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希培昂·梅里起床后,一边洗漱,一边思忖道:“决定了,必须动身,必须离开格利加兰!既然这个人已经明确表态,多留在这里一天都显得我软弱无能!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也许,他说得有道理!不管怎样,我也没打算为自己辩解!我应该勇敢面对裁决,不管这个裁决多么令人痛苦,同时,我必须对未来抱有信心!”
希培昂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拾实验室设备,放进原来作为橱柜使用的箱子里。他起劲儿地收拾着,奋力忙了一个多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突然,敞开的窗户外面,透过清晨的新鲜空气,一个清纯的声音在山坡下响起,犹如云雀的歌声,越过山坡,直达希培昂的耳廓,这是诗人摩尔最动人的一首诗歌:
It 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Left blooming alone,
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
Are faded and gone...
“这是夏季的最后一朵玫瑰,唯一开放的花朵,它所有亲爱的伙伴们,都已凋谢或逝去。”
希培昂急忙跑向窗口,望见艾丽丝正走向鸵鸟禽圈,围裙里兜满它们最爱吃的食物。她迎着初升的太阳唱道:
I will not leave thee,thou lone one!
To pine on the stem,
Since the lovely are sleeping,
Go sleep with them...
“我不会放弃,孤独的你,任由你凋零,既然别的花朵已睡去,你也去和它们同睡吧。”
年轻工程师从来没觉得自己对诗歌特别敏感,然而,这首诗深深打动了他。他倚在窗口,屏住呼吸,倾听着,或者,品味着轻柔的诗词。
歌声停止,沃金斯小姐开始分发食物,鸵鸟们伸长脖子,用喙笨拙地啄食,姑娘挥舞小手逗弄它们,眼前这一切,实在令人心旷神怡。不久,姑娘喂完食儿,沿着山坡往回走,继续唱道:
It 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Left blooming alone...
Oh!Who would inhabit
This black world alone?...
“这是夏季的最后一朵玫瑰,唯一开放的花朵,哦!谁愿意孤独地住在这个黑暗的世界?”
希培昂站在那里,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眼角湿润。
歌声逐渐远去,艾丽丝走向农庄,在距离农庄不到20米的时候,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站住了。
希培昂不假思考,冲出小屋,没戴帽子,向姑娘跑过去。
“艾丽丝小姐!……”
“梅里先生?”
现在,迎着初升的太阳,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通往农庄的道路上。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白色的木栅栏上,四周一览无余。虽然是希培昂跑向姑娘,但他似乎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意外,犹豫不决,难以开口。
姑娘关注地问道:“梅里先生,您有事儿对我说?”
希培昂犹豫不定地回答道:“艾丽丝小姐……我是来向您道别的,今天我就要走了!”
沃金斯小姐红润的脸蛋瞬间没了血色,神色慌张地问道:“走?……您说要走,去哪儿?……”
希培昂回答道:“回我的国家,回法国。我在这里的工作结束了!……我的使命已经到期……在格利加兰,我已无事可做,不得不回巴黎去……”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语气里充满愧疚,似乎在请求原谅。
“噢!……是的!……真的!……原来是这样!……”艾丽丝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年轻姑娘没有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惊愕地呆住了,忽然,眼睛里充溢了泪水,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片刻之后,她从震惊中回到现实,鼓起勇气微笑道:
“您要走?……那么,您的忠实学生怎么办?她的化学课程还没结束,您怎么能离开呢?您希望我的化学课程停止在氧气,让神秘的氮气永远成为不解之谜?……先生,这太糟糕了!”
她开着玩笑,力图言谈得体,但是,语气里却暴露了真实的想法。在玩笑的背后,隐含着深深的抱怨,直指年轻工程师的内心深处。她的真实想法说白了就是:
“那么,我怎么办?……我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您一把将我推向深渊!……您来到这里,在这些贪婪的布尔人和矿工面前,显示您的高人一等,显示您的学识、高尚、无欲则刚,以及出类拔萃!……您让我参与您的工作与研究!……您向我敞开心扉,让我分享您的雄才大略、您的文学修养、您的艺术爱好!……您向我揭示了,在您这样的思想者与我周围的俗人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距!……您使用各种方法赢得我对您的赞赏与热爱!……您做到了!……然后,您无缘无故地跑来向我宣布,您要走了,一切都结束了,您要回巴黎了,很快就会把我忘掉!……您觉着,我应该豁达地接受这个结局?”
是的,艾丽丝含泪的眼睛已经表达了这层意思,面对这些没有说出口,但内涵丰富的指责,希培昂几乎要做出回答。他真想大声说:
“我必须这么做!……昨天,我恳求您父亲允许我娶您为妻!……但是他拒绝了,而且没给我留一点儿希望!……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要走了吧?”
话到嘴边,希培昂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他答应过,绝不向约翰·沃金斯的女儿提及自己的梦想,如果食言,将被视为卑鄙小人。
与此同时,希培昂也感到,这个马上动身离开的决定,确实过于仓促,而且近乎残忍,是在极度沮丧的精神状态下,匆忙做出的。他认识到,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没有留出预备期的情况下,似乎不可能抛弃这个心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已经对他产生了真挚深厚的情感,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
两个小时前,希培昂迫不及待做出的决定,现在回想起来,让他感到后怕。
他甚至都不敢面对这个决定。
立刻,希培昂改变了主意。
他说道:“艾丽丝小姐,我认为,刚才我说的走,并不是说今天早晨走……也不是说今天走!……我还有一些笔记需要整理……还有一些准备工作需要完善!……总之,我还有幸再次见到您,与您商谈……您的学习计划!”
话音刚落,希培昂突然转身,疯了一样逃走,一头扎进他的小屋,摔倒在木沙发上,陷入沉思。
他的思路开始改变。
希培昂思忖道:“仅仅因为缺一点儿钱,就要放弃一位女神!刚刚遇到一点儿障碍,居然就要放弃!难道我竟如此缺乏胆量?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想办法让我配得上她?……这里有那么多人寻找钻石,有人仅仅用了几个月,就发财暴富!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找不到一颗上百克拉重的钻石;甚至我能做得更好,发现一座新的钻石矿?毕竟,与这里的大多数人相比,我拥有更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知识!既然其他人依靠劳动,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就能致富,为什么科学就不能让我致富呢?……而且,做一点尝试,对我来说算不上冒险!……即使从我的任务角度考虑,摸一摸镐头,尝试一下矿工职业,也不能说毫无意义!……倘若我成功了,用这种原始的手段致富了,也许约翰·沃金斯能被我打动,重新考虑当初的决定?这件事值得去冒一把险!……”
希培昂在实验室里来回走动,身躯紧绷,头脑在快速思索。
突然,他站住,戴上帽子,走出房门。
希培昂踏上通往平原的小路,走下山坡,大步向旺地嘎尔特—山丘矿走去。
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
此时,成群矿工从矿井里拥出来,去吃午饭。希培昂挨个打量这些晒黑的面孔,寻思着找谁问一问,了解必要的信息。恰在此时,在一群人里,他认出了正直的托马斯·斯蒂尔,那个英格兰兰开夏郡的挖煤工。自从一起来到格利加兰,希培昂曾经遇到过他两三次,发现这条好汉已经快速取得成功,这一点,从他欢快的笑容、崭新的衣着,特别是挎在腰间的那根宽大牛皮腰带上,就不难看出。
希培昂决定跟他攀谈一番,几句话,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英格兰矿工回答道:“承租一个采矿点?那太容易了,有钱就行!正好,我的采矿点旁边就有一个待租!租金只要400英镑,便宜!再找五六个黑人,为您挖矿,每个星期,您肯定至少能‘收获’价值七八百法郎的钻石!”
希培昂说道:“不过,我可没有1万法郎,也没有一个黑人,哪怕是个头最小的黑人!”
“那么,就买一个采矿点的份额,八分之一,甚至十六分之一,然后自己亲自动手干!这么着,有1000法郎就够了。”
年轻工程师回答道:“这个法子倒适合我的财力。不过,斯蒂尔先生,原谅我的好奇心,您呢,您是怎么干的?难道您带着大笔资金来这里吗?”
斯蒂尔否认道:“我就带着两条胳膊来的,怀里揣着三枚小额金币。不过,我很走运,先是用分租的方式,租了八分之一份额,那个采矿点的老板不喜欢干活,总泡在咖啡馆里。按照约定,我们分享找到的钻石,我的活儿干得漂亮,特别是找到一颗重5克拉的钻石,卖了200英镑!后来,我厌烦了那个懒惰的家伙,不想给他干了,就买了一个开采点十六分之一的份额,然后自己动手挖矿砂。不过,由于这个采矿点出产的钻石太小,十天前,我又把那个份额卖掉了。现在,我再次用分租方式,与一个澳大利亚人搭伙,在他的采矿点干活儿,可惜,在第一个星期,我们两人只挖到价值5英镑的钻石。”
年轻工程师问道:“如果我找到一个采矿点,买了一个份额,您是否愿意与我合作,共同开采?”
托马斯·斯蒂尔回答道:“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们每个人保有自己挖到的钻石!梅里先生,我不是不信任您,但是您要知道,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我发现,每次分成的时候,我都吃亏。因为,我太善于使用镐头和铁锹了,我一个人干的活儿,顶得上别人两三个!”
希培昂回答道:“您的提议是正确的。”
突然,兰开夏郡矿工打断希培昂的话,叫道:“哎呀!我有个主意,也许是个好主意!……不如我们两个人,包下约翰·沃金斯的一个采矿点?”
“什么叫他的一个采矿点?难道整个山丘的土地不都是他的吗?”
“当然是他的,梅里先生,但是,您要知道,当初这里发现钻石的时候,殖民政府马上就把矿脉攫取了。政府才是这座矿山的管理者,负责土地的测绘和估价,政府把这里划分成许多采矿点,并且拿走大部分的使用出让金,只给土地的主人一笔固定的出让权使用费。事实上,只要山丘的面积与矿山一样大,这笔使用费就是一大笔收入。此外,土地的主人还有权优先购买开采点,需要多少就可以买多少。约翰·沃金斯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拥有许多正在开采的矿点,还不包括整个矿区的虚有权[14]。不过,沃金斯患有痛风病,无法到矿山来,没办法开采那么多的采矿点。因此,我认为,如果您向他提议,要一个矿点自己开采,他给您开出的条件一定很优惠。”
希培昂回答道:“我倒宁愿这个谈判在您和他之间进行。”
托马斯·斯蒂尔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很快就能搞定!”
三个小时之后,第942号采矿点的一半被钉上木桩,并且在矿山平面图上,按照法律程序,正式标明属于梅里先生和托马斯·斯蒂尔先生,他们为此支付了90英镑,从税务员那里领到开采营业执照。此外,租约中专门规定,承租方将与约翰·沃金斯分享开采获得的钻石,另外,承租方还将以“专利权使用费”的名义,将可能开采到的前三颗重量大于10克拉的钻石送给约翰·沃金斯。最后一条规定谁也无法预知是否真能实现,但是,这种情况也许会发生——一切皆有可能。
总体来看,这笔交易的条件对希培昂十分优惠,在合同上签完字,沃金斯以他惯用的直率语气,拍着希培昂的肩膀,说道:
“小伙子,您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您身上具备优秀品质!我相信,您终将成为格利加兰最棒的采矿人!”
从沃金斯的话里,希培昂不禁看到未来的美好前程。
沃金斯小姐出席了这次会晤,在她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芒!不!没有人相信,就在今天早晨,他们还曾泪眼相对。
不过,对于今天早晨那场令人伤感的一幕,他们两人心照不宣,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很明显,希培昂不走了,总之,这才是最重要的。
年轻工程师怀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小屋收拾行装,不过就是往箱子里塞几件衣服,因为,他准备搬到旺地嘎尔特—山丘的帐篷里住宿,以后,空闲的时候,他会回到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