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的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是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会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却没有对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地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地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啊,”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出一丝顽皮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的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高彦飞呆望着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地叹了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真的,你们真的很般配。”楼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的月轮,照亮每个人的眼睛。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薛晋铭深邃的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迷人的蓝灰色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地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神秘容颜。她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身边,全身上下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缎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她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她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耳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妍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那样艳烈而鲜明,像有着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有了绽开的机缘。薛晋铭缓缓而笑,眼里一掠而过的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的目光里。
当她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迷离灯光,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近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敏言垂下目光,怅然地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地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望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见,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美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背,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地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而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精灵的慧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敏姐,甚至蕙殊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念卿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的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今晚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华先生竟也回到了重庆。
张孝华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资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华。在他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华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时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华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讲学,直至仲亨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华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华,于一九三九年归来,只为与家国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华,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诉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遭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念卿。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华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文质彬彬,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华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薛晋铭和念卿不由得一齐笑出声来。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机里悠扬的舞曲恰也适时响起。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舞曲轻缓回旋,张孝华邀了蕙殊一起共舞。念卿看着翩翩起舞的霖霖与Ralph,不禁蹙眉。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嗔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俊雅如初。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飞影中,对她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唱片机悠悠地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地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光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总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向众人宣示,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的笑容渐深,缓缓地朝念卿伸出手——“爸爸。”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戴着齐肘缎面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起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莞尔。“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一字地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