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看宝玉赌咒发誓的说心里有妹妹,而妹妹是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之后的第四人,除此之外再无第五人了,宝玉所说的确是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但当宝玉见了宝钗的一段酥臂之后,便无法克制那羡慕之情了,因没福得摸那段酥臂,便盼望她长在林妹妹的身上,再又想起“金玉”之事,接着看到宝钗姿容艳美、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男人的情欲已如在目前,这无法克制的欲望是男性独有的属性,这是生物的密码,它的力量巨大使无数男性身陷其中,无力前进半步。但宝玉的情欲只在意间,并未有一丝唐突之举,这意淫兼有黛玉和宝钗两人,真是淫至骨髓!但宝玉将这欲望只控制在遐想之间,让它不得随意外泻分毫,这是生命的控制力。正是这种控制力可以改写生物密码,这种力量可使宝玉超越于身体的束缚之上,逐渐具备进入爱情深处的能力,一个美妙的精神与灵性的世界将向他展开!而此刻我们在宝玉的身上目睹了男性爱情世界的丰富与复杂,也目睹了男性因爱情而有的一次生命进化!
再看宝钗,她早已洞知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但命运中却又有“金玉良缘”的谶语。宝玉虽对宝钗有过屡屡的忘情,但宝钗却因无意伤害黛玉的感情,对宝玉的忘情从未回复。即便是宝钗无意卷入这场情感之中,但命运又让她不得不纠葛于期间。豆蔻年华的宝钗对自己情感的克制是成熟而超凡的。我们把许多的同情都给了黛玉,我们无数次的陪着黛玉在爱情的伤痛里流泪,但黛玉与宝钗相比,她仍旧是幸福的,因为她沉浸在爱情里,可以尽情享受爱情的苦与乐。而宝钗虽具备进入爱情的能力,但她不得不为黛玉牺牲,她只可站在爱情的门外止步不前。
是什么使她具备如此大的力量,让她可以牺牲自我的爱情和幸福?除了具备神力的慈悲之外,还有什么爱是能够超越于爱情之上的呢?宝钗的情感成熟深沉,更有一种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圣洁,那是因为她已拥有了无敌的慈悲。她对自我的生命有着极强的控制力,她对他人的生命又时时充满悲悯。她时时的警醒,让自我的生命趋于至美至善至真至纯的圆满境界。正是这样一位超凡入圣的女子,她流露的些许情意最是鲜活动人!我们再看宝钗见宝玉怔在那里,“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时,又见了林黛玉蹬着门槛子”,此刻我们在宝钗这独有的豁达与坦然中看到了少女的羞涩,这微绽的花蕾最是诱人,两性相吸的电波在克制与羞涩中已然接通。
我们再来看宝玉大承笞挞之后,宝钗前来探看的一段: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71]
宝玉曾对宝钗有过屡屡的忘情,但他从未见宝钗对自己如此亲切稠密过,因此宝玉这心中的大畅可是非比一般的,这是长久忘情之后的一次莫大欣喜。宝玉看到宝钗如此稠密娇羞,心中的快慰便可抵一死,更可抵事业的尽付东流,因为他不仅读懂了宝钗的怜惜之情,更觉得即使死了,冥冥之中也会怡然自得的。宝玉在此刻似乎向我们泄露了一个关于生死的秘密,原来这深挚的怜惜之情是可以超越短暂的生命而进入永恒的!宝玉的情痴确是千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我们只听说过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但却没有听说过爱美人可以超过自己性命的,宝玉的形象是难有人超越的,因为他是情种里的情圣,他是男女情爱世界里的神圣!那么我们再来细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能有如此之大的魔力?是什么样内心片刻的快慰就可以抵得上事业和性命?大概应如印度诗人泰戈尔所言:“没有流露的爱情是神圣的,它隐藏在心底幽暗里,闪烁如宝石。”[72]原来最有魔力的爱情是隐而未发的爱情,它埋藏在心灵的深处,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宝玉和宝钗的感情中是有爱情的,这爱情深深的埋藏在心底的幽密之处。爱情原来不仅仅是热烈的玫瑰,爱情原来也可以是圣洁的莲花!
是宝钗的克制与慈悲使这朵爱情的玫瑰变成了一朵圣洁的莲花,这莲花楚楚动人却又神圣仙逸,微风徐动时含霜带露、浅淡多情,这无意中的神采最能醉透人的心房!宝玉和宝钗那朵爱情圣莲,就这样无法阻挡的在心灵的幽密之处开放了!
爱情的抉择看起来是如此之难,但时常它又最为容易,因为我们什么都无须去做,心灵会有指引,上天会有指引。宝玉在爱情的世界里徘徊着、留恋着、缠绵着、困顿着,他向我们展现了男性情爱世界的丰富,展现了宝玉在情爱世界里多个层面的探索。但宝玉对情感丰富的探索是如何归结的呢?他是如何将爱情的广度穿透,然后走入了爱情的深处,那绝对的专一的呢?
隐而未发的爱情最为神秘圣洁,但它却有着明显的缺陷,那就是缺乏顺畅的沟通。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局限,这是美中的不足,这不足注定了宝玉和宝钗的不幸,这不幸是命运。我们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完美有不完美的不幸,即使完美也难逃不幸,一切都会逝去,包括不幸,留下的只有宇宙的本原,那永恒的虚空!
我们来看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宝玉关于女子说不说“混帐话”的一段,让我们来看宝玉如何从宝钗那朵圣洁的莲花之处徘徊着走开的。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73]
宝玉最厌谈讲仕途经济学问的禄蠹,大观园中若有女子们谈讲,更令他痛心与不快。这是清灵俊逸的宝玉决不与污浊现世同流的决绝!我们再往下看: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74]
宝玉身为男子却偏要走“于国于家无望”的坎坷小路,宁可做“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大逆之人。宝玉选取了艰辛的世路,无非是要保有清净的本心,不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宝玉的绝不流俗是有着勇士的悲壮的,只是世人看不懂罢了。哪怕全部的世人都看不懂,对宝玉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只是身边这些清净洁白的女儿再不懂了,那就真真令他痛心和惋惜了!须眉浊物的宝玉亦有大勇力与污浊的现实决绝,可清灵的女儿却偏偏要入这浊世,这实在令宝玉无法看懂了,在他看来这是世俗的浊流将清净洁白的女儿污染了!有没有说过“混帐话”就是宝玉衡量女子性灵是否洁白无暇的标准,而这一标准也正是宝玉对爱情对象的更高要求。
黛玉虽风流袅娜,但却不及宝钗鲜艳妩媚、容貌丰美,在爱情的第一阶段“悦其色”上,宝钗的姿容艳美是在黛玉之上的。在爱情的第二个阶段“复恋其情”上,黛玉的执著与痴情,宝钗的克制与含蓄,都令宝玉忘情其间,难舍难择。但在爱情的第三阶段思想的共鸣与灵性的相契上,宝玉用说不说“混帐话”抉择了自己的爱情,他毅然走向了黛玉,将神圣而专一的爱情之花献给了黛玉。
爱情的对象原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却要是最适合的。宝玉选择了黛玉是因为上世未了的情缘,是因为他们情思的绵长,但更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和灵魂共处同一高度、同一境界,他们的情感和灵魂是这么的息息相通,他们在这相通中心灵是如此的快慰,是这样的大快慰使他们坚定的走在了一起,走向了爱情的专一,走向了那个美妙的灵性相通的世界!
宝钗站在了爱情的门外,不是因为她的缺憾,而是因为她的完美!在宝玉屡屡忘情之中,宝钗站在了爱情的门外,她持守着矜持与克制,这是慈悲的力量!宝钗被宝玉拒绝在爱情的门外,不是因为她的流俗,而是因为她成熟的高洁,是因为宝玉读不懂她的圆融无碍!宝钗是不幸的,但这是命运的安排,宝钗是坦然的,这是因为她拥有了智慧与慈悲的力量!
就这样宝玉离开了这朵圣洁的莲花,走向了那朵痴情的玫瑰。
如果宝玉仅是在宝钗和黛玉两人之间做了取舍,那么在未来的生命旅程中,我们怎能确认他的爱情不会在别处游离与徘徊呢?那么宝玉是因为怎样的了悟而懂得了爱情的专一和永恒呢?是什么使他获得了对爱情如此之深的顿悟,使他再也没有犹豫与徘徊的走向了专一的爱情,走向了他和黛玉所创造的那个灵性的世界?这个世界虽是那么的不现实,但这灵性的爱情却带领他们进入生命的深处,由此他们便可窥到宇宙的实相!
那么,我们来看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宝玉是如何识得这人生的情缘定分,如何从爱博而心芳走向爱情的专一的。
我们先来看此回中宝玉对袭人所说的一段言语: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75]
宝玉每日在女儿们情的世界里徜徉,他以为身边这些女子们都钟情于自己,以为自己若此时死了,便能得到她们流成大河的眼泪将自己漂起来,在宝玉看来这样的死便得其时了。可是这必定只是一个梦想,一个美丽的自做多情的梦想。我们没有人可以奢侈的得到这么多深情的眼泪,我们也没有人可以承担得起这么多的眼泪,即使是千古未有的情圣!因此,宝玉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破碎了的梦想带他看清了生命的实相、情缘的定份。原来无论我们对异性多么多情,但却只可得属于自己的眼泪,这样的缘份是上天赐予的,是非人力可为的!
我们往下看,来看宝玉是如何参透这情缘定分的: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