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唱片机兀自转动,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的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却好似从未听过一般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着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高髻,两鬓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光泽闪动,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瑕疵——只有在明亮的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觉出眼角一转即失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得发怔。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一些。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上多补了些胭脂。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长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这身衣服怎么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心,“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挑选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春日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白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搁在眼前,念卿修长的手指抚上,缓慢地抽出最下一层。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灿然生辉,令人心神为之一窒。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地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白皙手心似一滴红泪。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忽地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好看吗?”她从镜子里问蕙殊。蕙殊颔首,话语哽在喉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梳妆台前站起,徐徐地转过身来。门外噔噔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气,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迫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吗,霖霖邀了新朋友来?”周妈连声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今儿彦飞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地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和敏言两个人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地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晌,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地腻着四哥……我也婉言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将她放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糊涂,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淡淡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
灯光照着别针上镶嵌的细碎钻石,光芒折进眼底——“夫人?”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着妆台,目光低垂,“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得薄如纸裁。“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道可以说什么,默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的手腕一软,念卿的身子斜斜倚上镜框。胸前狐裘上,闪烁着钻石别针的熠熠光芒。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那时的宴会总是那么多,繁多得让人分身乏术,夜夜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会耐心地等在一旁,含笑看她换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他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他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熠熠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了。风里送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的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艳光流转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又摘了下来。
旅居中国这两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一直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无比期待。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了三分敬畏的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Ralph完全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快地跳下车,大大方方地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大厅里壁炉烧得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邃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上走下来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人相偕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楼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里。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的目光,霖霖却旁若无人地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穿着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在琴凳上正要弹奏。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低头微笑着同她说话。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便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的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的少女也错愕地抬眼,手指停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向高彦飞伸出手。高彦飞目不转睛地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得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男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此刻他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地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感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轻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他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吗?”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My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都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色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霖霖将“新朋友”引见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前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地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气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地叹口气,重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
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地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地看向那边,斜扬入鬓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凉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的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一些报社的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地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绝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都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得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吗?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地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母亲明亮的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地说:“我所拥有的,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也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她来,是想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地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新朋友来的目的?”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地道,“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上,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被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恍惚地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湲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婉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流淌起平安夜欢悦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