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下,敏言暗暗踢了霖霖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跟着进来的高彦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了一声,依然面无表情。念卿睨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薛晋铭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终于露出笑容,惴惴的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厨房重新去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贵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煳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向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煳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是回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彦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彦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也没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地道“:那我呢?我也一起去。”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彦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地横来一眼,“高彦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高彦飞顿时噎住。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疼,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彦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她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了从前在香港家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人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都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彦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玩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叔叔家的书房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人,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彦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彦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忠心耿耿地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部属的高叔叔,也紧随父亲的脚步离去了。
现今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直到慧行拉扯她袖子才回过神。慧行指给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见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地沿石径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着慧行忙追上她。“随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
见她如此不开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笑话来说。敏言也不搭话,只是笑,听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兴阑珊,心想她见过大世面,对这学堂里小姑娘们的琐事不感兴趣也是自然的,心下灵机一动,却想起件有趣的事来——“敏敏,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撇开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边窃窃将昨晚晚归的原因详细说了,又提起之前的两次偶遇,说到捉弄那个英国人的经过时,自己忍不住咯咯笑……敏言的反应却十分紧张,“那人什么身份你可曾调查过?怎么可以这样冒失,随随便便跟人结交!”
霖霖顿感扫兴,“你也跟我妈似的,处处小心谨慎,哪有这么麻烦。”敏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人世险恶,等你日后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就知道了,现今跟你说也没有用,你被保护得太好了,霖霖……你是所有人手心里的露珠,谁都不忍让你沾到丁点儿尘埃,可这个世界才不是你现今所见的样子,它的阴暗处还多着呢。”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明比我还小,你不也是薛叔叔的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着长大的!”霖霖不服气地笑嗔。敏言却眼色一黯,侧过脸去,淡淡地说:“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这叫什么话。”霖霖眉头一皱,扳过她肩头,“你不要胡思乱想,薛叔叔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怅然而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眷顾我的,我也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
霖霖听得错愕,“你怎会有这种怪念头!难道我们,我和高彦飞,还有妈妈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了吗?”
敏言回眸看着她,幽幽一笑,“傻丫头,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这是我自己的怪念头,你是不会懂的。在你们面前,我始终是个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晋铭的女儿,谁又会在意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无论从前姓霍还是现在姓沈,你总是许多人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旁人对我好,无非是看着他认下我的分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不顾一切打拼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为父亲挣得颜面,挣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失去什么,能够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这唯一的父亲。”
也许是心中的委屈压抑太久,从未想到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话音甫一落地便又后悔,敏言转过身,不想被霖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够坚强,竟在她面前自伤自艾。
霖霖早已听得怔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连劝慰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敏敏……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妈妈和蕙殊阿姨她们也一向心疼你,你这样想真是错怪她们了。”
“我谁也没怪,你用不着劝我,我这些怪念头过去了也就罢了。”敏言却已回复了平常神色,一笑转身,牵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里去,外面可真冷。”
被她俩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终于忍不住跺脚,“不好玩,不好玩,你们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们当然陪你玩了。”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的脸颊,将他推到霖霖身旁,“问你霖霖姐,她的机灵点子最多了,说说看我们玩什么。”
霖霖看着敏言,心绪犹自起伏,只得随口笑笑,“玩……捉迷藏好了。”
慧行是最爱玩这个的,这一玩起兴,竟没完没了缠着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时近中午了,屋子里能躲藏的每个角落也都躲了一遍,两个人渐渐被慧行撵得无处藏身。
霖霖狼狈地猫在厨房外面的角落里,没等慧行找来,却被午间做饭的炊烟熏了个够呛,只得溜出来匆匆另找地方藏。屋子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两层,耳听慧行嗒嗒脚步声逼近,霖霖慌不择路退进走廊尽头,蓦然发现杂物室的门似乎坏了,竟没有锁,忙一闪身躲了进去。
里面尽是搬家时堆放的陈年旧物,母亲念旧,什么都不舍得丢,竟摆了满满一屋子。连同旧屋主以前的古董家私也在,母亲喜爱的那雕工精细的花梨木立柜和书架也存在这里,日久积了厚厚一层灰。偌大的杂物间正中是蒙着绒布的钢琴,却一次也没弹过。
霖霖猫下身子刚想躲在钢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钻入那花梨木柜子。柜门雕花空隙可以觑见外面动静,是个最好不过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尘味道熏得鼻子发痒。霖霖揉了揉鼻尖,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忙屏住呼吸。
进来的却是敏言。她也来得匆忙,显然找不着地方藏身,一头扎进了这屋里。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
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窗帘后的敏言一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了,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面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霖霖暗笑,贴着雕花空隙望出去。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已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别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躲在拢起的窗帘后面一动不动。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绒布掀起一角,低低地道:
“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绒布揭掉,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他修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指节分明,修剪合度。几个琴音跳跃着低低地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经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渐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梦幻曲》。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臂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
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有些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她的手在发颤。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渐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歌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印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条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使得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流转,倒流回了衣香鬓影的往昔。
他们竟是这样好看。霖霖屏住呼吸,移不开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一曲袅袅而终。
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手从琴键滑过,带起一串温柔音符。她静静抬眼,指尖拂去钢琴上薄薄的灰尘,“过些天就是圣诞夜了,蕙殊和许峥也会回来,到那天我们办一次舞会,你说好吗?”
他微笑,“那么,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她摇头笑叹,“我们已老了,第一支舞应该让给霖霖和彦飞了。”他看着她,“就算你活到一百岁,仍然比我青春年少。”她亦抬眸看他,“圣诞夜之前,你不会再走,对吗?”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他不说话。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他只淡淡地回答了四个字:“我想杀他。”她怔怔地问:“为了洛丽?”
他颔首,“也为了敏言。”“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的杀父仇人?”“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轻易踏进旁人的陷阱。”他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