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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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

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76]

原来爱情的缠绵非我独有,原来他人的爱情如同我的一样销魂醉魄,原来你们的爱情和我们的爱情一样痴绵,原来女子们的眼泪都是只给自己的恋人的,原来在人类最深刻的情感里也找不出你我!“我”一下子在这缠绵的爱情中失去了,噢!原来这个世界本来是“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77]的!那么“我”又为何物呢?“我”怎可凭一相情愿得到那么多女子的眼泪呢?上天自有造化,我仅可得我所能得的那一份罢了,何必无事忙,何必乱痴缠。宝玉在无我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已深悟人生情缘,他已深知情缘各有定分。

他怎能不坚决的走向爱情的专一呢?他怎能不珍惜每一点滴的情谊,每一点滴的爱意呢?生命里每一个缘分都是有限的,即使恋人们的相见也都是有定数的,一定会是见一次少一次的,我们又怎能不珍惜呢!宝玉的生命在此刻完全的成熟了,他的情感世界已经万象俱足,他的爱会变得广博而没有边际;他的情会变得深邃而无法测度。他将这样的大爱掌控在手中,任运自在,他将这大爱给予世间的一切有情。他将自我的爱情融入这大爱之中,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永远不会干枯,这小小的一滴水便与全部大海合而为一!在开悟的一刻宝玉便越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才是我们每个生命应该享用的世界,这个世界精妙辉煌!

宝玉在爱情里的探索,最终从一个广度进入了一个深度。而由此深度重新走入情的广度,那将是另外一个美妙的境界,在那里“我”和宇宙合而为一,那里有爱的明光照彻万物。宝玉无所畏惧的在爱情里独自进行着探索,他走过了孤独的、徘徊的、坎坷的一路,在此处得到生命的一个硕果,在此处得到了一次开悟。每一次开悟都会带给我们一次生命的成熟,在此之后宝玉的爱情将走入一个美妙的境界。通过对爱情无所畏惧的探索,将欲、色、情、灵穿透后,将了悟生命与宇宙的根本空相。当了知了永恒的空相之后,才会珍惜短暂的存在,才会完全舒展自己短暂的生命,才会懂得“真空妙有”的“妙”字真髓!

宝玉一路坎坷而来,在因情悟道的路径中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路标,这路标给每一个在情路中迷茫的生命指明了方向。宝玉站在那里成为指引我们前行的先驱,他给我们指明了一条通往极乐和光明的爱的路径。宝玉通过对爱情的探索,必将达到至善的慈悲,他的爱纯洁而丰富。如果说有八万四千法门可以通向宇宙的本原,那么宝玉所指给我们的只是其中一个法门,而这个法门对我们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的重要!

宝钗虽具备进入爱情的能力,但她却只能站在爱情的门外。宝钗是一个完全了悟了的超凡入圣的女子,她已经完全了知了万物的空性,她站在爱情的门外并不象黛玉一样执著的进入,也是因为她透彻了爱情的空性。宝钗站在爱情的门外,即使有宝玉的累累忘情,她仍不前进半步,这是因为她深知黛玉和宝玉沉浸在爱情之中,慈悲的力量使她超越了小我的感情,她让自己站在美妙爱情的门外!我们怎可轻易说她是爱情的失败者呢?这样的失败有太重的分量,这样的失败有太深刻的爱意,这样的失败有着超凡入圣的高妙!

了悟了宇宙真理的宝钗,了悟了永恒虚空和短暂存在的宝钗,她安住在实相里,安住在全部存在里。她再无一丝执著与期盼,不再被无明搅扰,她体悟当下的存在,体悟生命的鲜活。不受执著困扰的生命将会获得无分辨的智慧,进入和出离将变得同一,超然于苦乐之上的体悟都是获得,真正的喜乐充满生命。这样的智慧使宝钗获得了蓝天般澄明的宁静,七情六欲将象蓝天上漂浮的朵朵白云,变化无穷但又即来即去,给她的生命增添无穷的色彩。

总有人以为获得了悟空的智慧,就是放弃现有的一切变得空空如也,这实在是大大的偏颇了!抓住一根稻草的人不可能拥有整个宇宙,只有把双手伸开的人才能获得一切。能挣脱小我的束缚,能挣脱爱情的羁绊,将更宽博的慈悲给予一切有情,她的情感会是多么深厚与丰富啊!宝钗虽然站在爱情的门外,但她却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另样的情感世界,她给我们后来者有更深的启迪!

我们先来看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的一段:

至晚间他二人(宝玉、熙凤)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78]

宝钗对黛玉的调侃,渗透着她对宝玉和黛玉情感的明澈,有着姐姐对妹妹的戏谑。但这戏谑却有更深一层的体贴,宝黛的爱情虽可感天,但却无人能替黛玉做主,宝钗在此处虽是玩笑,但无疑却是为他俩助力。宝钗这深深的慈悲就这样洋溢着生活的韵味,她将自己的大慈抒发得这么不露声色!

再看宝钗对如来佛的调侃,真是非大善知识而不能的。一切仙佛都是因渡化众生而生,至多也只能算第二法门,他们的存在只是方便的假设罢了。宇宙实在是空无一物的,一切皆是因缘合和幻化而来,终将还会回归到虚无,既是如此,宝钗当然要问众人如来佛忙的可笑不可笑了。这原本是一句警人的法语,只是我们世人太过粗疏罢了,竟不能悟此深意!

宝钗对待生命和爱情的坦然正是由此而来,所以我们在此稍作分析,以便从宝钗深广的生命体悟之背景中来窥探宝钗对待情感的姿态,这样或许将会更加明了。

我们下来再看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宝钗被纠缠在宝黛情感中的机敏和游刃有余的超脱,脂评也在此处写道:“指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79]我们且来领略一下宝钗身陷情感纠葛中的智敏。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80]

我们在前回屡屡看到黛玉的灵牙利齿和冰雪聪明,宝钗总是藏愚守拙,而在上段中我们却分明看到了宝钗的敏慧已然是在宝玉和黛玉之上的。宝玉为自己的推脱辩解,可只宝钗的一句“这也多事”,就远远的超然于宝玉的心胸之上了,对于这样宽博的胸怀宝玉只可仰视!宝玉再往下问,宝钗便用自己的推脱揭穿了宝玉的辩辞,我们不得不惊叹宝钗对人心洞察的敏锐与细微,宝钗定是获得了“他心通”的智慧,世人心中每一点的微澜都将不会逃脱她的慧眼!再下来宝玉的言语造次,引得宝钗借扇机语意双敲,既回说了靛儿,又双敲了宝玉和黛玉。宝钗将语言驾驭得如此自如,其深意又各击其心,语言被拿捏在最恰当的分寸,这不怒自威的言语最能让人汗颜!

再下来宝钗用“负荆请罪”点出宝玉和黛玉两人的心病,这对身陷爱情囹圄中的恋人含蓄的嘲讽,在最恰当的时候被一笑收住,真是神妙之极!在宝钗言语的双机与嘲讽之中,她已将自己完全的超然于情感的纠葛之外了,宝钗这情感的超然定会让黛玉安心。但在宝钗的超然中有一丝的风情极为动人,这就是在宝玉将宝钗比做杨妃也体丰怯热时,“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宝钗对宝玉的屡屡忘情总是表现的浑然不觉,对于情感她也总是一副超然其外的逍遥,但宝钗难道真的不解风情吗?那她为何“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了呢?宝钗这些许的流露却有着无限的情味与风韵,留待我们读者去细细玩味其中的无限奥妙吧!

宝钗的爱情隐而未发,她的情感世界更充满着神秘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