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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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夺命剑

阴暗的室内已放好十几只氧气瓶。你看到这些累叠的黑乎乎鱼雷般物件,觉出悖论:没有氧气,就不会有火,病人如何焚毁医院呢?火葬场将自行熄灭。一想到焚烧死人的火焰也会寂寞消停,你又惊魂不定。这样看来,无论如何也难逃此劫。你怎么办?

现在,太平间成了你与女人单独相处的私密处所。你道:“氧气瓶不是医院的公有财产吗?被我们偷藏起来,病人缺了它,就该有更多人死啊。”你以为这样说,是站在救死扶伤立场,可博医生好感,让她继续照顾你。

女人却不以为然:“小伟,你怎么还在想别人死不死!病人可不是什么低端人群,凶得很哟。还在病房时,就开始自相残杀,为争夺床位、药物和食品打得头破血流。这你不是见过吗?”

你回忆起更多往事。是的,你确曾亲眼目睹。场面惨烈异常。你自己也差点被杀。病人本性如此,他们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危机果然早已存在。暴力天然积蓄在医院,只是一度被化学药物控制住。但病人从内斗,转而攻击医生,却是变了性质,好像紧箍被除去。究竟怎么发生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救你?

其实你对医生,一直心情复杂。你仰视他们,视之为生命操盘手。你在他们面前,感到卑下,没有自信。你不是自愿来医院的。此地并未给你带来愉悦。它仅仅令你认识到自己的身心存在重大缺陷,亟需改良修正。你还记得,最早做外科检查时,你被剥下衣服,一丝不挂,首先感到耻辱——对自己的样子感到耻辱,对暴露的私处感到耻辱,对医生和护士怎么看你感到耻辱,并为自己有病而与正常人不同感到耻辱。但医务人员对赤条条的你视若无睹,你像一只光溜溜的衣架,挂在那里,一无所依,他们就在你边上谈笑风生。你发现病友们的感受也相同。一个痔疮患者抱怨,医生经常来看视他的患处,但从不告诉他在看什么、发现了什么。他总是赤身裸体,检查完了也不给穿衣。有一次,护士不打招呼就刮光了他肛门周围的毛发。他感到自己是一件物体而不是人。一个做了引产手术的病友说,她被护士抓起,腿被拉开,人被固定在产床腿架上,绑带就像手铐一样。她的腿跷在半空。一名中年男医生就这么高高在上,耸立在她身体上方,把注意力集中在她两腿中间。他用一种无动于衷的声音向护士发出指令,让人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航天发射中心指挥员的腔调,即便月球这时从天上掉下来,这声音也不会有丝毫颤抖。病人也对过度检查和过度治疗感到不满,胆大的会向医生提出请求。但只有少数敢于反抗,最多也仅是拒绝遵从医嘱,把护士发放的药物扔掉不吃。这终被认为是愚蠢,自讨苦吃。

你也听说过杀医案,但那毕竟是个别的,是医患矛盾的极端表现。谁不想做一名“好”病人呢?病人之间互相憎恶,争风吃醋,却不敢挑战医生权威,公开指责他们做得不对。大家害怕遭到医生的讥嘲:“喂,你学过医吗?”或者,“那么,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更可能会获得报应——神对渎神者的惩戒,那意味着死,在医院,你随时会死。病人与医生并非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当整个世界被医学化后,医生便巩固了他们的至高地位。然而如今竟然发生了患者的大规模集体暴动,他们似乎是在释放压抑已久的怒火,要推翻白衣天使的统治,撕毁早已签订的医患契约。乍看上去,这怎么也难以置信。

女人见你发呆,有些焦躁地说:“作为医生,看到这个十分痛心,也非常矛盾。但你没有参与暴动,不用害怕。”

你惴惴问:“你真的是医生吗?”你觉出她身上有强烈的陌生感,就好像来自另一世界。她是谁?为何要救你?

女人显得不悦:“看我不像吗?……病人暴动的目的就是要自己做医生,觉得换了他们坐镇诊室,就解决看病难看病贵了。这么说吧,他们根本不相信医生。他们一心想要成为自己所患疾病的专家,以为这样一来,就打碎医患二元论了。但医生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取代,且不说医学院十年寒窗之苦,以及疾病成因的复杂性……病人无知,所以无畏。但怎么说呢,小伟……唉,讲到取氧气瓶,这不是偷。都做了账。”

你想,做账,属于数学范畴。这曾是你的擅长。昔日在病房时,你为病友们上数学课,引导他们成为合格战士,好参加二战。数学是医学武器的基础。你不正是暴动的病人中一员吗……你忐忑问:“我们两个,需要这么多氧气瓶吗?”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医院进入到应急状态。再说还有春潮和秋雨一份呢。”

“谁是春潮秋雨?”

“财务室那两位。”

“万古教授了解这些吗?”

“万古教授?”女人把食指放在你鼻子下面试了试。你自知失言。万古教授是你的主治医生。但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是他来救你?

搬运氧气瓶,很快累了。你入院前是个歌词写手,很少干体力活,现在又缺氧,觉得生不如死。你清楚氧气有多么重要。你自小体弱多病,久在医院浸淫。你比其他病人多一些好奇心,自学过医学知识。你知道希波克拉底说过,人是“专性需气生物”。这话蕴含生命奥秘。还在十八世纪末,科学研究就发现,维系生物存在的关键是氧气(而非全部空气)。呼吸,是人活着的标志。每呼吸一次,便把十的二十二次方个氧原子摄入体内,进入共价结构。没有氧气,细胞就活不了(人竟然是由细胞构成的)。当血液流经肺腑,吸收了氧气,立即由死气沉沉的暗红色转化为生机勃勃的鲜红色;当它经过漫长旅程,将氧气带给身体远端的组织后,又变作冷冰冰的蓝色。你感到震惊,不明白生命为何会设计成这样,就好像造物主早早把一切安排好了。

氧气却不是诸世界的标配,可以说是宇宙中的稀缺品,在这颗星球上,它也是仅仅二十多亿年前,才出现的。而人类发现氧气,不过两百来年。氧气创造了千姿百态的生物界,又为众生的死亡埋下伏笔。它集生与死于一体,或者说,它制约着生,不让人活得肆意。你清楚缺氧的后果:首先是对大脑造成伤害,这个人体核心引擎的活动需要大量氧气作连续支持。如果供氧中断,神经细胞会在十五至三十分钟内遭到无法挽回的损坏。一小时内,重要脑部组织便不可避免梗死。在此期间病人即便被救活,也将出现语言与视觉障碍、瘫痪、感觉丧失、平衡异常等状况。

事实上,造成死亡——不管哪种意义上——的最终原因,便是“丧失氧气”。死亡可能源于不同的疾病和症状,但每一次死亡隐含的生理因素都是身体中氧气循环被破坏,其结果完全一样——细胞得不到氧气供应与物质交换,死神便赢了。活人变成不忍目睹的尸体。难怪要把死亡称作“气绝”。有气为人,无气为尸。缺氧,是悬在病人头顶上方的一把夺命利剑。你看看从自己干瘪身体上叉出来的枯萎手脚,想到它们需要在氧分子的帮助下才能运行,不禁心生厌恶。你的人生进程正在被一种外在物撕裂,你对世界的想当然假设也由此变得虚伪,你在痛苦中丧失了自我的身份认同。你感到自卑,又觉得医生才是自然法则的掌控者,病人的反叛终将一事无成。

因此,医院存在的唯一目的,不就可以简化为如何阻止那把可怕的凶剑落下来、斩断病人的气管吗?医生的使命便是与之交战。所以女军医带你搬运氧气瓶大概也是出于本能吧。相关医疗技术在不断进步。呼吸机和人工肺得到广泛应用,大脑即使死去,心跳和血液循环还能靠机器维持。你还听说过,有病人体内植入了氧分子自助分解装置和供氧续力支架,还有病人经过基因重建和器官加强,被改造为耐缺氧生物。但你似乎不曾获得这种机会。不过你自我宽慰:即便那样,最终又能支撑多久呢?在生即死的套路中,利剑终归要劈斩而下,呼吸停止是每个人注定的结局,还没有过例外,人到头来都要变成亡灵。

女人身为医生,一定知道这人生的有持和无奈,她却没有要你立即吸氧,而只让你平身躺下,把脑袋搬到她腿上枕着,仿佛这样可以让你喘气舒坦些。这分明已不是寻常医患关系。你骇怕怔住。此情此景,你之前似曾经历。的确很不一般。女人一遍遍抚摸你的头颅,像在熨平自己起伏的内心。你感到,她在为医院的状况焦急。毕竟这是她常年工作之地,她的存在与它紧密关联,这方面甚至超过病人。她也不适应变化吧。由于刚刚做了搬运工作,她身上肌肉一块块向内收紧,颀长的大腿硬邦邦的,像两支上膛的炮弹。她体腔中各种液体一股股突突流动,精巧有力的骨骼紊乱地盘根错节长在一起。作为真核细胞生物,她也缺氧了吗?她的线粒体能量代谢是否也出现了障碍?你不能多想,只觉得她是医生,有专业判断力,看样子不精打细算到最后一刻,就尽量不吸氧,必须节约这有限的资源。如此也好。不过别被其他病人发现。你在医院还认识另一些女人。她们可不要在当儿露面,看到你像只流浪狗睡在女军医的腿上。

想到这里,你试图爬起。女人却用一只手就把你轻松压住:“做甚?别动。如果不是我把你捞出来,你早完蛋了。小伟,既然把自己交给了医院,就不能忘恩负义。这却是病人最难做到的一件事情。”她有千钧之力,令你想到每天刻苦锻炼身体的女航天员,她们亦是军人。很奇怪有这种感觉。你乘坐的“和平方舟”难道是艘宇宙飞船?太空中是没有氧的。

你们便这么怪相地僵持,保持住尸体般的姿势。你不敢提出吸氧,却想,作为替换手段,能不能与女人互相治疗呢?这需要进入对方身体,形成肉在肉中的格局,借助她的体液循环来完成呼吸。由是或能救你,把凶剑挡开。不知从何时起,此习性支配了你。嗜毒一般,你之前与多名女人做过互相治疗。她们在危急时刻用身体助你度过难关。这或许是一种替代性治疗技术。你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病人……你从女军医两腿间嗅到一股消毒药水味儿。这让你躁动。你想试一试,又怕她不愿意,她不是你的老相识。你犹豫了……

“喂,你好些吗?”女人见病人没声息,就拍拍你的脸颊。你想到半辈子里与自己有过治疗缘分的女性,愧怍有加。你无法保护她们,却要她们来搭救。多亏女人,你才没死。但你从来没能与她们建立起稳固和长期的超出医患的合作关系。

你看看身边完好无损的氧气瓶,眼泪止不住喷出,把女人大腿打湿。这让你更自责。她似乎也不愿见这样一个尴尬情况,便把你拉起,重新投入搬运,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把痛楚和烦亵忘却。雾霾愈浓,空气若要爆燃。还好似乎无毒。另外氧气虽然稀薄,却没有完全流逝。景象只是越来越不透明。仍然无法确认身在何处。船上还是陆地?如女人所说,恰逢乱世,一切都是它带来的。这与战争造成的危局相似而有别。医生能治疗疾病,面对动乱却捉襟见肘。这大概便是医学的局限吧。你应该包容一些,而不是愤世嫉俗。紧要的,是尽快习惯这医院,或医院变化后的新情况。病人毕竟是无法脱离医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