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83]
爱情里痛苦的波澜也许会让常人难以解读,我们都以为爱里只是欢欣,只有恨里才会有痛苦。而此刻宝玉和黛玉这悲愤痛彻的波澜,却是因爱而来的,原来最深切的怜爱也可为他人和自我造成如此之深的伤痛!也许读到此处我们才会对佛教所说的“情”与“痴”是人类最深桎梏的深妙奥理稍有领悟。
两颗赤诚之心能在爱情里相拥是多么的不易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孤独,两个孤独的世界最终通过爱情息息相通了,生命在爱里唱着欢欣的歌,他们永远都不会孤独,因为有一颗心与自己相通,因为有一个人对自己倍加怜爱!爱情是生命里最大的奇迹,爱情是世间最稀缺的事物!爱情带着它独特的痛苦来到了宝玉和黛玉的面前,因为这痛苦的来源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在爱情没有被完全穿透之前的那个片刻,在两个灵魂没有完全相契之前的那个片刻,恋人们总是要将自己的真情真意隐藏起来,用假意去试探对方的真情,这样的试探有着复杂的心理,是爱情里独特的心路。身陷在爱情里的恋人们,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去试探对方的心意。因着这试探,便由两颗心幻造了一个无比奥妙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亦喜亦悲的情致,他们那么鲜活生动,直击恋人们的心灵。可这幽微无比的爱情世界却最为虚幻,因为这个世界皆是由一个个的妄念构成。直入爱情的深处,将会透彻心底那最幽微最深密的幻境,正是爱情这最大的虚幻可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实相,完全皈依到纯真的本性之中,因为那里再无一丝烦恼,因为那里再无一片阴云。因情悟道是一条艰难的路径,它是通过对方纯洁的灵魂唤醒自己的纯真本性。我们在爱情里,因为我们在通过对方寻找自己,通过对方寻找与宇宙相契的那一个点,因为这个点可以带我们的生命步入永恒。虽然进入爱情需要无畏的探索大力,但因情悟道也是渺小自我与宇宙相通的一条捷径。
再看宝玉和黛玉 “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宝黛已经走入了爱情的深处,对于爱,他们都不在是索取,而只是给予,他们的痛苦都不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对方。他们的痛苦来自于对方不能爱惜自身,对方不能了知自己的一片爱惜之意!“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这是宝玉对黛玉的心意。“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这是黛玉对宝玉的心意。这样的爱是深沉的,这样的爱是忘我的,这是真正的爱情,爱情最深切的奥秘就掩藏在忘我的热忱之中。
爱情里充满无限的奥妙,恋人们走近爱情时总是小心翼翼,因为爱情的甜美之中隐藏着致命的痛苦。爱情的关系是人类最复杂的关系,因为恋人的心思总要你去猜,她心里若是想要你近,但嘴上总是要让你远。爱情里总有很多磨难,很多的磨难又都是恋人们自己制造的,她从来不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意,在那颗赤诚之心的外围,她总是要制造无限多的迷惑与障碍,每一个迷惑都能将对方引入它途,每一个障碍都有可能使对方徘徊。但犹豫与徘徊却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你能穿透这层层迷雾,毫不犹豫的走进她的心房!谁又能参透爱情这无限的微妙呢?宝玉砸玉,是为了要剖开自己的那颗赤诚之心,黛玉悲戚难止亦是因为宝玉误会了一片怜惜的爱意。此心虽有天可鉴,她是那么的真纯赤诚,但在爱情里她需依着一次次因试探而来的痛苦才能走近。如果爱情是一朵美艳的花朵,那么它的土壤一定就是痛苦,这痛苦越是深刻,土壤里的肥料便越是充足,爱情的花朵就越是娇艳迷人!
恋人们的磨难原本就多,这磨难都来自于依恋与亲昵,因着依恋因着亲昵,他们会在爱情里撒娇。对父母的每一次撒娇都可得到安抚,父母的慈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无须修炼便可完全的给予,它与爱情是完全不同的情感。爱情里的撒娇有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有甜蜜的语言紧跟着你的娇嗔而来的话,你便如同沐浴在甘露中一样畅快,即使神仙的全部快慰也比不上你此时一秒钟的极乐。如果不是,那你就恨不得能在此时死去,以鉴此情!因为爱情里的娇嗔有着巨大的风险,所以它也有着无比巨大的震撼!
爱情不是丰功伟绩,但爱情却需要非凡的气魄。爱情不需要强悍的身体,但爱情却需要强悍有力的灵魂。每个生命都可因生物的密码而进入性,因为性力是与生俱来的,它只是通过个体的生命来完成繁衍,它不需要个体的生命有所作为。而爱情却需要作为,在爱情里可以完全体现一个人生命的力度,懦弱的生命是无法进入爱情的。进入爱情需要强悍有力的生命力量,进入爱情需要无所畏惧的探索大力,进入爱情需要博大的爱意。宝玉和黛玉在他们的爱情里倾注了生命的全部激情,在这激情爆发的一刻,他们可以直入痛苦的谷底,也可以直去极乐的云霄,这便是爱情,这是强有力生命可以享用的完美激情!
真正的爱情是无私的,真正的爱情是充满悲悯的,真正的爱情可包容对方的全部不幸和过错,真正的爱情只是给予,真正的爱情是永恒不逝的!爱总是神圣的,即使她伴随着眼泪和痛楚,这因怜惜对方生命而来的眼泪是神圣的源泉!这是永不枯竭的爱意,她是一切生命存在的本原,她会带领我们超越时空,进入酝酿一切生命的母体!恋人们啊,请在爱情里沉醉吧,去进入爱情苦痛的深处吧,因为它能带领你走进那充满圆满慈悲与爱意的光明世界!
爱情里没有白流的眼泪,每一次眼泪都会把恋人的心拉近,在眼泪的浇灌下,爱情的花朵会开得更加艳丽迷人。宝玉和黛玉对爱情的试探,已在宝玉这第二次砸玉之中走到了尽头,两个灵魂已经得了完全的交融,两个曾被爱火煎熬的魂魄终于在这最后的阵痛中相契在一起了。爱情的烈焰锻造了两个无畏的灵魂,他们将通过爱情的机缘彻悟生命宇宙的奥妙!
我们且往下看,来看这两个丰富洁净的灵魂在相契时的悲欣交集。
我们来看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宝玉用说不说“混帐话”选择了自己的爱情,不避嫌疑称赞于黛玉。我们来看黛玉听到之后的所感所思: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84]
黛玉在听到宝玉所言的“混帐话”一段后,“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这复杂的情感层层叠叠的在心头翻涌。黛玉的一片苦心,黛玉为爱所受的全部磨难,在此刻得到了宝玉完全的认知,这怎能不令人欣喜呢?爱情的硕果就这样被捧在掌心了,而曾为了这爱所受得一切苦难都淡远了。这用眼泪浇灌着长大并成熟的爱情圣果,真的被黛玉捧在掌心里的时候,黛玉的眼里除了有泪,还能有什么呢?一切语言在爱情到来时都会显得苍白,生命深处那令人颤栗的欣喜无以言表,一切都会化作晶莹的泪珠,这泪珠已是全部的表达!
没有磨难的爱情不会具有深度,没有深邃情感和思想的个体不会进入爱情的深处。黛玉因为她的丰富而走入了爱情的深处,黛玉因为她的丰富而进入了爱情喜与悲的两极。如果你不能同时进入爱情的两极,那么你又怎能领略爱情的全貌,那让人心醉又让人心碎的美妙!爱情之所以能带来生命的极乐,是因为它曾经对你有过无情的折磨,它曾经令你有过深切的痛楚;你之所以会忍受爱情中一次又一次心痛的磨难,是因为也许更深刻的爱情极乐会在前面等你,是因为你需得去认证生命中的另一半。而当你一旦站在了爱情极乐的顶峰,那最深切的恐惧将会紧随其后,这恐惧是超越死亡的,因为爱情是超越死亡的。这恐惧是害怕爱情的失去,这恐惧会带来最沉重的悲伤,爱情是那么容易失去,爱情的圣果如同一个水晶所幻造的妙物,它的迷人在于它的纯粹!来自自心的一丝杂念都将会使它毁于一旦,来自于命运的随意戏弄也将令它飘零难觅。爱情拥有宇宙般博大的慈悲,但爱情却不拥有这个现实的世界!
黛玉怎能不在这爱情的极喜之时体验到爱情的极悲呢?在此刻,黛玉除了那从心底流出的颗颗血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宇宙会在爱情里静默,会在爱情喜与悲的颠峰里静默!
爱情的极乐来自于两个灵魂的相契,来自于另一个生命全然而深切的回应。我们再往下看: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