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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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矿山的习俗

必须承认,上述谈话内容,很难让年轻工程师感到舒服。这么一段历史确实不大光彩,事关一个人的名声,而且,这个人正是他努力争取认可的未来岳父。因此,希培昂很快就认为,在山丘矿这件事情上,雅各布·旺地嘎尔特的看法,不过就是一个诉讼人的成见,不必当真。

有一天,希培昂向约翰·沃金斯提到这件事,后者听了,没有回答,只是放声大笑,然后,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摇了摇脑袋,那意思是说:旺地嘎尔特那个老家伙,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实际上,有没有可能,老人看到发现了钻石矿,受到刺激,就自己想当然地认为,那里是属于他的?无论如何,法庭已经判他彻底败诉,而且,看起来,似乎法官们也不大可能不接受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年轻工程师这么思忖着,在知道了雅各布·旺地嘎尔特对沃金斯的看法后,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以便继续维持与约翰·沃金斯的关系。

还有一个住在矿区附近的人,希培昂也很愿意在有机会的时候,登门拜访,因为在他家里,可以看到布尔人的原生态生活状况。这个人名叫马蒂斯·普雷托留斯,是个农场主,在格利加兰的矿工中间名气很大。

马蒂斯·普雷托留斯年纪不大,也就四十来岁,但是与旺地嘎尔特一样,已经在广阔的奥兰治河流域漂泊多年,最后才落脚到这个国度。与老迈的雅各布·旺地嘎尔特相比,流浪经历并没有让他变得瘦骨伶仃,怨天尤人,让人惊愕的是,流浪经历让他变得心宽体胖,胖得走路都费劲。看他那样,活像一头大象。

马蒂斯·普雷托留斯几乎总坐在一把巨大的木椅里,这把木椅是为了容纳他的巨大身躯而定制的,他出门一定要坐车,那是一辆四轮车,车上放一张柳条编的凳子,拉车的是一只硕大的鸵鸟。涉禽拖拽着这个大块头,他那富态的样子让人不禁想到,拉车的鸵鸟力气一定不小。

马蒂斯·普雷托留斯经常来矿区,主要是与矿工餐厅的老板结算买蔬菜的钱。他在那里无人不识,不过,事实上,他在矿工中间的口碑并不很好,因为,这个人生性怯懦。为此,矿工们就喜欢跟他开一些疯狂的玩笑,把他吓得要死。

有时候,矿工们骗他说,大批巴索托人[22]或者祖鲁人打过来了!有时候,当着他的面,假装念一张报纸上公布的法案,宣告,在英国属地内,所有体重超过三百磅的人,都将被处以死刑。或者,宣称,在通往布隆方丹的路上,出现一条疯狗,而那条路恰恰是可怜的马蒂斯·普雷托留斯回家的必经之路,听到这个消息,他被吓得不敢回家,想尽办法找借口留在矿区。

不过,与这些瞎编的吓唬人的东西相比,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万一在他的农庄里发现一个钻石矿,那才真正吓死人了。他已经预先想好了可能发生的这一幕:一群贪婪的家伙,冲进他的菜园子,推翻花坛,而且,还剥夺了他的所有权!因为,谁能担保,雅各布·旺地嘎尔特的命运不会重演!英国人总能找得出来各种理由,证明你的土地是属于他们的。

每当脑海里浮现出这么阴暗的一幕,他就会害怕得要死。倘若,很不幸,他瞧见一个“勘探者”在自己的住所附近游荡,他就会因此寝食难安!……不过,他仍然在继续发胖!

在那些纠缠他的人里面,最活跃的人之一,就是阿尼巴尔·邦达拉西,就是那个可恶的那不勒斯人,顺便说一句,他似乎已经如愿发财了,现在,他雇了三个卡菲尔人在自己的采矿点里干活,在他的衬衣外面,炫耀地挂着一颗硕大的钻石。在倒霉的布尔人身上,那不勒斯人发现了弱点,从此,每星期至少一次,总要到普雷托留斯的农庄附近去勘察一次,或者拿把铁锹到那里去翻翻土,以此获得一点滑稽的快感。

普雷托留斯的农庄坐落在瓦尔河的左岸,在矿区上游大约两英里,农庄到处是冲积形成的土地,这里很有可能蕴藏钻石,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显示出任何迹象。

阿尼巴尔·邦达拉西为了把愚蠢的假戏演得逼真,故意尽量靠近马蒂斯·普雷托留斯的农庄,甚至走到住宅窗户附近,多数情况下,他还会带上几个同伙,让他们也来享受这场闹剧的乐趣。

这时候,能够看见那个可怜的家伙,半身藏在棉布窗帘后面,惶惶不安地盯着来人,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对方可能侵入他的领地,随时准备跑进畜棚,套上鸵鸟,驱车逃离。

那么,为什么他还要心酸地告诉一个密友,自己的鸵鸟日夜套在车上,车上的箱子里装满了物品,一旦出现紧急情况,第一时间就能动身出发?

他说道:“我将前往林波波[23]的北边,到布须曼人[24]那里,十年前,我曾经跟他们做过象牙生意,我向您保证,在野蛮人、狮子和豺狼那里生活,比留在这些贪得无厌的英国人身边,要好上一百倍!”

问题是,可怜的农场主把这些告诉了自己的密友,而自己的密友却按照亘古不变的密友惯例,立刻就将他的计划公之于众!阿尼巴尔·邦达拉西利用这个机会,痛快淋漓地给山丘矿的矿工们找了一回乐子,对此,我们无话可说。

那不勒斯人恶意取笑的另一个对象,就是中国人李,其实,他一直深受其害。

李也在旺地嘎尔特—山丘矿落脚了,不过,他只是在那里开了一间洗衣房,大家都知道,天朝[25]的子民都擅长从事洗衣房的职业!

实际上,当初在开普到格利加兰的旅程中,在开头那几天,曾经令希培昂一直困惑不解的那个红木箱子,里面装的不过就是些毛刷、苏打、肥皂,以及靛青染料。总之,对于一个聪明的中国人来说,在这个国度挣钱致富,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当希培昂认出李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中国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性格内敛,扛着一个大筐,里面装满顾客的衣服。

令人生气的是,阿尼巴尔·邦达拉西对这个可怜的李依然冷酷无情,百般凌辱。他往李的洗衣木桶里扔墨水瓶,在门口拴绳子把李绊倒,或者在他的外衣下摆插一把刀,把李钉在凳子上动弹不得。特别是,他瞅准时机,在李的腿上猛踹一脚,一边喊叫道:“异教徒的狗!”虽然他也照顾李一点儿生意,但那只是为了每个星期给李搞一次恶作剧。每次,他都指责李没有把衣服洗干净,尽管李已经把洗涤和熨烫做到最好。只要衣服上出现一丁点皱褶,他都会暴跳如雷,猛揍李一顿,就好像李是他的奴隶。

这些就是发生在矿区的粗俗事,不过,有时候,这些事会演变成悲剧。比方说,有时候,矿区雇用的某个黑人被指认偷了一颗钻石,大家伙儿簇拥着把他押送到法官面前,一路饱以老拳。甚至,偶然情况下,法官已经宣判嫌犯无罪,大家依然挥拳猛揍,不承认判决!必须强调,在上述情况下,宣判无罪的案例极为罕见。法官宁愿对嫌犯判处象征性的惩罚:让他吞吃四分之一个拌了盐的橘子,而这玩意儿其实是本地的一道特色菜肴。至于有罪判决的惩罚,一般是强制劳动15天,再打20下“九尾猫”,这是一种带结的绳鞭,在英国,以及英属领地,用于鞭打囚犯。

不过,还有一种罪行,在矿工眼里,比偷盗更难容忍,那就是窝藏罪。

有一天,瓦尔德,就是那个与年轻工程师同一天抵达格利加兰的美国佬,犯了一个大错:接受一个卡菲尔人出售的钻石。要知道,一个卡菲尔人是不可能合法拥有钻石的,法律禁止卡菲尔人拥有在矿区购买钻石的权利,也不准为卡菲尔人加工钻石。

事情很快就败露了。那天晚上,晚饭后,整个矿区人声嘈杂,人群拥向罪犯的餐厅,把它洗劫一空,彻底捣毁,一把火烧掉,一群人还要吊死美国佬,把绞架都立起来了,幸亏他命大,十来个骑警及时赶到,把他救了下来,押送到监狱。

其实,在这个族群混杂、人性暴躁、处于半野蛮状态的地方,暴力事件层出不穷。这里,各色人种鱼龙混杂,相互碰撞!人们抱着对黄金的渴望来到这里,然而,这里气候炎热,酗酒成风,在沮丧和挫折的打击下,人们头脑发热,意识混乱!倘若这些人在挖掘钻石的时候运气好些,也许,他们会保持冷静和耐心!然而如果说,他们当中的个别人运气好,极其幸运地找到一颗值大钱的钻石,与此同时,还有几百号人生活拮据,收入微薄,勉强度日,濒临悲惨黑暗的深渊!矿山犹如一块绿色地毯,在这里,人们投入的风险不仅仅是资金,还包括时间、辛劳,以及健康。总之,幸运儿的数量是有限的,在旺地嘎尔特—山丘矿的采矿坑里,挖掘的镐头应该指向哪里,全凭运气!

一天又一天,希培昂逐渐看清了矿区的一切,他自忖,是否应该继续这个回报菲薄的职业,恰在此时,他的工作方式即将发生改变。

一天早晨,他迎面遇到十来个卡菲尔人,这群人来到矿区找活干。

这些可怜人来自遥远的山区,在山那边,是卡弗雷里,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巴索托人的聚居区。他们沿着奥兰治河,鱼贯而行,步行了一百五十多里[26],一路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包括草根、浆果,甚至蝗虫。这群人瘦骨嶙峋,形状可怕,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骨架。他们细瘦的双腿,裸露的上身,皮肤干瘪多皱,好像空心的骷髅,肋骨凸起,脸颊凹陷,他们那样子,更像是要吞吃人肉充饥,而不像是有能力整天干活儿。因此,没有人打算雇用他们,他们只好蹲在路边,犹豫不定,忧郁沮丧,境况凄惨。

看到他们的处境,希培昂被深深地打动了。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等一等,然后转身走进刚才吃饭的旅馆,要了一大锅开水和玉米面,煮成稀粥,让人端到这些可怜人面前,又拿了几听肉罐头,以及两瓶朗姆酒。

然后,站到一旁,看着这些人享受平生从未吃过的盛宴。

真是的,这群人就像沉船上的落水遇难者,经过15天的饥饿与恐慌,终于被救到木筏上!他们吃了那么多东西,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个个肚子滚圆,好像快要爆开了一样。考虑到他们的身体,必须停止这顿盛宴,因为,几乎所有参加盛宴的宾客都快要窒息了!

这些黑人中间,只有一个看上去显得最年轻,相貌纤细,比较聪明的人,从饥饿状态中缓过劲儿来,表现出一定的自制力。同时,他想到应该对好心人表示感谢,这种表现比较罕见,因为,此时,其他人还根本没有顾得上。年轻人走过来,用优雅而朴素的动作,抓住希培昂的手,放到自己生着卷发的头顶。

希培昂被这种表达感谢的方式打动了,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卡菲尔人可能听得懂几个英语词汇,立刻回答道:

“玛达齐。”

他的眼神清澈而充满信任,希培昂很喜欢他,立刻想到,可以让这个身材灵活的小伙子来采矿点干活,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他自忖道:“甭管怎样,在矿区,大家都在雇用卡菲尔人!与其任由这个可怜的卡菲尔人落到邦达拉西那种人手里,不如让我来当他的老板!”

希培昂问他:“那么,玛达齐,你是来找工作的,对不对?”

卡菲尔人点头表示承认。

“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儿干活?我管你吃,给你工具,每个月给你20先令!”

这是矿区的标准价码,他不能擅自提高雇用条件,否则,将引起全矿区的愤怒。不过,他保留了其他优惠条件,包括赠送衣服和日常用具,以及他所知道的,卡菲尔人最喜欢的所有东西。

作为答复,玛达齐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再次把保护者的手放到自己头顶。协议达成。

希培昂立刻把新仆人领到自己的住处,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帆布裤子、一件法兰绒衬衣、一顶旧帽子,统统送给玛达齐,后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卡菲尔人做梦也想不到,来到矿区,居然穿上如此华丽的衣服。他简直不知如何表达喜悦和感激之情,不禁跳跃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希培昂说道:“玛达齐,在我看来,你是个好小伙子!我知道,你懂得一点儿英语!……那么,你会不会说,哪怕一个英语单词呢?”

卡菲尔人做了一个否定的动作。

希培昂接着说道:“那么!既然如此,我就教你学法语!”

很快,他就给自己学生上了第一课,告诉卡菲尔人一些日常用品的名称,然后要求他重复。

事实上,玛达齐不仅表现得像个正直小伙儿,而且非常聪明,记忆力超群。不到两个小时,他已经掌握了一百多个词汇,而且发音足够准确。

年轻工程师看到课程进展如此顺利,深受鼓舞,决心再接再厉。

经过七八天的休息,以及营养补充,年轻卡菲尔人从旅途疲劳中恢复过来,可以开始干活儿了。在这八天里,老师和学生都很努力,到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玛达齐已经可以用法语表达意思了,尽管表达的方式不够正确,但是足够让人听懂。在这个基础上,希培昂要求卡菲尔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其实,他的经历很简单。

玛达齐甚至连自己家乡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家乡处在日出的方向,在大山深处。关于家乡,他能说的就是,那里非常贫穷。他想发家致富,就像部落里的那几位离开了家乡的武士,于是,与他们一样,玛达齐也离开家乡,来到钻石矿山。

他希望挣到什么财富?玛达齐天真地想得到一件红色的大衣,再加上10倍于10枚银币数量的银币。

事实上,卡菲尔人不喜欢金币。这是出于一个难以消除的偏见:这个偏见来自于第一批与卡菲尔人做生意的欧洲人。

雄心勃勃的玛达齐打算用挣来的银币做什么呢?

是这样,他将给自己弄一件红色的大衣、一把枪和火药,然后,回到自己的村庄。在那里,他要买来一个女人,让女人为他干活,照顾他的奶牛,以及他的玉米地。有了这些,他就成为村里的大人物,大头领。村里所有人都羡慕他的火枪,以及他的巨额财富,他将寿比南山,并带着人们的敬意,终老逝去。就这么简单。

听了玛达齐如此简单的人生规划,希培昂陷入沉思。是否需要改变这个可怜的野蛮人,拓宽他的视野,向他指出,他的奋斗目标应该比一件红色大衣和一把枪更扩大一些?或者,还不如让他继续处于天真无知状态,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村庄,按照自己的愿望终其一生?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年轻工程师不敢给出答案,但是,很快,玛达齐自己就把它解决了。

事实上,自从掌握了法语基础知识,年轻卡菲尔人表现出对于学习法语的异乎寻常的渴望。他不停地提出问题,什么都想知道,想知道每个物件的名称、它的用途,以及它的来历。然后,阅读、书写,以及计算,这些都让他着迷。总之,他的好奇心难以得到满足!

希培昂对玛达齐的学习很上心。面对如此强烈的上进心,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此,希培昂决定,每天晚上给玛达齐上一个小时的课,而玛达齐则把矿井工作以外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习。

沃金斯小姐也被如此难得的学习热情打动,自愿帮助年轻卡菲尔人复习功课。后者整天自觉地背诵课文,或者在采矿点深处的地下,一边挥舞镐头,一边背诵,即使在向上拖拽皮桶的时候,或者在挑选石子的时候,仍然在背诵。玛达齐的学习勇气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好像传染病似的,很快影响到其他人,整个矿井的工作似乎都变得更有效率。

不久后,在玛达齐本人的推荐下,希培昂又雇用了一个卡菲尔人,他是玛达齐的同乡,名叫巴尔蒂克,同样非常勤奋,非常聪明。

终于,年轻工程师的好运来临:他找到一颗重达7克拉的钻石,未经琢磨加工,转手卖给一个名叫纳桑的经纪人,卖了5000法郎。

这真是一笔好买卖。对于一个只想通过劳动获得正当回报的矿工来说,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感到满意。是的!毫无疑问。但是,希培昂不这么想。

他自忖道:“如果每隔两三个月,我都能获得一次好运,是不是距离目标就会更近?对于我来说,一颗7克拉的钻石远远不够,我需要成千上万颗这么大的钻石,否则,沃金斯小姐将会离开我,落到那个吉姆·希尔顿手里,或者,落到另一个更糟糕的人手里。”

这一天,午餐后,希培昂怀着如此悲伤的念头,准备回山丘矿,天气特别炎热,尘土飞扬,在钻石矿区的空气中,似乎永远飘浮着令人眯眼的红色尘土,突然,在一栋孤立房屋的拐角处,他被吓了一跳,向后退去。眼前出现一幅悲惨的情景。

依墙立放着一辆牛车,车尾向下,车辕向上,在两根车辕之间,吊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双脚下垂,两手僵直,他的身体像铅丝一样下坠,与车辕形成20度夹角,身上裹着一块光泽耀眼的桌布。

这个场面阴森恐怖。希培昂被吓呆了,当他认出那个人是中国人李,被自己的辫子缠住脖子,吊在半空时,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年轻工程师毫不犹豫,立刻做出如下举动:爬到车辕顶端,从腋下抱住那人的身体,向上抬升,中止绞杀作用,然后,用兜里揣着的小刀,割断发辫,做完上述一系列动作,仅仅用了半分钟。然后,他小心地出溜下来,把李的身体安置到墙角的阴影里。

这一切发生得正是时候。李的身体还没有变凉。他的脉搏十分微弱,但心脏仍在跳动。很快,他睁开双眼,奇怪的是,他刚刚重见天日,立刻就恢复了神志。

可怜的小家伙面无表情,刚刚摆脱如此恐怖的经历,他却表现得既不害怕,也不意外。看那样子,好像他不过是睡了一小觉,刚刚醒来。

希培昂从随身携带的水壶里,倒一点儿掺了醋的水,让李喝了几滴,然后,下意识地问道:“您现在能讲话了吗?”他忘记了,李听不懂他的话。

然而,李做出了肯定的表示。

“谁把您这样吊在那里?”

中国人回答道:“我自己。”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意外或愧疚。

“您自己?……您这样做是自戕,不幸的人!……为什么?”

中国人回答道:“李觉得太热了!……李觉得厌倦了!……”

随后,他重新闭上双眼,似乎在回避新的提问。

此刻,希培昂才察觉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之间在用法语对话。

他接着问道:“您也能说英语吗?”

“是的。”李回答着,抬起眼睫毛。

看上去,就好像在那个小塌鼻子的两侧,张开了两个斜开的纽扣眼。

希培昂感到,在他的眼神里,又出现了嘲笑的目光,这个目光曾经在开普到金伯利的旅途中,屡次令他感到意外。

希培昂严厉地说道:“您这么做的理由是愚蠢的!天气太热绝不是自杀的理由!……请严肃地告诉我!……一定另有隐情,我敢打赌,是不是邦达拉西又搞恶作剧?”

中国人垂下了头,低声说道:

“他要割掉我的辫子。我肯定,最多一两天内,他就能得逞!”

与此同时,李看到希培昂手里攥着那条著名的辫子,陡然察觉,他最担心的不幸事情,已然发生了。

他绝望地喊叫道:“噢!先生……怎么!……您……您已经割断了!……”

希培昂回答道:“我的朋友,为了救您,必须解开。不过,见鬼!在这个国家,在这里,您并不因此就掉价了!……您放心吧!……”

对于这次切割,中国人表现得悲痛欲绝,希培昂担心他再次企图自杀,决定带他回自己的小屋。

李驯服地跟着到了小屋,在救命恩人旁边坐下,倾听希培昂的训诫,承诺不再去自杀,然后,在喝了一杯热茶之后,他甚至开始含糊地讲述一点儿自己的经历。

李生于广东,在一个英国人家里长大,英国人抚养他是为了将来做生意。后来,他到了锡兰,又从那里去了澳洲,最终,来到非洲。无论走到哪里,财富从未向他露过笑脸。他尝试过20种职业,相比之下,在矿区,洗衣房的职业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的克星就是阿尼巴尔·邦达拉西。这个家伙让李陷入悲惨境地,如果没有他,李在格利加兰的漂泊生活也许能好过一点儿!总之,为了摆脱他的迫害,李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培昂安慰可怜的小伙子,向他承诺,保护他免受那不勒斯人的伤害,还承诺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都送给他浆洗,最后,把他送走的时候,小伙子不仅得到了安慰,而且彻底摆脱了对自己那根发辫的依恋。

知道年轻工程师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吗?他简短而严肃地对李宣称,绞索能给人带来好运,现在,李的兜里揣着那根发辫,可以肯定,他的霉运即将结束。

“无论如何,邦达拉西已经无法从头上剪下发辫了!”

希培昂用这个最完美的中国式理由,结束了对李的心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