你悄然抬头,偷窥她白大褂下的绿军服。那一带已被你的手部弄得脏湿,漂亮的红十字也沾了污渍。

她怀着像是与生俱来的同情心,边救你边说:“小伟,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如今谁的感觉好了?没有。医生也没有。一些日子以来,大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要强打精神,勉力支撑。我们很珍视白衣天使的光荣与梦想,可是它正在破灭。今后没有人会从事这个职业。医生患上了抑郁症。不要以为只有病人才会得病……昨夜,我梦到了死,梦到脖子被一个尖东西刺入,喘不过气,血往外喷……这种噩梦,并不仅是病人才会做。作为医生,我第一次感到恐惧……我梦到的就会成真。本不该对你说这些。医院的确十分危险。不光是病人捣乱,它自身还出了问题。医生也撑不住了。可我还冒险救你。唉。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记得入院时的宣誓?没有忘记初心?我仿佛看到,病房里那些危重患者,在抢救失败的情况下,从我的简短拥抱和几句安慰中获得安慰,有了勇气,可以坦然去死。即便像我这样的资深医生,在见到病人遭受痛苦时,也会当众垂泪。小伟,你要珍惜哟。”

你不知她话中真假,有无夸大,疑心这是陈词滥调。她对施救的每一个病人都会习惯性这么说。你觉得她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要救你。这里面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你也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要把自己描述成弱势群体。就好像耶稣基督,他明明有无边神力,却任凭敌人把自己钉死,眼睁睁看着要救的人站在面前,也无动于衷,只是发出无谓的嘶鸣。你担心女军医被压力打垮,这将是你的灭顶之灾。你紧张注视针筒中的液体被压入血管,谄媚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真是林巧稚式的好医生哪。我会写一封表扬信,寄到院长办公室。请放心吧,也没啥可怕。我也一直在思考死的问题。在医院,死个人算什么。医院不就是用来死人的嘛。这我懂。只是死法有所不同。”你反过来安慰和鼓励女军医。如果是男医生,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说。

女人寡味一笑:“小伟,你真这样想吗?我其实也不是模范医生。如此对待病人,只是一种长期形成的职业反应。在目前的大环境下,又有多大用呢?我只怕再也回不去病房了。我救你,是最后一次行使医生的职责。有的事,今后你会明白。好吧。也许,会活下去;也许,会同死。这也算个机遇吧。至少不那么孤单。医患终于共命运了。”她像完成一次真正的治疗,把针管从你体内抽出,吁了口气,又姐姐一样拍拍你的手臂。

你大汗淋漓,像结束一场交媾,留恋地按住针眼,哀鸣:“但我好像死不了哦。”这方面,你似乎跟别的病人不同。你屡屡赴死,却死里逃生。一个连死都死不了的人,对于医院来讲,好像没有太大用处。

她瞪你一眼,甩了一句:“什么话。在医院,没有人死不了。除了亡灵。”

注射了利多卡因,痛苦暂得缓解。你们又去找氧气瓶。但就这么一会儿,仓库中的氧气瓶就被各路医生取光了。女人一句也不抱怨,带你至抢救室。这里的医护人员已逃走。你们来到昏睡的病人的床头。女人说,这些患者在暴动中受了伤,被收治在此。这体现了医院的仁爱精神。她默默看了三分钟,让你把氧气管从病人鼻腔中拔除。你感到意外,但没吱声,就照办了,心想,这样不用做账盖章了,春潮和秋雨会失业吗?你看看病人床头的牌子,上写“爱丁顿”的名字。你就记住了。女人什么也没解释,只和你一起,把氧气瓶搬离。

你们路遇医院院报《老年健康报》主编。他带领一群人,也拖着氧气瓶,气喘吁吁赶路。他要求你和女人把氧气瓶交出来。你们不敢违逆。主编把一份报纸馈赠你们,作为报偿。你见头版有社论,写着院长正带领全体医务人员,深化改革,兴利除弊,实现医院的伟大复兴,激动人心的新时代正在来临。主编的人马走后,女人把报纸扔进垃圾筒,带你折返病房,再度从病人床头取走氧气瓶。你们回到停尸房,累得够呛,搂着瓶子,倒地便睡。医院既已如此,女人也不在意睡相,两条大腿像青蛙,缠挂到你腰间。你想把它们搬掉,又不敢肆意妄为,便一动不动承受,渐渐心安理得,竟然有些意惬。

你盼望她再为你注射,却见她睡得死沉,发出鼾声。你无法入眠,便回想自己的经历,试图从中梳理头绪,来释解时下的莫名处境。你记得,入院前,你是一个小有成就的歌词作者。你的偶像是鲍勃·迪伦。但在你生活的社会中,一个人再有天赋,也不被允许去做鲍勃·迪伦。你也从来不曾赋予音乐以改变和颠覆世界的权力。你谨小慎微过了半辈子,不敢得罪人,不敢说错话,不敢写错字。你的作品全部符合公开演出的审核标准。但你仍被判定为有病,强制送进医院。从此你的生命与医院牢牢拴在一起,是医院救了你。这是多久前的事呢?记不清楚了。只在印象中,彼时医院,雄壮强盛,如日中天。医生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病人唯唯诺诺,奴颜婢骨。在住院部,你历经考验,受尽折磨,痛不欲生。你不敢反抗,只能逃跑。你好不容易逃出病房,上了医院船,跨越大洋,要到海那边寻求先进的治疗术。未料风云突变,二战爆发,大海成战场,船无法抵达彼岸,管理病房的人工智能崩溃了。你被万古教授任命为红牌突击队队长,要带领病人打一场人民战争,从轴心国制造的病毒之海中突围。但你的联系人紫液死了……医院船被吹翻,沉入海中。你无计可施,便跳入海,欲一死了之……然后你意外地被女军医救起。你无法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究竟身在何处。离奇的是你还活着——或感觉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