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爱情是伴随着眼泪前行的,她用整个生命在体验着爱情,在爱情里黛玉始终是幸运的。而眼泪,这爱情独特的表达,是黛玉生命里最为重要的部分。而眼泪,这爱情的眼泪,我们只见宝钗流过一次,在这伴着眼泪难眠的一夜中,有多少情感的波澜,有多少难言的苦楚,又有着多少对不幸命运的感叹?黛玉的眼泪是在爱情里一次次的流尽了,而每一次眼泪之后都会有情的获得与欣喜,宝钗的眼泪是在这一次中流尽的,这眼泪里有着太沉重的份量!
我们就往下看宝钗的这一次眼泪。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因宝钗和薛姨妈怀疑宝玉挨打与薛蟠有关,而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薛蟠有口难辩。我们来看薛蟠与母妹大闹,气急所说“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的一段:
……薛蟠见宝钗说的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堵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81]
宝钗这沉重的眼泪,是在薛蟠的混闹之后而来的,在这纷乱的场景中,往往使我们不能静心去窥探宝钗的情感世界。作者轻轻的一句宝钗“到房里整哭了一夜”,常常被我们所忽视,但若读懂了这一句,便会使我们的心灵里有一种被震撼的疼痛!作者隐藏在烦闹中的轻巧的一句,将宝钗完整的情感世界呈现给我们,这是一个丰富而深沉的世界,如果我们没有洞彻宇宙的大力,那么我们又怎能看懂这情感的深邃!作者在这纷乱又热闹的极致,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另一极,那个孤独的虚静与生命凄凉的极致!
我们且不去深究这一篇中宝钗应对薛蟠时的坦然大度与恰倒好处的智慧,也不去探究在那言语之外宝钗对宝玉隐而未发的情谊,也不去说黛玉在爱情里的酸妒,我们只来看宝钗为爱情而流的这唯一一次的眼泪!
是什么使宝钗整哭了一夜?是“金玉良缘”的不幸宿命!宝钗时常超然于情感之上,这是她的无奈也是她的姿态。了悟生命与爱情的空性,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死寂,只有丰富和深沉的生命才会有了悟的机缘和大力。
宝钗了悟了,因为她的丰富,宝钗了悟了,因为她的深邃!她的悲伤有太深刻的含义,她的悲伤会淹没这个世界!“木石前缘”是一个不幸的宿命,“金玉良缘”仍旧是一个不幸的宿命,对于命运我们除了进入又能如何?爱情有巨大的魔力,而又是怎样的神圣之力使得宝钗徘徊在爱情的门外,使她将深沉的情感隐藏在心灵的深处,让他人无法察觉,不给他人一丝伤害?而这深沉的情感,这对生命最深的况味,她只留给自己,在这孤独的夜晚,她让自己的情感奔涌,仅仅只这一晚,她让自己沉浸在这情感的激流与无尽的悲伤之中!谁还能说这样的一个女子是无情的呢?谁还能不把最深刻的怜惜给这样的女子呢?宝钗是一个超凡入圣的女子,她的情感更具有鲜活的震撼力,她对生命敏锐而深刻的感受力使她与宇宙的万象息息相通,她的丰富已然超出了凡俗的世界,她对生命强而深的控制力,带领情感的每一个点滴都进入神圣的境地!啊!宝钗这唯一一次为自我爱情和命运而流的眼泪,给了我们灵魂如此之深的震撼,这眼泪给我们读者的心里流下了深深的印记!
在这次情感的激流与深刻的痛楚之后,宝钗超然在爱情之上了,这是对情感桎梏的解脱,这是进入慈悲大情世界的自在与逍遥!再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伤害到宝钗的精神了,她的大悲从心底流出,她再也不需依赖他人的爱,她已懂得了爱,她的整个生命都将会是爱的给予!
我们再来看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宝钗面对爱情失去时的情态以及她那独有的镇定。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82]
爱情与宝钗失之交臂,不幸的婚姻又在不远处等她。在不幸的命运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无力,即使宝钗已经成熟深沉,即使宝钗已经超凡入圣。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让我们逃脱命运的巨掌。宝钗此刻的一怔里有着深切的痛楚,这痛楚将穿透她的灵魂,在她每一个细胞里弥漫,在此刻她那埋藏在心底的幽深的爱情失去了,宝玉此刻的梦语已为他们未来的婚姻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宝钗面对这巨大的痛楚仅是一怔,就连忽然走来的袭人也并未察觉什么,这是宝钗面对命运不幸时的深厚定力,这定力也来自于她对自我命运提前的洞彻,这一怔是宝钗那难眠一夜的浓缩。在此,我们又怎能不为宝钗的爱情伤痛惋惜呢?在宝钗的这一怔中,我们难道还没有深切体验到那直击心口的痛苦吗?
宝钗的爱情是最为孤独的爱情,但她的爱情是那么的圣洁!
宝玉、黛玉、宝钗经过在爱情里独自的探索,他们都收获了自己生命里那最为丰美的硕果。宝钗走出了爱情的圣殿,是因为命运,也是因为她的彻悟。她带着爱情的伤痛离开,但她离开时却拥有了超然于爱情苦乐之上的坦然丰韵。宝钗运用智慧与慈悲的大力,使自己的生命超然于爱情与命运之上了,这样强有力的生命怎能不令人敬佩与赞叹呢?宝玉经过了一路徘徊与探索,他带着对生命更大的激情与透彻走入了爱情的深处,要去摘取爱情圣殿中那专一的宝冠。黛玉通过爱情走入生命的深处,她在爱情里体验着生命的孤独与虚无,她懂得了短暂的存在和永恒的虚空,她将毫不犹豫的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进入爱情,她会用生命谱写一曲爱情的悲壮之歌。爱情的历炼使得宝玉和黛玉的情感更为深邃,他们的爱意藏在心底,但却源源不歇,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爱情之花的怒放!
爱情里有多么深刻令人颤栗的欢欣与甜美,就会有多么深切让人心碎的痛苦。如果不能透彻爱情的空性,那么爱情从来都不会是彻底的极乐,因为总有最深切的痛苦与这欢欣携手而行!越是了悟生命的空性,越是了悟爱情的空性,对爱情的存在越会倍加珍惜,对对方的生命越会倍加怜爱,因为一切的存在都将逝去!了悟了这些,我们的情感就不能不变得深沉,我们就不得不将生命的全部化为爱意,因为我们除了珍惜生命与爱情之外,我们除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有情表达深切的爱意之外,难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在了悟的一刻,爱情里的欢欣与痛苦都将变得博大而神圣。宝玉和黛玉走过了爱情那清浅的小溪,也曾在爱情的江河中遨游,现在他们又将进入爱情那广博的巨海,那里有异样的风景,但那里也有异样的风浪!只有强悍的生命可以逍遥于其中,将自我完全的融入,在爱情里享用这深不可测的巨海,享用整个宇宙!
爱情是完全自我的体验,身处爱情中的恋人总要通过对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来证明爱情的真实和心灵的共鸣。这样的考验一次接着一次,直到他们穿破爱情的层层迷雾,两颗纯真的本心永远的相拥在一起时,这样的考验才告结束。宝玉和黛玉进入了爱情的巨海,这考验将会是直触灵魂深处的洪涛骇浪。在相拥之前的最后考验将会是震撼魂魄的,对于赤裸的心,我们即使拿着最细小的针去试探,它也会变成刺伤灵魂的利剑!我们且来看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爱情巨海所掀起的波澜对这两个青春生命的戏谑。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