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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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暴风女神

一个人活着,最艰难的,是无法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在这环境中存在的自己。医院里一夜间涌现了许多新事物——包括万能治病仪,无不令人困骞。你的知识体系和生活阅历完全跟不上,而按照美洛主任所说,它们都是由亡灵之池“造”出来的……这时药劲过了。痛苦重新袭来,使你紊乱、虚弱而孤立,犹如被冻储在一个密不透隙的容器里。一切变得苍白贫乏。你还活着,或又一次活着,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你。你对不期而至的诡谲现实深感厌惧而愤懑,却无能为力。你一度进入叙事代入治疗,“医院”是一个植入你大脑的故事。而现在被告知,你其实“活”在一泓人造的“水”中,你是在这里面凝聚生长出来的。这才是你住了一辈子的病房。你真的死了吗?死过几遍了呢?死之前你是谁?现在这副身体是如何组装出来的?你的命运只是一堆电子神经的颤动?究竟谁是农夫谁是蛇?你抬起手臂嗅嗅,想闻到尸体的味道,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美洛主任做出一个谲怪动作,似要把你推入那怒火中烧的池子。你条件反射阻挡一下。美洛主任惊叫:“怎么,你也要暴动?”你再看过去,医生已经消失不见,像一个鬼魂化为乌有。只剩电视屏幕还在抖颤,上面变化出不同医生的头像,其中有你认得的——你刚进医院时见过的华岳大夫、“假山”、“艺术家”、“小提琴”……你想把医生唤出来,问个明白,但他们只是漠然看你。你挥拳砸向屏幕。砰,砰,砰。火花闪过,一团漆黑,寂静无声。连亡灵之池也不见了。周遭涌出刺骨寒意。你觉得,冥冥中有许多眼睛在盯住你,但你看不见它们。你赶紧跑开,钻入浓雾。

现在,你仍然在医院。这个无法逃避的博大实体,就像一场梦中梦。但首先是活下去,且不管以什么形态。别的都顾不上。这时周围刮起大风,气机洧乱,烟雾化作漩涡滚翻。你慌不择路,蹿入一间病房。床上病人一动不动。不知他们是否也通过电子神经与亡灵之池绞接,而不断死去或诞生。你搜寻氧气瓶,但它们已被取光。墙角有东西倏闪,不知是镜子还是屏幕。你凑近了从反射中看到,自己童颜华发,状如恶魔。原来这才是你本人。而你记得,入院时你四十岁,虽身染恶疾,但容貌尚属整齐。果如女人所说仅十四岁?这才是真正的你?你为这幼稚老态惊悸,深为耻惧。如同丧葬艺术家,你似乎也是一名早衰症患者。你看到这个,比面对死人,还接受不了。你深知老年病人所要经历的痛苦,这比被老虎吃掉更可怕。你便伸手把白发一根根拔掉,像是要让自己变得年轻,带出黑血,溢了满脸。屏幕上也溅了血。你上气不接下气,鼻尖发蓝,容貌变丑。目视近秃的头部,你试图想象自己是一名幼年出家的僧侣,而医院是一座修行的寺庙,这才略微好受了些。

屏幕上又淡入一个人影,是那位从“海”中救出你的女军医,这世界上唯一像你亲人的人。她悄无声息回来了,站在你身后,你却无法分辨,这是否镜中影像。她妖狐般倩笑,鬼魅而威仪。她身着的制服依然光洁耀目,却空虚轻浮,像什么都没穿。她这回的模样,让你想到暴风女神,那是吹送来满盈空气的神祇,为偶像注入生命力。你一眼看到她背负的氧气瓶,稍微松了口气。此刻她和你同在一个镜框中。你想要正面看她,却不敢转头,怕她因为你的目光而消失。

你含怨地对屏幕上的人影小声问:“你去哪儿了?”

“你吸氧了吗?”

“吸了,吸了……但氧气瓶被人抢走了。”

“哎,都这时候了,怎么还如此不小心。”

“噢,我刚才遇见一个医生,像是美洛主任。他告诉我,这儿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亡灵之池中。患者的人生是造出来的,是有经济成本的……灾难带来的痛苦记忆被人工神经唤醒了。如此才能治病并活下去……这就是医院的真相吗?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是主动从池子中逃出来的,我没打算忘掉灾难……”你哀嗟辩解,若要洗涮罪责,自证无辜清白。

“美洛主任?这人已经被暴动的病人打死了。你相信死人的话吗?”

“我没有骗你……哦,也可能不是美洛主任,而是别的某个医生,我好像见到了很多熟悉面孔……看来,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没能恢复,像一团乱糟糟的淤泥……但我记得,医生是不会死的。”你其实想说的是,在医院,或许死人的话更值得相信。

女人用疑问而垂怜的目光看你,就好像你的语无伦次,果真是溺亡后遗症的表现。你则觉得,此情此境犹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但你并不记得病友中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她说:“不管你看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丝毫算不得惊奇。不为什么,只因为这是医院。没错,它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准备的。至于用什么形式那不重要。这也颇不容易了。没有谁能救谁,只有自救。”

你再次试图鼓起勇气,向女人核实:“我真的死过吗?”你认为,身为医生,她应该知晓亡灵之池的事情,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提起。

女人道:“死与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生命的不同阶段或状态罢了。这是一个简单的医学命题。你说水和冰的区别在哪里呢?从微观物理的角度看,就是粒子的位置重新摆了摆嘛。喂,你现在能感觉到自己吧。”

“……尚可。”你浑身虚弱无力,但骨头似仍附有皮肉,血液挣扎着时而涌动,大脑仿佛也在勉强运转,吞噬氧气并制造疼痛。这便是粒子的排列组合造成的吧。所谓“转世”也就由此决定了吗?不管怎样,就算亡灵,也分明活着,或感觉自己活着。魔法般的医学科技造成的既成事实,由不得你支配。但意识又是怎么重新装进大脑的呢?难道就像女娲把灵魂吹送入泥土那样吗?吹一次需要多少钱?面前的女人仿佛真能驱使风云,但她并未免除你的痛苦、哀伤和恐惧。万能治病仪又是做什么用的?会比亡灵之池更好或者更贵吗?这座医院比你想象的还要奇诡。你再死再活一万回也认不清它的真面目。

“那就好。小伟,你看,大家都在搬运氧气瓶,储存水和食物,把值钱的东西拿走,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亡灵需要这么做吗?”女人像幼儿园老师一般循循善诱。

“大概……不需要吧。”你疑心她在把你带入更深的迷宫。

女人倒映在屏幕上的脸蛋滑了一下,这使她如同恒星上的气流吹过火海,摇荡出破碎而艳美的涟漪。亦不知镜子内外,孰真孰假。你贪婪盯着女人身携的氧气瓶,担心她再次离去。这个世界似乎没有能力令自身保持稳定。

“你没事吧。”镜中女人像是比较在意自己救活的病人。

“有事……没事。”昏厥的压迫从你的每一个毛孔里弥散出来,但你需要在女人面前强打精神,显示对她的好感。是她逆转了你的人生——把你从苦海中捞出来,打断你对灾难的痛苦回忆,阻止你加入病人的凶险暴动。除了她,你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女人把寒风般的目光浇到你的背脊,就像给新铸成的样品打印记,检验它是否合格。你站着昏了过去。稀薄孱弱的血红蛋白无法支持你的身体和意志。你好像做了一个梦。红黑的大水又把你淹没,要拉你回死亡。有怪物抓你。你恳求女人相救,你要活着,不做亡灵。你好似遭受父亲殴打,冲妈妈乞讨恩宠庇护。女人抱住你,却忽然伸手挖掉你的心脏。你没有躲闪,反冲她喊:“我们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人!”

你惊醒,见屏幕里面,女人正恐爪龙般怀抱氧气瓶,歪着脑袋,张口吸吮。吸一会儿,又吃东西,还掏出一瓶酒来喝。这很像你以前碰过的那些女子,仿佛是她们转世。见你看她,她毫无惭意。“也给我一口吧。”你央告。女人便把氧气管塞入你嘴里。腥甜气息蹿入咽喉。你不知所措,涌出瘾来,要讨酒吃。女人就把手臂从后方直角绕来,将酒瓶递到你唇边。“谁让你是我的病人呢。”她说。你舔一舔,立即满头充血。是用医用酒精兑的。这儿的人果然不是凡人。你吃不消,向后一头倒在女人胸上,在女人两乳间,似有若无地瑟瑟抖动。“酒鬼,酒鬼,都是酒鬼!”她指着屏幕上摇晃的影像大笑。你应道:“全成酒鬼啦!”你想自己真的是鬼啊。但酒进入咽喉的一瞬间,你惊异发现,自己是人,不是死人。

“自然,没有酒精这玩意儿,只怕宇宙中的智慧文明会毁灭至少一半。德雷克公式也不可能成立。”你抓住时机,试图表现出一点儿幽默感,以讨女人喜欢,却忽然觉得,那个公式只怕是跟医院有关。你又看镜中渐渐合二为一的人形,突兀说:“既然你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就叫你夏泉吧。那是我记得的我女儿的名字。这一口酒下去,我想起来了。我是有过家室的。作为成年男人,我也是有经验的。我女儿长得像你。她也曾在医院工作,开救护直升机的,也属于暴风女神谱系吧。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长大了。但我失去了与她的联系……”

在你的记忆中,医院拆除了病人的家庭,抽掉了国家的基石,令延续千万年的社会解体。现在看来,这仿佛是为建设亡灵之池而做的铺垫。所以那场灾难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发生过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吗?你此刻还是希望医患一家,抱团取暖,共度危难。反正死人与活人的界限也打破了。一不做二不休,你往女人坚实密织的胸肌上更紧地靠去,就像那是用来缓冲航天器着陆撞击的垫护。她专业地用纤细的身体把你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