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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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锈的火焰

你们来到病房后面,看到一座高耸的白色建筑,造型颇似祭坛,正喷出熊熊大火。火焰像一株盛开的十字,却斑驳陈旧,粗粝紊乱,仿佛长满铁锈,从时间的地层中吃力爬出。现场弥漫着一股特殊的臭味。原来是火葬场。你心忖,这便是要毁灭医院的烈焰吗?可跟奥林匹克体育场圣火媲美。这地方你曾经来过,它就悬浮在医院船的船桥上方,像灯塔一样照亮世界。

有一男孩,童身老相,鼠嘴獐目,也穿白大褂和绿军服。你记得此人名叫疳唑,是从早衰症患者中选拔出来,专业管理火葬场的,亦称“丧葬艺术家”。疳唑曾说,唯有火葬场可救医院。你见到熟人,心情激动,便开口喊他。对方没应声。

女人向你介绍:“这是韦伯,消防员韦伯。”

韦伯森然瞧你:“还活着啊?你的病友呢?”

你脸色陡变:“噢,应该都死了。”是的,医疗船沉没了。无人能活下来。疳唑也死了吗,才被韦伯替代?

韦伯道:“灵魂欲求安宁,还不如梦想乐园……你准备怎样死?”

你沉默。女人见状,便作解释:“火葬场是医患必争战略要地。生死事大,大家都在思考如何去死的问题。”

你诧道:“医患?”你想,不是同盟国与轴心国之战吗?

韦伯说:“你不知道病人暴动了吗?攻击医院的,并非别人,正是他们。病人就是最危险的敌人……他们投身政治,可不是为了造福人生。”

航船倾覆,病人皆亡,怎么可能攻击医院呢?难道也像你一样获救了?或许这不仅仅是你的复活之日……你想到又要与病人相处,不禁悲上心头,又意识到自己也是病人身份,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奇形大火,就畏惧地要跑开。女人拉住你:“病人正冲击火葬场,打算用自燃方式,引爆焚尸炉,把医院烧掉。你跑什么?”

你沮丧停住脚步。鱼鳞状的滔滔烟云中,似乎飘卷着黄纸条一样的骷髅碎片,却仿佛重新凝聚成人形,纷攘降临。雷霆隐然作响。医院变了样,不是你熟悉的。

韦伯解释:“有个病人,叫爱因斯坦,是暴动的幕后主使。他说不知道有什么理想可以用科学方法来证明。你如果见着他,便立即告诉我。一定要把他抓获。”

你回想起来,还在病房时,就听说过爱因斯坦这个名字。此人不简单,是“病人中的病人”。你正要开口讲点什么,便听女人道:“现在情况如何?”

韦伯说:“刚刚闯进来几个,已被消防队员逮住,烧掉了。防火,是医院头等大事。消防局取代了医保办,成了全院最核心的部门。我临危受命担任局长。”

果然,火葬场到处挂满灭火器和消防水龙,钢架上刷有黄底红字标语:“提高检查消除火灾隐患能力,提高组织扑救初起火灾能力,提高组织人员疏散逃生能力,提高消防宣传教育培训能力。”

韦伯长着高高的鼻子,凹陷的大眼,尖尖的耳朵,头发稀疏,全身皱褶密布。他大喊大叫,指挥消防队员工作。又有病人冲进来。烟云中怪叫连连。不一会儿,自燃纵火者被五花大绑,投入焚尸炉,烧制成终极艺术品。你觉得,一切在重复,但有了新气象。

韦伯凝视升腾的蘑菇云,说:“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一把火。灵魂不经过寂寞和清苦之火的煅烧,炼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率领消防队员,忙于对付病人,没工夫招待你和女人吃茶。你觉得自己处境堪忧。不过你身披床单,一时看不出是医生还是病人。

女人没能在火葬场找到氧气瓶,就带你离开。浓烟挟裹着大地颤抖,似飓风海啸,亦如火山地震。你恶汗漉漉,身体虚脱,又回头看看火焰的海市蜃楼,心里回旋着韦伯的话: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一把火。

女人体谅地对你说:“小伟,你可能对医院的现状感到不解。但不管发生什么,只能面对。有人说乱世不会再来,这大错特错。它压根儿没有过去。平时觉得上医院如家常便饭,跟进电影院似的,交了钱,拿了药,吃爆米花一般,正边嚼边看享受着,哗啦一声,大厦将倾。药都是最好的,但医院垮了,怎么办呢?就连医生,也得救自己。以前只救病人,太虚骄了。”

“明白。”你不同意医生说的上医院如进电影院,却觉得女人很有理性。她们大脑比男人小,考虑问题却紧凑精密,切中要害。你对她产生依赖,就好像她是上天送你的一件礼物。若不是她相救,你即便没被淹死,也只怕在火葬场化成灰了。但不解之处在于,医生不是大权在握掌控全局吗?在药时代,他们是世界的统治者,三头六臂,无所不能,怎么会对付不了病人呢?病人什么时候变得比医生厉害了?只怕不仅是虚骄。还有什么,是医生如今也搞不定的。这才令人惮惧。

女人带你来到一个像是财务室的地方。这里有不少穿白大褂的人,在门前排起长队。女人直接引你进去。柜台后面坐着像是出纳员的两个女人,三十六七岁,面部有不洁感。你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你冲她们打招呼,但不被理睬。三个女子只是会心一笑,耳语几句。这场面你似曾相识,但也回想不起来。引你来的女军医塞了些钱给出纳员,又从她们手中接过一张盖章的单子。然后她领你来到仓库,申领氧气瓶。有昏昏欲睡的安全员把守,只略看一眼,就放你们进去。仓库中药品和医疗器械堆积如山。你帮女人把氧气瓶拖走,来到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