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50天了,希培昂没有在自己矿井里找到一颗钻石。此时,他越来越厌恶这个矿工的职业。他觉得,如果一个人没有大笔资金,买不起最好的采矿点,也雇不起十来个卡菲尔人为自己干活,那么,干这行就是自欺欺人。
这天早晨,希培昂让玛达齐和巴尔蒂克跟着托马斯·斯蒂尔去采矿点,自己单独留在帐篷里。好朋友法拉蒙·巴尔德斯托一位前往开普的象牙商人捎来一封信,讲了自己的近况,他想给他写一封回信。
法拉蒙·巴尔德斯对自己的狩猎和冒险生活非常着迷。他已经杀死了3头狮子,16头大象,7只老虎,数不清的长颈鹿和羚羊,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猎物。
他在信中写道:“与历史上的征服者一样,我实行以战养战的策略。我不仅通过销售狩猎产品,养活了征招来的那一小队远征军,而且,只要我愿意,还可以通过出售皮毛和象牙,赢得可观的收益,此外,我还可以与狩猎地附近的卡菲尔部落交换猎物。”
最后,他在信中结束道:
“您想不想过来,与我一同到林波波附近地区转一遭?下个月底,我准备去那里,我考虑一直向南行进,直到德拉瓜湾[27],再从那里乘船跨海回到德班[28],因为,我答应过要把这些巴索托武士送回去……怎么样?暂时离开你那个可恶的格利加兰,过来我这边……”
希培昂正在反复阅读这封信,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矿区人声嘈杂,他猛地站起来,跑出帐篷。
大群的矿工神情激动,混乱地跑向矿区。
四面八方呼喊着:“塌方了!”
实际上,昨晚气温很低,比较寒冷,而日出后气温迅速回升,迎来一个少见的炎热白天。在气温骤升骤降的过程中,裸露的土壤急剧热胀冷缩,遇到这样的天气,极易发生此类事故。
希培昂急速奔向山丘矿。
跑到矿山,他一眼就看清发生了什么。
矿坑边缘长约200米,高约60米的土墙,出现一个垂直的裂缝,就好像一个破败的城墙,裂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成千上万担[29]沙砾垮塌下来,涌进采矿点,沙子、砾石,以及杂物掩埋了矿坑。这个时候,在坍塌堆积物的上方,能看到人、牛、矿车,纷纷向下坠落,掉进深渊。
万幸的是,尽管半数采矿点已经被坍塌物掩埋,但此时,大多数矿工还没有下降到矿井底部。
希培昂首先想到的是合作伙伴托马斯·斯蒂尔,不过,他很欣慰地看到,托马斯站在裂缝边缘,正在和其他人一起议论这场灾难。希培昂赶紧跑过去,询问详情。
兰开夏郡矿工握着希培昂的手,叫道:“幸亏,我们死里逃生!”
希培昂问道:“玛达齐呢?”
托马斯·斯蒂尔用手指着他们共有的采矿点,那里堆积着坍塌物,回答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在下面!我刚把玛达齐放下去,而且听到他刚刚装满第一桶矿砂,正准备拖拽,就在这时候,塌方发生了!”
希培昂叫道:“也许他还活着……我们不能就这么傻站着,得想办法救他!”
托马斯·斯蒂尔摇摇头,说道:
“压在15吨至20吨的沙土下,他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况且,把矿井掏空,至少需要10个人,干上一两天!”
年轻工程师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一条人命就这么埋进坟墓,必须想办法把他拉上来。”
说完,希培昂叫过站在旁边的巴尔蒂克,让他告诉那些卡菲尔人,他出高价,谁愿意受雇清理他的采矿点,每人每天给5个先令。
立刻,就有三十来个黑人表示愿意干,大家争分夺秒,开始干活。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镐头、鹤嘴镐,以及铁锹;皮桶,铁丝缆绳,还有矿车也全部启用。听说正在抢救一个被掩埋的可怜家伙,许多白人矿工友善地伸出援助之手。在希培昂的激励下,托马斯·斯蒂尔也行动起来,积极指挥这场救援行动。
中午时分,大家已经从采矿点深处掏出好多吨沙土和砾石。
下午三点钟,巴尔蒂克突然发出嘶哑的叫声:他看见,在他的镐头下面,土里露出来一只黑色的脚。
大家加倍努力,几分钟后,玛达齐的整个身体被挖掘出来。倒霉的卡菲尔人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死了。出于某种奇迹般的偶然性,他用来干活的一只皮桶扣在脸上,就好像给他戴了一个面罩。
希培昂立刻就注意到这个现象,并且据此猜想,这个倒霉蛋也许还有救;不过,事实上,希望非常渺茫,因为卡菲尔人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而且,皮肤也变得冰冷,四肢僵硬,两拳紧握犹如死人,面颊呈现出黑人才有的青白色,以及窒息导致的可怕的扭曲。
希培昂毫不气馁。他让人把玛达齐抬到托马斯·斯蒂尔的小屋里,那里紧挨着采矿点,把他平放在平时用来选矿的桌子上,然后,按照以往拯救溺亡者的方式,反复摩擦他的身体,运动他的胸廓,给他做人工呼吸。希培昂知道,对于所有窒息的人来说,这种办法都可能有效,而眼下,除此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更何况,玛达齐身上既没有出现伤口,也没有出现骨折,甚至也没有遭到严重挤压的症状。
托马斯·斯蒂尔在旁边竭力协助希培昂,努力按摩这具硕大的黑色身体,同时,他发现,并且说道:“梅里先生,您看,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土坷垃!”
这个兰开夏郡的正直小伙子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运用手劲,拼命揉搓,就好像一台1200匹马力的蒸汽机的动力轴,腕力十足地来回运动。
这番努力很快产生可喜的效果。年轻卡菲尔人僵直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放松。皮肤的温度也明显开始回升。
希培昂紧贴他的心脏,察觉到一点儿微弱的生命迹象,发现他的手有些微微颤动,这是好兆头。
很快,这些迹象越来越明显。脉搏开始重新跳动,玛达齐的胸口出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恢复了轻微的呼吸;再往后,出现了更有力的呼吸,这表明,他的肌体恢复了生机。
突然,刚才还无声无息的黑色躯体,打出两声喷嚏,这个硕大的躯体从头到脚受到震动。玛达齐睁开眼睛,开始呼吸,恢复了神志。
“嗷哈!嗷哈!这哥们儿没事儿了!”托马斯·斯蒂尔高声叫道,浑身大汗淋漓,终于停止了按摩动作,“梅里先生,您瞧,他那僵硬的手指始终不愿意放开手里的土坷垃!”
此时,年轻工程师正在忙着其他事,顾不上停下来观察这个细节!他把玛达齐扶起来,让他呼吸更顺畅,再让他喝下一小勺朗姆酒。最后,确信卡菲尔人活过来了,又给他身上裹了一层毯子,在三四个志愿者的协助下,把他运送到自己在沃金斯农场的小屋里。
在那里,卡菲尔人躺在希培昂的床上,巴尔蒂克又让他喝了一杯热乎乎的浓茶。大约一刻钟后,玛达齐平静地进入梦乡:他获救了。
托马斯·斯蒂尔和他的临时助手们拥进附近饭馆,拿起啤酒开怀畅饮,庆祝起死回生的神奇医术。希培昂则因为从死神的魔掌中解救出一条生命,内心感到无与伦比的愉悦。此时,他守在玛达齐身边,拿起一本书,一边阅读,一边不时停下来,看一眼沉睡的卡菲尔人,就好像一个父亲守着病后尚未痊愈的熟睡的儿子。
玛达齐到矿井干活已经有6个星期了,希培昂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甚至十分赞赏。这个卡菲尔人聪明、温顺、热爱劳动,各方面都很出色。他为人正直、友善,乐于助人,性格温柔而阳光。他有能力胜任工作,有信心克服一切困难。希培昂有时候自忖,即使一个拥有同样才能的法国人,也未必表现得比他更出色。在这个普通卡菲尔人的黑色皮肤下,在他天生卷发的脑袋里,蕴藏着如此优秀的天赋!
尽管如此,玛达齐也有一个缺点,而且很严重的缺点,这个缺点明显来自于他所接受的早期教育,以及在故乡接受的拉栖代梦[30]式的恶习。是否需要挑明了说?实际上,玛达齐有偷窃的恶习,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偷窃。每当他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情不自禁想要拥有它。
作为他的主人,希培昂早就发现了玛达齐的这个性格倾向,多次给予最严厉的指责,但是没用!希培昂警告过他,如果再犯老毛病,就把他赶走,但是仍然没用!每次,玛达齐都承诺,下次绝不再犯,痛哭流涕,乞求原谅,然而第二天,一旦遇到机会,他又会旧病复发。
他偷窃的都是些不贵重的东西,只能算是小偷小摸。凡是特别让他垂涎觊觎的,都是不值钱的琐碎东西:一把小刀、一条领带、一个铅笔套,诸如此类。看到拥有优秀本质的玛达齐,却沾染了如此可恶的瑕疵,希培昂痛心疾首。
希培昂自忖道:“耐心些!……别绝望!……也许,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明白,偷窃是错误的!”
现在,看着沉睡的玛达齐,希培昂思考着他身上那些奇特的反差明显的特点,只有故乡的野蛮环境,以及玛达齐过去的经历,才能对此给出合理的解释!
夜幕降临的时候,年轻卡菲尔人醒来了,依然鲜活,精力充沛,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窒息过程。现在,他可以讲述那段经历了。
刚开始,那个意外扣在脸上的皮桶,以及一张支撑在头上的长梯子,使他躲过了塌方造成的直接伤害,后来,被困在地下深处,桶里仅存的一点儿空气,又使他在很长时间里免于完全窒息。当时,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尽量利用这点儿空气,延长换气的间隔时间。但是,逐渐,空气被消耗殆尽。玛达齐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慢慢陷入一种沉重恐怖的睡眠状态,其间,曾经因为企图奋力呼吸而短暂清醒过。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完全丧失了意识,并且,他死了……因为,他就是从死亡状态活过来的!
希培昂听着他把话说完,让他喝水,吃东西,并且不顾他的反对,执意让他躺在那张床上过夜。最后,确定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希培昂把玛达齐留在屋里,动身前往沃金斯的房子,去做例行拜访。
年轻工程师需要向艾丽丝讲述这一天的感受,讲述自己对矿山的厌恶感,今天早晨发生的可怕事故更加深了这种感觉。一想到为了碰运气找到几颗破钻石,竟要拿玛达齐的生命去冒险,希培昂由衷地觉得厌恶。
他自忖道:“我自己去干这活,还勉强凑合,但是,让这个不幸的卡菲尔人为了微薄的报酬,也去干这活,那就太可恶了,他又不欠我什么!”
希培昂向年轻姑娘讲述了自己的叛逆想法,以及心中的挫折感。也谈到了刚刚收到的法拉蒙·巴尔德斯的来信。实际上,为什么不能接受朋友的建议呢?如果动身去林波波,去尝试通过打猎获取财富,何乐而不为?能够肯定的是,与其像个守财奴似的整天扒拉土块,或者支使几个可怜的家伙为自己扒拉土块,还不如去狩猎,至少干那活显得比较体面。
希培昂问道:“沃金斯小姐,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您的心思那么缜密,更善于脚踏实地考虑问题。给我提个建议吧!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建议!我现在心烦意乱,急需朋友的帮助,恢复心理平衡!”
希培昂真诚地诉说着,一般来说,他是一个感情内向的人,面对温柔可爱的密友,倾诉内心犹豫不决的痛苦,他体会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快感。
在这种普通的场合,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们之间的谈话是用法语进行的,显得十分亲密,约翰·沃金斯抽完第三锅烟丝,已经昏昏欲睡,对于两个年轻人的聊天内容,以及究竟是使用英语,还是别的什么方言聊天,他都无动于衷。
艾丽丝听了希培昂的诉说,表现出深切的同情。
她回答道:“您对我说的这一切,很久以来我就替您着想过,梅里先生!我很难理解,像您这样的工程师和学者,怎会真心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这对您,对科学,简直就是一种犯罪,不是吗?随便一个卡菲尔人,或者霍屯督人都比您更善于干体力活儿,而您却把宝贵时间用于体力劳动,这太糟糕了,我向您保证!”
面对年轻姑娘,希培昂无言以对,因为,他无法向她解释那个让他感到吃惊、给他沉重打击的问题。谁知道呢,也许她略显夸张地表示愤怒,目的就是逼希培昂说出真情?……但是,这个真情,他已经发誓绝不泄露,如果泄露了,他会看不起自己;于是,希培昂继续守口如瓶。
沃金斯小姐接着说道:
“梅里先生,既然您这么希望找到钻石,还不如到最可能找到钻石的地方去寻找,那地方就是您的坩埚。不是吗?您是一位化学家,比谁都更了解这些可恶的钻石的特性,为什么非要盲目而徒劳地去寻找这些值钱的钻石?按照我的想法:如果我是您,我宁愿设法去制造钻石,而不是徒劳无功地尝试寻找它!”
艾丽丝如此真诚而生动地谈论科学,谈论希培昂自己,年轻工程师突然感觉犹如醍醐灌顶。
可惜,恰在此时,约翰·沃金斯从昏睡中醒来,张口询问旺地嘎尔特—山丘矿有什么新闻。于是,饶有趣味的私密话只好中止,谈话重新使用英语。活泼的气氛戛然而止。
但是,思维的种子已经播撒进肥沃的土壤,必将发芽。年轻工程师回到住处,脑袋里不断回想着沃金斯小姐令人心动的话语,感觉句句在理。在希培昂的思维中,这些话语中的幻想成分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则是勇敢、信任,以及无限的温柔。
希培昂自忖道:“无论如何,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一个世纪以前,人造钻石还只是乌托邦式的空想,今天,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取得了成功!弗雷米先生和佩尔先生在巴黎制造出了红宝石、祖母绿,以及蓝宝石,这不都是些各种颜色的铝结晶体!住在格拉斯哥的马克·梯尔先生,以及住在同一座城市的J.巴朗迪尔·哈奈先生,于1880年制造出了碳结晶体,其特性与钻石完全相同,不足之处就是制作的价格过于昂贵,与巴西、印度,或者格利加兰出产的天然钻石相比,简直就是天价,因此,无法满足商业需求!但是,一旦找到了科学的解决办法,工业生产钻石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迄今为止,这么多学者都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因为他们都是理论家,是坐在办公室或者实验室里的学者!他们都没有在实地考察过钻石,没有在钻石形成的地方,或者说钻石的出生地做过研究!而我,不仅可以借鉴他们的研究成果、他们的经验,还可以利用自己的研究成果!我曾经亲手挖掘过钻石!我分析研究过钻石产地的所有地形地貌!如果说有一个人,凭着些许运气,可能找到克服困难的办法,那就是我……对,就是我!”
当天夜里,希培昂不停地反复思考上述问题,不断喃喃自语。
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第二天清晨,希培昂通知托马斯·斯蒂尔,自己以及雇用的卡菲尔人,都不再参与,至少是暂时不再参与采矿点的工作。他甚至与托马斯商定,一旦有人接受自己的份额,他就从采矿点彻底脱身。之后,希培昂把自己关进实验室,开始思考新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