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香鬓影3:明月照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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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一月(1)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到大小姐,说昨夜被空袭,那蠢笨的厨子整宿未睡,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了一锅夹生饭。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去外面吃。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边,两人神色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的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念卿见了她,神色一敛,若无其事地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林燕绮也回转身,微微一笑。

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道:“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的。车子已备好了,燕姨远道而来,今日就请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地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慧行也随着她们一起去了,一路上坐在林燕绮与念卿中间,噘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时不时偷偷瞄向林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开去。

林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只得朝念卿苦笑。念卿心中却有些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让人震惊,饶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仍想着或许能有一丝转圜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妻,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林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似悬了块石头。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着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在去年的大轰炸中全部被夷为了平地,现今又重建了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了。”

“曾经被夷为了平地?”燕姨诧异,望着街边的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吗,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毁了,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了更宽的路,盖起了更高的房子,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她指向刚刚路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颗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林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什么叫加倍?”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他两拳还回来。”“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向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林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燕绮一震,万万没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慧行受到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姐姐,那是什么路?”“新生路,”霖霖回答,“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出新的生命。”“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袋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林燕绮身上,趴着车窗努力张望。很久没和他这样亲昵地接触了,林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身体趴在她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时的场景。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军队打了胜仗回来,”霖霖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去打日本鬼子的。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悟性极高,立即兴奋地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的,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作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砰的一声撞上车顶。他倒没有怎样,林燕绮却啊的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林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林燕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林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地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林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战时陪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腐败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林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看着燕姨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在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眼泪都辣出来了。”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地抹过眼角。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叙情。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薛叔叔。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