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了霜雾。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彤彤的火光,烤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静深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上,高直的额头与挺削鼻尖上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身上的被子细心掖了掖。念卿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声将他吵醒。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的呼吸声,她才松一口气。只听他在睡梦中含糊地唔了声,眉头微微皱起。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的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巾,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黑暗里,低沉柔和的语声自身后传来。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体,慵懒地靠着枕头,语声带着沙哑笑意,“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有些热。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地倚着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她喃喃地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地说:“我渴了。”念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到桌前倒水。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水倒入杯子的声音。
“你……”
“你……”两人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薛晋铭笑道:“你先说。”念卿莞尔,“我只是想问你觉得好些没有?”“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不困。”念卿不假思索地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着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上前扶住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你不想陪我?”他却睨她,唇角微挑,带着一丝无赖的孩子气。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依着床边款款坐下。看他心满意足地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听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涌起淡淡的疲倦感,有一种别样的安然心绪漫上。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一一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上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下杯子,“我知道。”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结发十年,也曾期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两相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被触动,脱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宿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而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哽着火炭……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慌乱。却待水都见了底,念卿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会铸成大错。”
“这回确实凶险,我听了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深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地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吗?”薛晋铭修眉一扬,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作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识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怔怔地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只静静听着,让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卿低柔地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的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的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如此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有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刑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么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什么情报机密,倒是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念卿无奈地摇头。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彦飞两个还都是孩子……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彦飞就是呆头呆脑!”薛晋铭笑起来,无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天这么晚了,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有话说,却不开口。她以目光无声询问。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吗?”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无可挽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原以为自己是今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正在忙碌生火做早餐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需要什么。
敏言没有回答,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银耳、枸杞与莲子。厨娘找出这些材料,敏言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银耳仔细分摘后浸泡在温水里,做得有模有样……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什么?”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银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敏言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哦哦!”霖霖忙噤声,只怕将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彦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地打量那些莲子、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的光沾,不过,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吗?”敏言睃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的高徒了。”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霖霖眨了眨眼,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这才想起,她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妹,现今的薛敏言已跟在她父亲手下经历过大风浪,见识过大场面,和一般闺阁学校里的女儿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恼,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飞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地把枸杞丢进了锅里……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搅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暗暗祈祷有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来的却是薛慧行。
于是两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听差,一人一句差遣着薛小公子添柴、递盐、拿碗……厨娘终于忍无可忍地逃出了厨房。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与慧行的通力协作之下告成,当略带焦煳味的银耳莲子粥、过咸的佐粥小菜、怪模怪样的素菜包子……一一端上桌时,迈进餐室的薛晋铭与念卿只得面面相觑。瞧着三位累得满头大汗的“大厨”,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们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煳发黄的银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体好……哎呀,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