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银链子经过老银匠仔细清理,回复了原本的精致面貌,静静地摆放在深蓝绒布上。因为埋藏地下多年,带着一种黯沉昏黄的色泽,隐隐透黑。缀在链子上的镂花心形吊坠已经腐蚀坏掉,老银匠将其撬开,原来是个可嵌相片的相框。
不知是谁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随红颜枯骨长埋地下。光艳的相片经不起漫长时光的消磨,早已被腐蚀,只残留了一点模糊影子,依稀可辨出两个相依傍的轮廓。
真正揭示出银链主人身份的,是坠子背后所铭的花体英文字迹:“Joyce,happy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买下这坠子托人铭上祝福,送给这个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Joyce又是谁,这个问题无处可追查。送她银链子做生日礼物的人又是谁,同样无人可回答。枯骨无言,曾经花一般鲜妍的容颜如今早化作了尘土。启安看着蓝色绒布上的银链子,神色空茫,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却也未察觉。
原以为旧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却不知废宅之下还掩藏着这许多秘密——非但他从未听说过,恐怕父亲也未必亲历,未必全都记得。
岁月尘封,往事知多少。若非艾默的执着追寻,若非她找到月季花下的埋骨之处,发现那半山旧屋铁窗上的锈迹,寻访到当年花匠口中的疯女之谜……他或许便永久错过了谜底,错过了蛛丝马迹的留痕,错过了父辈口中讳莫如深的一个个名字。
原来是她,除了那个为情疯魔的女子,还会有谁悄无声息地沉睡在茗谷后园的月季花下;除了当年相依为命的姐姐,谁又会送她这样一条并不值钱的细银链子,却被她珍重地戴在颈上,至死入土相随。
也曾听过废园疯女的隐讳往事,也曾知道有一个叫作沈念乔的女子在人世间短暂存在过,也曾知道她红颜命薄,早早玉殒……却原来,她的死,并非长辈口中草草带过的那样平常。原来,月季花下颈骨折断的枯骸,才是那血腥传闻背后的谜底——黑豹的利齿真的吞噬过一个鲜妍生命,只不过不是霍沈念卿,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
这个答案,终于可以证实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传言只是谣传,世人都将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随她的良人,卸下荣光奢华,挣脱权势羁绊,相携归隐林泉,做了一对世外眷侣——如同书稿的结尾,只留下怅然而完美的背影。
继母与继子私奔的艳闻,在这本书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霍督军之子霍子谦因与其父政见相悖而反目,不惜断绝父子关系,携妻出走。
那日与他相约码头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军府的少夫人。只因事到临头突生变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两人出走的计划。霍沈念卿为之震怒,在码头布下天罗地网,亲身替了少夫人,来到他们相约会面的地点,挟制霍子谦为饵,将前来接应他的激进党人一网打尽。
这也许是心怀悲悯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却因这一念之差,连累霍子谦在码头的围捕中被杀。当文稿刊印成书,这大胆离奇的故事将会进入无数读者眼中,这究竟是作者拨开谣言迷雾找出的真相,还是偏离事实的戏说,都将留待世人评说。
信也罢,不信也罢,或许真真假假已经无人在意。在看官眼中,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罢了。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却不会开口,宁愿永久缄默。
桌上,一杯咖啡已凉。窗外夕阳已西斜,从午后到黄昏,整整半天,启安一直坐在桌前,一口气读完了艾默给他的书稿。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了喝上一口。他自始至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
抬眼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废园大雨之夜归来后,艾默闭门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终于完成了她的书稿。
现在这份书稿就摆在他的面前,而她两天两夜未眠,感冒发烧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输液之后回到旅馆,此刻仍在沉睡。
静谧的房间里,窗户半开,窗帘被柔和的晚风吹得一起一伏。风里捎来谁家晚炊的香气和孩子归家的欢笑声,令睡梦中的她微微侧了侧身,神情仍安恬。她就在他身后,倦倦睡了一个下午,阳光从窗户照到床头,从床头移到床尾,终于无声离去,夜色悄悄笼罩在她周围。他守着她,一边读着书稿,一边等着她醒来。全然没想到,她会允许他做这本书稿的第一个读者。当他发现她额头滚烫,脸颊绯红,强行要送她去医院时,她难得一次的顺从听话,没有反对,只将这叠厚厚的书稿交给他,用满是热望的目光殷殷望住他,“读一读,看看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个故事。”她语声沙哑,眼窝凹陷,眼里布满血丝,却又充满狂热的熠熠神采。
启安长叹一声放下书稿,抬头看向她。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软如云朵,米白条纹枕上,她乌黑长发铺散,衬着恬柔睡颜,令他连呼吸也不禁放轻,唯恐将她惊醒。尽管心中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太多谜团等待她给出一个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动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心而满足。
启安拿了书稿起身,只觉膝盖已有些僵硬。他放缓脚步走到床前,凝视她良久。她脸上发热的潮红已退下去,白皙肌肤透出健康的粉色,一丝鬓发贴着脸颊。
启安无意识地伸手将这发丝悄悄拂开,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启安薄削的唇角抿起,眉间有一丝深思时才会出现的浅痕,伫立床前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一个极大的决心,转身步出房间,悄然将门带上。
在楼梯上迎面遇见旅馆老板娘,老板娘关切地询问小艾好些没有,启安微笑着说已退了烧,并托老板娘帮着照看艾默一会儿。老板娘诧异地问:“你要出去吗?”
启安淡淡一笑,“很快回来,我去发一份传真。”“喔,有工作?”老板娘热心地点点头,“这里出去不远有个酒店,那里就可以发传真。”
天色黑透时启安才回来,老板娘见了他便数落:“怎么发个传真去那么久,我们饭都吃过了,小艾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启安一怔,“她醒了?”“早就起来了,精神好多了,我给她炖了驱寒的汤,锅里还有,你要不要喝……”老板娘十分热情,话未说完却见启安急匆匆地摆了摆手,只顾往楼上去,关心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令她不由得会心一笑。
推开房门,却不见艾默身影。启安转头,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只见那袅娜身影凭栏而立。她披着长风衣,夜风拂动衣带,长发飘扬缭绕。
这背影,蓦地让他看呆,恍惚觉得那么像……那么像他曾经见过的谁的影子,却又是谁,谁会如此孑然,如此绰约,是真的见过还是旧日影像里的惊鸿一瞥?
她听见门开的动静,回眸看来。灯光映上她消瘦的脸庞,修眉薄唇犹带三分病容,靥上一丝笑意却恍惚。
“你去哪里了?”她声音沙哑,目光清寒。“我……”启安语滞,对着这样的目光突然不知应该如何说谎。她垂眸看见他手里那叠书稿,眸色随之一柔,“你带出去看了?”启安“嗯”了声,将书稿郑重地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她长眉一扬。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这真的只是一本小说吗?”“那你认为是什么?”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如果世上有一种可令时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会用这魔法的女巫。”
启安深深地看着她,“艾默,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眼里像骤然落进了星辉,神采焕然。“艾默,你是谁?”这个她曾经问过的傻问题,他又原封不动地回问她。她盈盈笑弯了眼,又变回另一种稚纯面貌,“我是女巫。”启安挑唇笑了,“是,你是会在半夜冒雨上山,挖开一座无名旧坟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转,微微收敛了笑容,“你在奇怪这个?”启安不语。遇上这样诡异的举动,谁能不惊异?艾默却漫不经心地笑了,“是你自己粗心,没有仔细看完我找来的资料。不过我也差点忽略了这细节,我们来来去去经过那座旧楼多次,都没想过那是谁曾住过的地方。一旦想起那个人,就会发现所有资料的记载里都少了一个名字——沈念乔,她明明应该也在那里,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她,你不觉得这有蹊跷吗?”看着启安沉吟不语,她又解释,“如果豹子咬死过一个女人是确凿的真事,真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儿,那么茗谷当年还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的解释头头是道。启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她知道他惊异的是什么。“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凝眸锁住她的目光,“艾默,这句是什么意思?”她呼吸变得缓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从容回答:“这是一份资料里提过的话,也许是一句给后人的暗示,也许是当时的墓志……我一直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我去山顶,并不是想起了月季花丛,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笼的废址,看看传说里的黑豹食人发生在什么样的地方。我本该等到天亮再去,可是一想到那些疑问,就一刻也睡不着,只想立刻去看个究竟。不想却走错了方向,按图纸豹笼在后园左边,我却走到了右边入口,在那片月季花丛里迷了路……我拨开地上落叶浮土,想找到以前铺设的石径走出去,就那么发现了墓地。”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淡定。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但他知道,她在说谎。
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掐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把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编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当面编织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微一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地眨眼。他失笑,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她脸庞上,“身体好些了吗?”艾默轻轻点头。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好一栋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续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烦琐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待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核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成了他们的临时工作室,老板娘也自告奋勇地做起了帮手。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里的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晚饭了。她抬起头,与他的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刹那恍惚,令她忘却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力不从心的遮掩,眼前温煦的笑容究竟还能留住多久?
她知道他是不相信的,那样牵强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借口。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栋废旧别墅吗……明明对他的来历已疑心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他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她仰头望着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啊!”启安笑着应了她,转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份新的消息传了过来。他走过去,借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骤然顿住。“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都列举得很详细。
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她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如同一份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皱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
父亲艾华,商人,与艾默的母亲早在艾默幼年时便已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祖父艾明诚,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祖母吴玉兰与艾默祖父是同一家医院的职工,已去世;外祖父苏从远,已去世,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已去世,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得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启安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地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