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本是灿烂锦绣,光华可比日月,亦是修身养性以增见识之用,却偏给这些古板迂腐的读书人做了八股,弄得成为了那上青云的阶梯,心思庸俗如乌云,密不透风,不见一丝锦绣光华,不仅仅玷辱了文章,亦是玷辱了清雅二字。
黛玉见那举人已无话说,不由得启齿一笑,这一笑,虽隔着面纱,却依然如奇花初绽,丽色生春,满室娇媚。
那举人蓦地里眼中精光一闪,似有些诧异,又似有些羞愧,更多的,依然还是那副轻蔑。
“姑娘素质兰心,言谈举止颇有极深的道理,果然是世人所不及,实叫在下佩服!”
清朗朗的声音从雨幕中穿进铺子,果见一道人影分开雨帘,踱步而来,亦带来一股凉风雨雾。
听到赞赏黛玉的话,众人便往外看去,只见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穿着一件薄薄的淡紫色团花箭袖蟒袍,头上束着累丝紫金冠,脚上却是青缎粉底的朝靴,服饰打扮颇为华贵,想来也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贵胄公子。
再看那公子容貌时,却是一张微黑的方脸膛,浓眉薄唇,模样十分俊秀,神态威猛之中,肃然有将军风度,言谈举止,又有些灵动韵致,可见竟是个身先士卒的好将军,腹中亦有诗书经纶,只是不免多了一些豪放不羁之气。
那公子身后虽然有人打伞,可是袍尾还是给雨丝扫得微湿,颜色更深了一些,想来方才在雨幕之中,早已将二人的话都听到了,因此看向黛玉的时候,目光之中,蕴含着的是十分的赞叹和欣赏之意。
水溶脸上一沉,低哑着嗓子道:“紫英,你再这么瞧姑娘,我可把你这对眼珠儿摘下来了!”
那公子冯紫英对黛玉一笑,果然收回了目光,上前给水溶请了安,道:“我说爷儿,既然是师妹,就很该我也瞧瞧的,你却藏在你家里,若不是听若兰说起,我还不知道他已经见过了,却唯独我落在了后面。”
水溶神色隐然有些不耐烦的,道:“若不是瞅着你们都是世伯的学生,我早摘了你这对眼珠儿!”
冯云亦站了起来,款款笑道:“紫英,我就说该摘了你的眼珠儿的,素日里别的不见,单见你到处瞅着美人儿去了,什么锦香院的云儿朵儿的,可真有其事?你也仔细一些,娘不揭了你的皮!”
紫英嘻嘻一笑,道:“我说紫云,你也好歹在林姑娘跟前给我留些脸面可好?单说我的糗事。”
见到黛玉面纱下的娇容有些诧异惊奇之色,水溶便道:“冯云姐姐本名冯紫云,正是紫英的孪生姐姐。”
黛玉听了点头笑道:“原来冯姐姐竟是当朝将军的千金,怪不得呢!”
说着对紫鹃笑道:“你家枫红如今就是在冯将军麾下从军的罢?听说倒是个先锋官呢!”
紫鹃脸上一红,嗔道:“他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瓜葛,我不知道!”
冯紫英惊奇地看着紫鹃一会,道:“原来枫红竟是姑娘家的?不过我家老头子倒是很赞赏他,说他有大将风度,来日不是主帅,也必定是先锋大将军呢,还说比我都强,让我这个儿子很没脸面!”
黛玉也对着紫鹃笑,道:“你倒是慧眼识英雄。”
紫鹃也不理黛玉打趣,只从凳子上挪到了冯云身边,让了一个给冯紫英。
冯紫英在下首坐了,忽然想起方才的话来的,便看着方才说话的穷酸举人,冷笑道:“你不过就是贾家政老的一个门生罢了,迂腐古板,竟在这里大言不惭!你若是能学得姑娘一分见识和才学,想必如今也不会名落孙山。”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道:“原来竟是舅舅的门生,素知舅舅秉性最是耿直本正,如何竟有这样的门生?”
那举人虽然自视甚高,可是却也不是没有见识之人,加上如今又是附贾家之势,原本就见水溶黛玉气宇不凡,偏又见冯紫英将军之子对水溶如此恭敬本分,便知水溶身份极高,又听黛玉口中称贾政为舅舅,早已吓了一身冷汗在那里。
因此他也不答话,只急急忙忙丢下几个铜钱,就匆匆穿了雨幕消失。
冯紫英讽道:“不过又是一个国贼禄鬼之流,真真可恨!”
说着大叫小丫头道:“给爷儿我包一份荷叶糯米饭,记得里头多加一些榨菜丝儿,多加一根油条!”
小丫头手脚麻利地包了上来,冯紫英拿着就咬了一大口,模糊不清地道:“昨天晚上若兰又来找我,拜托我今日去替他跟卫伯母说些好话,想来今日也不用了。”
冯紫云问道:“为什么不用了?我可是知道卫伯母性子十分执拗的,再不肯做这样悔婚之事。”
冯紫英喝了一大口豆浆,才道:“昨日我听娘说,倒似那史家想退亲呢!”
水溶倒是没见什么诧异之色,想来早已知道,黛玉和紫鹃却诧异道:“史家退亲?这是怎么说的?”
冯紫英笑嘻嘻地道:“问我,我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不过今日想必史家就要去卫家退亲了罢。再者便是不去,这件亲事也是退定了的,若兰也不用很操心。”
黛玉好奇心起,伸手扯了扯水溶,道:“不如我们也去瞧瞧?我怎么也想不透史家太太竟会退亲,老太太也必定不依的。”
冯紫英立刻笑道:“那就去若兰家里罢,我也想知道那史家做什么退亲。卫伯母见了林姑娘,还不喜欢死。她可是时常念叨着姑娘的,和我家的老妈子一个德性,总说想见姑娘呢,又怕到了贾家里太冒犯了!”
黛玉听了,眼睛只管瞅着水溶,水溶怜爱地道:“你原也该多见一些诰命夫人,既然如此,那便去罢。再说了,卫夫人当年,也是和林伯母极交好的,只是林伯母到了江南里,她也不大跟贾家来往了。”
冯紫英旁边已经冷笑道:“那史家原本也是高攀了卫家的,也不想想,当初结亲的时候就该知道卫家是什么身份,比史家高贵了去了,如今眼见着贾家出了一个贵妃,家中势大,竟想着退亲,后悔的时候多着呢!”
冯紫云听了便笑,道:“你倒是个抱打不平的,我却问你怎么今儿到这里来了?”
冯紫英立时便笑了起来,神色倒是有些得意,道:“可恨若兰竟先见了姑娘,我如何能落他后?知道王爷今日又向皇上告了假,也必定陪着姑娘出来的,因此我才出来闲逛,不巧却果然见到了。”
说着又若有所思,看着水木二人,道:“我倒是闻得一股异香,还见到一抹光华灿烂,当非俗人。”
水溶并不在意,黛玉却是不解,问道:“什么异香?什么光华?”
紫鹃忙上前笑道:“没有的事情,听冯公子说笑呢!只是姑娘要去卫公子家,难道就去两个渔翁渔婆么?”
黛玉淘气地道:“谁说渔翁不能去了呢?我偏就这样去!”
漫步雨中,依然浪漫温馨,不过冯家姐妹和紫鹃打着雨伞,就难免裙摆袍角又给雨水打湿。
卫家原在许多王府之中的街道上,离北静王府自然是近的,水溶和黛玉虽不在意,但是紫鹃和冯紫云还是回了北静王府中去,自带着小丫头子带了一些拜礼。
那卫家到底也是豪门贵胄,能住在王府街上,门槛并不比贾家低半分,只是门房内敛,不似贾家那般挺胸叠肚看不起人。
冯紫英早打发跟着的小厮去卫家报信,自然卫家早已大开正门,地铺红毡,卫若兰早早迎了出来。
进了二门里,卫夫人也久候了,见到一大一小一对渔翁婆,不由得先笑了起来,道:“倒也是别致得很!”
说着给水溶拜了下去,水溶虚扶道:“不过闲逛至此,太太不用多礼!”
黛玉听水溶语气之间对卫夫人倒是十分客气,便知卫若兰之父卫丰并不是寻常将军,想必另有身份。
卫夫人见黛玉欲拜,忙笑道:“外面可还下着雨呢,地上又泥泞不堪的,姑娘来日可是北静王妃呢,姑娘的礼我也是不敢当,咱们进屋里说话罢!我可是念叨着姑娘许久了,今日终见了,果然有敏姐姐当年的风范。”
卫夫人絮絮叨叨了一会,一时进了正厅,黛玉和水溶方脱了玉针蓑、金箬笠和棠木屐,一身素雅,一派高贵,卫夫人却一直打量着黛玉,良久默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才拉着黛玉的手笑道:“我瞧倒比敏姐姐更出脱一些,只贾家里外都很不像样,你在那里也有许多不自在罢?我也因不待见贾家的那些人,所以敏姐姐到了江南,我也就少往贾家里走动了。倒是这几年你来了,我想去的,偏生家里又极多的事情,竟没能去!”
黛玉原喜卫夫人温婉和蔼端庄柔雅,再者听她语气又跟母亲极亲热,心中自然也不拘束,只笑道:“我在那里有外祖母和几个姐妹,自然是好的,并没有多少不自在的事情,倒叫太太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