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低头看着脚上一双精致绣鞋,又看了看水溶的缎鞋,道:“难不成就这么出去?鞋子是不沾泥泞的?”
水溶却从外面屋檐下拿进一双棠木屐来,小巧玲珑,低身给黛玉穿上。
黛玉并不习惯高高的木屐,不过扶着水溶的手在屋里走了两圈也就好了,可以走得极稳。
冯云见了笑道:“到底是姑娘,天生的贵人,宫鞋也不过就是这么着,可见姑娘就是穿得的。”
雨丝如帘,绵密轻盈,地面上水渍上雨点落下,跳动如珠,一圈一圈的涟漪越来越大,仿佛玻璃一般。
黛玉伸脚在水渍上踩了几脚,一阵水花溅起,落下时分外好看。
紫鹃在后面打着红缎油伞和冯云跟着,笑道:“才出了王府里,姑娘又淘气,仔细溅上了裙子和鞋子!”
黛玉也不理她,只拉着水溶调皮地在雨中戏耍,不用打伞身上也不湿,自然心中十分兴奋。
冯云和紫鹃跟在后面,对紫鹃笑道:“瞧瞧他们两个,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雨景,本是我最厌的,可是今儿却美得比画上还好看,姑娘身上,就像生出了香烟似的,这样的蓑衣,世间哪里有这样俏丽的一双璧人?”
紫鹃叹道:“别人虽美,可是终究有些烟火气,我们姑娘的好处,就是眉宇之间,竟似蕴涵着仙气似的。”
冯云笑道:“姑娘的好处,很不用你来告诉我,我心里也是明白的。”
说着凑到紫鹃耳边,冯云笑道:“前儿个我进宫里,见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两位娘娘都在说见到姑娘的诗词,就知道姑娘这个人儿与一般女子不同,更别提皇上也是念念不忘的了!皇后娘娘还说,若不是北静王府里定下了姑娘,只怕让姑娘进宫里做皇贵妃都是有的。”
紫鹃听了这话倒是唬了一跳,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有这样的话来?定了?什么时候定了?”
冯云握着脸笑道:“难怪你不知道,只是你也该明白一些了,若不是我们王府里定了,别人还不踏破了门槛子!”
说着又细细告诉了紫鹃各种缘故,又道:“都说姑娘是木命,王爷是水命,水生木,自然天生一对的。况且两人生就异象,我可还是记得皇上跟太后娘娘说过,只怕是老天给江山社稷的一个神灵呢!”
紫鹃笑了起来,道:“素日里我也常听你们说这件事情的,只是再没想过什么神灵之说。”
看着黛玉正和水溶在雨帘中嬉戏,似美玉生香,若丽花生春,真非凡人。
不妨黛玉手腕上的青鸟玉环和水溶手上的青鸟指环碰触,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人身畔竟生出极大的光环来,宛若一个极大的漩涡,冯云和紫鹃鼻端更闻到一股极浓郁的异香,不由得有些诧异,都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光华依旧在。
黛玉和水溶都无所觉,黛玉只站定了身子,却见雨丝顺着风势,愈加浓密了一些,可是身上的雨水却不曾有丝毫渗入蓑衣下,果然这玉针蓑是极好的避雨之物。
黛玉孩子气地问道:“玄雩,你可说实话,是不是在蓑衣下面加了油布雨衣呢?怎么就不渗水?”
水溶听了失笑,隔着面纱轻扣了黛玉秀额一下,道:“那你倒是揭开瞧瞧,是不是加了雨衣的?真是孩子话!”
黛玉嗔道:“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再说我是孩子,我可恼了!”
“好好好,我的颦儿是大女孩子了,只是还是这样淘气才是真的!”水溶依然顺着黛玉的话,凌厉的气势微微敛起。
冯云和紫鹃见两人身畔光晕生香,青鸟的颜色也更浓深了一些,隐隐亦有光华流转,不觉都有些惊异地道:“好香!”
难道两人果然是天生的一对?竟有这样的异香?
若是一人见到也还罢了,偏两人都瞧得明白,可是身处其中的黛玉和水溶却似恍然不觉。
正在这时,青鸟上突然光华大作,陡然照亮了雨幕阴天,不及别人看清,又即泯灭,可是依然光华内蕴。
黛玉喜欢水溶对自己百依百顺,心中一喜,随即又道:“我肚子饿了,你说带我吃什么好呢?”
水溶一愣,不觉笑了笑,道:“才叫你吃粥,你又让给了我吃。既然出来了,就去那些早点铺子里用些罢,只你别嫌粗糙就好了。再说了,素日里见你尽吃细粮,胃口也精细了起来,今日很该用些粗粮了!”
雨雾迷蒙中,果然有些早早开张的铺子,蒸着小笼包的熏笼透着丝丝白气,一阵肉香混着青菜味儿也钻入鼻孔。
水溶似是这里的常客,带着黛玉一进去,老板的两个小丫头就过来招呼了,问水溶道:“爷儿还是老样子?”
水溶扶着黛玉坐下,才道:“就是老样子,一共四人份儿的,再来两笼素馅儿的小笼包,仔细些儿!”
一时两个小丫头就送了上来,却是四碗浓浓的小米粥,两笼褶皱分明模样精雅皮薄馅儿大的小笼包,一碟香油榨菜丝儿,一碟腊肉炒着小咸菜,另外两个小碟子里,一个却是两个光润洁白的咸青皮,一个却是四块胭脂腐乳,原是江南最常用的早点,四人跟前各有一碟香醋、椒油、番茄酱。
一个小丫头道:“各位爷儿和姑娘的早点都有了,请慢用罢!”
水溶替黛玉挑开了一个小笼包的蒂口散热,又淋了一些香醋,更拿了一个咸青皮剥了起来,对黛玉笑道:“这些你都尝尝罢,这里的老板一家子原是江南人氏,本来还有江南最常吃的荷叶糯米饭,可是知道你脾胃薄,糯米饭吃了也不消化,自然不敢给你吃!”
铺子里原不是只他们用饭,也有些别的人,有些男子都是十分轻蔑地看着水溶替黛玉打理早点。
更有一个举人模样的男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生为堂堂男子,却为女子甘做剥蛋倒醋之役,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听了这话,脸色都是微微一变,冯云眉梢一扬,就往说话的人看去。
只见那名男子穿着一件补缀着补丁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似是十分穷酸,瞧来也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五官扁平的容长脸儿,面色青白,十分清瘦,可是浓浓的长眉下,却生就一双三角眼,闪烁着一丝精光,唇边颊上,更有一些举人的高傲和酸腐,世人的薄情和无奈。
冯云看罢冷笑道:“世人偏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你这样的穷酸,原不知道何谓情深意重!”
那举人“呀”的一声跳了起来,道:“真真是不知羞耻,什么情啊意啊的,竟这般口没遮拦,真真是罔顾圣人教诲!”
黛玉听了冷笑一声,道:“原来就是那个说什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孔圣人罢?我瞧来,倒是无稽之谈,天下以孝为本,再说了,若没有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何来男子张扬跋扈?人生在世,若没了‘孝顺’二字,纵是位高权重亦不过一小人也,难道那孔圣人竟是能连他母亲都说进去的,瞧来也不是什么圣人,枉你们这些读书人跟着学了一些不经之谈,连生养自己的娘亲也都忘记了!”
那举人脸色又青又白,颤抖着声音,仿佛快要昏过去了,指着黛玉道:“孔圣人门徒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那是天下无双之圣人,你、你、你这个女子好生大胆,竟敢说孔圣人的不是来!”
黛玉道:“既然能让我挑出不是来,那他自然是有不是。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难道圣人便是毫无瑕疵了么?”
说着面纱下目光流转,透着一股淡淡的威严和凌厉,一身颐指气使的雍容华贵表露无疑,口内冷笑道:“都说天下须眉皆是俗物,果然如是,似你们这等拿着书本子却行庸俗之事,便是大好的锦绣文章也尽给玷辱了,真真让人唾弃!”
那举人虽然自负满腹经纶,可是为人迂腐,文风古板,又不及黛玉口齿伶俐,不由得给黛玉的话堵得不知道如何还口,只涨红了一张脸,神色十分气愤,半日才冷笑道:“女子不过三姑六婆之辈,在口齿上伶俐一些罢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很该治个蔑视读书人的大罪!”
水溶素知黛玉口角,因此只是含笑看着黛玉说话,爱极了她为女子侃侃而谈的模样,竟是这样娇丽。
但是听这举人之话,不觉双眉一轩,冷冷地看着那个举人,目光扫处,锐利非常,让那举人仿似看到了比自家主子还要凌厉的威严和霸气,身上更似风刀逼过,硬生生给那目光逼得打一个哆嗦,背上衣衫早已给冷汗湿得透了。
“既然你没话说,就是我说得对,孔圣人,亦不该奉若神明!”黛玉隐隐有些得意。
生平最厌世间读书人,明明百无一用,却偏偏不积口德,将天下女子践踏得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